前奏 黑暗的禮物
人們都說,黑暗是慷慨的。
它帶來的第一份禮物是掩飾。黑暗中,我們真正的面孔藏在表皮之下,我們真正的想法隱匿在內心更深處。但掩飾最大的作用不是保護我們自己的秘密,而是讓我們無法看清他人的真相。黑暗保護了我們,讓我們遠離那些不敢面對的事情。
它帶來的第二份禮物是寬慰的幻覺。在夜色的掩映下,溫柔的美夢令人飄飄欲仙。想象賦予了事物美麗的面孔,但白天的刺眼光線或許會揭示它的另一面。最大的撫慰來自這樣的幻覺:黑暗是暫時的,每個夜晚都會帶來新的白天。但實際上,暫時的是白天,因此白天才是幻象。
它帶來的第三份禮物是光明本身。既然白天由分隔白晝的黑夜定義,星星從包圍它們的絕對黑暗中誕生,那麼黑暗孕育著光明,光明終將從黑暗的最深處顯現。光明的每次勝利,都是黑暗的成功。
厄瑟·歐沃克森此刻就這樣遐想著,他在海水中集中思想,試圖再次保持正常狀態,卻沒有成功。浪花依舊,但驚雷閃電干擾著他的思考。
自三天前乘坐運輸飛機起飛后,直到發生意外,厄瑟只知道自己在飛往夏威夷,但紐特市內的襲擊究竟是什麼原因這類問題,機組人員都很難給予答覆。厄瑟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太平洋在夜裡看不到什麼。
當時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厄瑟僅僅是在想象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但就在一剎那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離開了座椅,但由於安全帶的固定沒有飛起來,他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椅位,有那麼幾秒鐘,他的身體感覺被重物所壓,動彈不得。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頭暈目眩,但這現象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很快一切恢復正常。
通過空乘人員的對話可知,與自己乘坐飛機同行撤離的另一艘運輸機剛剛墜落了,初步斷定是機內被安放了定時炸彈。機長通過廣播告知乘客這件事情后,機艙內就引發了騷亂,乘客們要求立即排除本機的安排隱患並返航紐特市。
騷亂並沒有持續多久,厄瑟腦海中不祥的預感便成為了現實——前部機艙瞬間爆炸了,那爆炸聲震耳欲聾,隨之而來的衝擊波將厄瑟同其他乘客一齊震飛出去,安全帶均被熱浪熔斷。支離破碎的飛機骨架擊毀了機翼螺旋槳的控制系統,造成重力設備停轉,機體開始迅速旋轉,逐漸失去升力,在劇烈搖晃中墜落。
「快跳傘!」那是厄瑟聽到的最後一句喊聲,但已經來不及做其它動作了。他在半空中向下墜落,看到上方漆黑的夜裡出現數團火光,映紅了周圍的死寂之景,顯得格外醒目。厄瑟觀察到濃濃黑煙在四處騰起,或許黑匣子也已經燒毀了。值得慶幸的是,厄瑟在噩運中逃脫,他發現自己的位置已經低於跳傘的安全高度,只能祈禱自己不會在刺骨的寒風中暈厥。看到飛機的火光消失時,他感覺自己的下墜速度有所減慢,但比正常降落要快得多。
厄瑟身下四周都是洶湧的海面,彙集著塵世的複雜和混沌。他想象著這海水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嘩啦一聲,厄瑟腳下的虛空化為激蕩的浪花,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濺到厄瑟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捲成旋渦,然後散化成一片動蕩的銀色亂波。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他並沒有想要去掙扎,動蕩的星空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
厄瑟擺動四肢使自己上浮,頭部衝出水面。海水浸濕衣服的困擾似乎不以為然,他很快便適應了這裡的寒冷氣候,這個年輕人的皮膚彷彿能夠有效抵禦低溫並適應水流。
他把腦袋徑直扎進海水,深深地感受著黑暗的慷慨。厄瑟並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產生了如此深刻的體會,但這一定是不祥的徵兆,在他的感覺里,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恆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群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著外部宇宙的冷光。
厄瑟聽到黑暗中的訴說:「在你所熟知的這個世界以外,還有別的世界存在……在你所居住的這個宇宙以外,還有別的宇宙存在……在偉大的莫比烏斯神創造的神聖系統控制下,無限的多元宇宙相互交錯從而構築宇宙網,保持和諧穩定的狀態。每個宇宙里發生的現實事件也井井有條。」
「然而在宇宙網之外,存在著惡魔的領域——黑暗維度,那裡的統治者蠢蠢欲動,試圖將他們面臨的危機擴大到多元宇宙規模。黑暗維度悄無聲息地吞噬著每個宇宙,倖存下來的宇宙則在看似安穩的脆弱基礎上重新崛起,以無限現實中寶貴的殘存鑄就新的文明。但危機仍然潛伏在黑暗深處……」
天空中龐大的雲雨氣團,演變成地球上最猛烈的暴風雨,那雷暴中又伴隨著閃電,如同可怕的暗夜地獄之門,厄瑟隱約聽到其他遇難者慘烈的呼叫,傳出死亡與終結的噩耗……
任由海浪涌動,厄瑟清醒過來時已經躺在濕潤的海岸上,這裡的泥土熟悉而又陌生。珊瑚沉積形成的沙灘摻雜著乾涸的急流河床,隱約可以看到岩石的殘餘,說明這島保持著太古時期的樣貌。
厄瑟想象著睜眼后的情景:高大樹木的枝莖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光線,周圍全是刺骨的海水和犬牙交錯的礁石,彷彿任何角落中都潛伏著危險。比起以往的任何時候,厄瑟首次感覺到了緊張,因為此番經歷只會有他一人,何況是對於一個生活在紐特市最低階層的普通市民。
他抬起頭掃視了眼前這片陌生的地域,發現這是一個不同於想象中恐怖黑暗的地方。溫暖的光線穿過濃淡不一的霧,形成五顏六色的光暈。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在天空中來回飛行,一座座高山散落在遠處,綠樹如茵,身後環繞著的是一片淡藍色的海水。瀑布從山頂傾瀉而下,撞擊著細流發出如風鈴般清脆的響聲。
「這是什麼地方?」厄瑟心裡喊道,他感到虛弱和恍惚且失去知覺,「我還不能死……張添需要我,本來我就不該逃出來。他們會怎麼想我?」
他沮喪地望向樹林,就算他努力地向上爬去,潮濕的海水還總是向他襲來。就在他的眼睛漸漸再次閉上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異感襲來。等他掙扎著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壯碩的男人正面對面看著他。
「死神來接我了……」厄瑟心想。
早些時候,深夜,英國威爾特郡黑刃城堡。
唐泓發現自己渾身鐐銬,被拴在城堡地牢的牆上。他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牆上也拴著一排排違背黑暗意志的瀕死囚犯。唐泓曾試圖掙脫束縛,卻被法庭衛兵用電棍擊倒,使他頭暈目眩,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隨後衛兵們解開將他拴在牆上的鏈子,拖著他朝法庭走去。
通入地底的電梯咣當一聲停住了,唐泓的心也隨之一顫。電梯的鋼質門收向兩邊,露出雄渾的地下宮殿。站在電梯口舉目望去,能看到幾十根巨大的柱體規則的排列在遼闊空曠的空間中,柱頂淹沒在穹頂的黑暗裡,彷彿這些巨龍般的柱體是無限延伸到宇宙中去的。唐泓咽了口唾沫,顫巍巍地挪動身軀,他深知自己被帶到這裡的原因。
走過透出幽幽火光的洞門,洞內的牆壁上,一排已被熏得黝黑的惡魔的雕像舉著火炬。走進大殿,他發現這裡甚至比門洞中還昏暗,只有一張長長的大理石桌上的兩枝銀燭台上的蠟燭在昏昏欲睡地亮著,石桌是橫放著的。桌旁坐著幾個人,昏暗的光線使唐泓僅能看清他們面龐的輪廓,他們的雙眼都隱藏在深眼窩的陰影中,但唐泓能感覺到聚集在他身上兇殘而冷酷的目光。
突然唐泓被衛兵按倒在地。兩名衛兵圍在他身邊,用鏈子將他的四肢拴在地上,迫使他跪在法官面前。蠟燭發出的光芒讓唐泓很難集中注意力。他聚精會神,再一次試圖掙脫鎖鏈,但衛兵一腳將他踹了回去——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唐泓跪在幾十級台階下,他看到大理石桌背後的法官位上坐著個臉戴面具、黑色兜帽遮住額頭的男人。他俯視著唐泓,彷彿帶著駭人的微笑。「麒麟座,你是認罪還是不認罪?別讓我重複兩遍!」
「天……天鷹座,這麼快到升位為法官了?看來在黑刃法庭中隨隨便便也能取得主的信任。末日黎明讓你輸得那麼徹底,居然還無法動搖你那些愚蠢的信仰。」唐泓笑著回應道,他似乎想要在死亡面前表現得從容不迫、視死如歸。
「放肆!別跟我在這兒套近乎,難道你忘記我們曾經在主面前的誓言了嗎?末日黎明並不會給主帶來屈服!我們計劃的失利,又難道不是你一手策劃的嗎?!」法官厲聲質問唐泓,「我們這些表面上走到一起的人,實際上是處於兩個極端的敵人!獵戶座與我是同盟,我們需要主創造的黑暗降臨世界,懲罰那些早就該受到懲罰的罪惡,而你和鯨魚座在阻止這種降臨,所以我們勢不兩立!」
「哼,天鷹座。你的判斷真是準確,不愧是黑刃團中最受主青睞的成員。是啊是啊,組織里總會有想我和鯨魚座這樣的背叛者,就是這樣。你們都期盼著黑暗的到來對你們概念里病入膏肓的地球文明採取制裁措施,很簡單的道理。」
「終於認罪了吧!組織的敗類!恥辱!麒麟座,你擅自行動,將計劃的重要機密泄露,導致了偉大事業的最終失敗!接受懲罰吧!」法官怒吼道。緊接著旁邊一名衛兵從腰間取岀電棍朝唐泓揮去,正打在他腦門上,在那裡精確地留下了電流灼燒的形狀,但很快又被淤血模糊成黑紫的一團。唐泓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
「看來,我們加入組織的根本目的就是完全不同的,這很正常。當初在戰時階段,我正好在遊歷世界尋找珍貴的收藏品,作為紐特市的孕育者,我在這場戰爭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痛苦,紐特市與世界產生的強烈反差令我窒息。後來我不止一次認為,人類社會已經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停止戰爭,也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抑制瘋狂;所以我才加入了黑刃團,請主降臨我們世界,藉助黑暗的力量,對地球進行強制性的監督和改造,以創造一個全新的、光明的人類文明。但是我及時發現自己的錯誤之處:黑暗只會創造黑暗,它無法帶來我所希望的光明,至少現實就是這樣,」
「雞蛋這東西,由內打破是生命,由外打破是食物,翻來覆去其實都一樣的。所以我想,既然黑暗是錯誤的,那麼只有光明的方法了,第二次文藝復興完全可以替代末日黎明,又何必大傷腦筋去築造這個愚蠢的騙局呢?另外,你將我和鯨魚座相提並論,並不完全是那樣,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鯨魚座的初心不是黑暗,而是對他妻兒命運的贖罪,他自殺也是遵從內心的感受,著實讓我欽佩。反觀你和獵戶座呢?令人作嘔。」唐泓平靜地說道。
惱羞成怒的法官立刻做出了判斷,對於眼前這個危險的敵人,一切語言都已經無意義了。他立即命令審判結束並施刑,那些衛兵便冷酷無情地用棍擊打唐泓那不肯低下的頭,在開始的幾下打擊后,唐泓那件縈繞著酒味的襯衫被打爛了,接下來他脆弱的皮膚被電流燙出了泡——唐泓還是倒下了。
「麒麟座,你頑強的精神值得學習,但黑暗永遠是我的追求。三十七年前,我出生在土耳其邊境的某個貧民區,當時戰爭已經延續了十多年,正處於短暫的經濟恢復期,但緊張的局勢仍然籠罩著全球。後來父母都在歐洲前線陣亡了,他們是作為叛軍出征的,心中裹挾著憤怒和奧斯曼後裔的榮耀,以及重建人類文明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他們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而許許多多的發展中國家人民也在做著和他們一樣的真誠努力。但這一切都沒有用,人類的戰爭仍在冤冤相報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這使我對人類失去了信心,加入了黑刃團。絕望使我由一個和平主義者變為極端分子,同時,可能也是由於我對主的絕對忠誠,讓我得以進入組織的領導核心。現在我告訴你,人類是一個邪惡的物種,人類文明已經對地球犯下了滔天罪行,必須為此受到懲罰。黑刃團的最終目標就是請主來執行這個神聖的懲罰:毀滅全人類!我理解你背叛我們的原因,但那才是更為愚蠢的決定。」
審判早就已經結束了,年輕的收藏家靜靜地躺在地上,半睜的雙眼看著從他的頭顱上流出的血跡,法庭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那條血跡是唯一在動的東西,它像一條紅蛇緩慢地蜿蜒爬行著。
「對不起,我的朋友。」法官那張面具背後的臉不知是否還是那麼冷酷無情,他離開座位慢步走到唐泓的軀體旁邊。「可惜,真可惜。你本來可以率領黑刃團將使命傳承下去的。」
另一個佩戴面具的臉龐露在微弱的燭光中,由於剛從美洲趕過來,這個男人的聲色中帶著旅程的疲憊,他厲聲道:「末日黎明就這麼結束了?天鷹座,別忘了獵戶座的死!照這樣下去,黑刃團遲早會步入危險的境地!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各國政府都已相繼退出戰爭狀態,但在歐美地區,對各類秘密組織的大規模搜查已經開始。我們應該立即啟動新的計劃!」
「這可不是心急的時候,海豚座!我們曾經制過大量的方案和計劃,但都被主否決了,末日黎明本來就是最被主認可的,是由於鯨魚座的倒戈才沒能成就偉業!我們法庭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將黑暗慢慢滲透人類社會,不能靠直接的武力對抗取勝!」
「對於滲透人類社會,我們已經不止一次採取措施改造人們的思想,戰時創建的那個負極教會就是先例,然而還沒成形的意志很快便消失殆盡。記得主曾經告訴我們,地球文明是由遠古時代的神明保護著的,若不將眾神除去,便很難對人類社會產生根本上的威脅。」
「我認可天狼座的觀點。」法官天鷹座贊同地點點頭,「那麼弒殺眾神便成為組織接下來的首要任務。說是神明,不過是超自然科學的造物罷了,促使這些神族能在眾生的仰慕下存在。既然如此,原本計劃中的諸神隕落項目恰好匹配,在這個項目中,需要我們依次推翻數個神族文明,這將是非常艱難的——至於末日黎明中那幾個年輕人,他們很可能與神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就把他們當成簡單的棋子來用吧,或許能有突破口。」
「黑刃團萬歲!永遠遵從主的旨意!」海豚座和天狼座連同身後眾同黑刃團成員應聲高呼。
「黑刃團萬歲!主將與你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