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務艙里的女傭
三萬英尺的高空,何英子五體投地,趴在空客330的地毯上,奮力去夠掉到座位下面的一部鋁合金小汽車玩具。
夠是夠到了,手背卻被縫隙里的金屬蹭掉一塊油皮,她剛爬起來把玩具交給五歲的宋家老三,就聽到黃愛珍又在盯小學二年級的宋家老大彬彬,「你就知道玩遊戲,你的習題本呢?」
「我不知道。」老大的眼睛根本離不開屏幕。
何英子在心裡默念,「英子,你去楊姐那,把彬彬的習題本拿來。」
下一秒,黃愛珍的命令果然來了,「英子,你去楊姐那,把彬彬的習題本拿來。」
一字不差。
何英子點點頭,朝飛機後端的經濟艙走去。
身後傳來黃愛珍和鄰座的交談,「我家這個阿姨,話特別少,悶聲不響。」
鄰座說:「傭人話少才好,我就嫌我家阿姨話多。」
「是啊,所以三個阿姨,我就帶她上商務艙,另外兩個都在經濟艙。」
「哇?你們家要用三個阿姨?」鄰座驚了。
「我有三個兒子,一人一個阿姨,」黃愛珍的抱怨裡帶了一絲得意,「沒辦法,不然我一個人怎麼帶得動?」
這倒是一句實話。
黃愛珍婆家浙江人,做服裝生意的,公婆在老家盯著服裝加工廠,老公宋子傑在松海打理品牌工作室,黃愛珍是全職太太
去程時,黃愛珍和三個兒子坐商務艙,三個阿姨坐經濟艙,抵達三亞時主僕相逢,只見黃愛珍披頭散髮,風中凌亂,彷彿被三個打手聯合起來,暴打了一頓。
回程時黃愛珍就改了主意,決定不管多心疼花費,也要給一個阿姨升升艙。權衡下來,這個榮譽就落到了負責老二的何英子頭上,何英子嘴上感激,心裡卻叫苦。
果不其然,飛機從平飛開始,她就沒怎麼在那寬闊的沙發椅上坐過,一個人伺候三大一小,真的是命也要沒了。
商務艙和經濟艙,一簾之隔,兩個世界。
密密麻麻的人,擠擠挨挨地坐著,卻又保持著安靜,彷彿低聲說話是這裡僅存的體面,無數道目光集中在何英子身上,像是在說,這個女孩是坐商務艙的,她這麼年輕,卻這麼有錢。
何英子垂下眼帘。
她不喜歡這裡,不喜歡這架飛機,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交通工具,把人與人的區別劃分地如此冰冷分明。
她想念老家了,想念那個丁點兒大的小城,想念熱鬧喧囂的早集、揮手即停的載客摩托、能打一架決不多費口舌的社交風格,以及飄著灰塵卻依舊噴香的胡辣湯。
何英子頂著那些複雜的目光,朝後排走去。
艙尾處,老大的阿姨楊姐和老三的阿姨劉姐正在大聲討論著黃愛珍的安排。
楊姐憤憤不平,道:「我就是想不通,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麼讓何英子坐好的?咱倆坐孬的?」
她說不清商務艙、經濟艙的學名,但她分得清好賴,上下飛機的時候會經過前艙,她看見過那些寬闊的座位和散落的拖鞋,黃愛珍和三個小少爺坐在那裡是理所當然的,但何英子也坐在那裡,她就接受不了了。
「論年齡,我今年49,你47,何英子才25;論資歷,我帶老大已經一年半了,你也來了大半年,她才來不到兩個月!」楊姐越說越生氣,「就算老大不怎麼需要照顧,那老三呢?老三最小,難道不應該讓你去嗎?」
老三的阿姨劉姐這輩子第二次坐飛機——第一次是去三亞——她還是緊張地不行,耳機里一路循環播放著《大悲咒》。
劉姐能理解楊姐的心情,卻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坐前面也沒什麼好,本來我們三個人的事情,現在要她一個人做了。」
「你懂什麼,」楊姐恨鐵不成鋼地白了她一眼,「這可不光關係到做事。」
「那還關係到什麼?」
關係到我們三個在東家的地位——楊姐在心裡想。
這話她當然不會說出口,因為說出來,就等於承認她的地位排在何英子後面了,這一點楊姐無論如何也不會認的。
「反正沒那麼簡單,」楊姐撇撇嘴,忽地看到何英子朝這邊走過來,頓時渾身一激靈,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狐獴那樣坐得筆直,同時發出警報,「英子來了。」
「她來幹嘛?」劉姐看過去,有點期待,「會不會是來換我們的?」
「飛機上不興換座位,你當是坐地鐵?」楊姐再次鄙視劉姐。
轉眼何英子已經到跟前,楊姐陰陽怪氣地,「喲,你這是來看我們來了?」
何英子一聽就知道,楊姐還在為艙位的事兒跟自己置氣呢。
「不是,楊姐,是找你要彬彬的習題本,他媽媽要我來拿。」何英子和氣地回答,對楊姐的語氣恍若不覺。
楊姐臉綳得緊緊的,「不在我這,在託運行李里。」
「應該沒放託運行李,昨晚太太特意關照要隨身帶,是不是在你那個紅色背包里?」何英子問。
「我不記得了,」楊姐嘴角往下撇著,「這麼擠,我也沒法給你找。」
「沒關係,你坐著,我來找。」何英子堅定不移。這習題本要是拿不回去,黃愛珍絕不會放過她。
她踮著腳挨個打開周圍的行李艙,剛取下那隻紅色背包,就被楊姐跳起來劈手奪去,「我的包你不要亂翻。」
楊姐拿出習題本,朝何英子一扔。
何英子低頭問:「楊姐,我給你把包放回去吧,抱著多累。」
「不用了。」楊姐冷冷拒絕。
何英子不過是客氣一聲,笑了笑,拿了習題本往回走,劉姐望著何英子瘦削挺拔的背影,對楊姐說:「英子雖然年紀輕,性格倒是挺棉的。」
楊姐響亮地冷哼一聲,「誰知道她是不是裝得?現在的年輕人,很壞的。」
何英子只當什麼都沒聽到。
她跋山涉水地走回去,剛掀開那道分割階級的帘子,一名空姐忽然叫住她,「能不能別在飛機上這麼來回走?不安全知道嗎?」
何英子回頭,「女士。」
空姐:「什麼?」
何英子平靜地道:「我聽你叫別的乘客,都會先稱呼一聲女士或者先生,你是不是忘了叫我女士?」
空姐:「……」
何英子又反問:「況且,現在飛機正在平飛,安全帶信號燈也沒有亮,我為什麼不可以在飛機上走來走去?」
空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何英子不再理她,滿商務艙的客人,這個空姐偏來為難她,也是看人下菜碟。
何英子把習題本交給黃愛珍,黃愛珍轉手塞給老大,「好了,你不要再玩遊戲,當心眼睛瞎掉。」
老大反唇相譏,「做習題眼睛不瞎掉?」
「叫你做就做,那麼多廢話,再廢話我回去告訴你爸,叫你爸揍你。」
……
何英子走到老三身邊,這孩子三歲半了,很乖,從上飛機開始就在睡覺。她給老三蓋好毯子,再回自己和老二那排,老二正在研究一個魔方,見她來了,露出個可愛的笑臉,舉著魔方道:「阿姨,我想要個紅色。」
何英子接過魔方,左轉右轉,將紅色的那面還原,引得輝輝一陣歡呼。
老大伸長脖子看得眼熱,揮舞著習題冊,命令道:「阿姨,這道題你來教我。」
何英子接過去,看了一眼題目,是一道基礎奧數。
小學二年級的奧數,她當然會做,但她不能,要是讓楊姐知道她教老大,大概能氣瘋;而黃愛珍要是發現她有輔導功課的潛力,一定會人盡其用,並且一分錢工資也不加。
何英子把本子還給老大,「我不會。」
老大毫不留情地道:「你真笨!」
黃愛珍也耷拉著臉,「你不是上過大專嗎?大專畢業的連二年級的題目也做不出?」
何英子坦然地道:「我那也不是什麼好大專,而且這題應該不止二年級吧?」
「是嗎?」黃愛珍將信將疑。
「媽媽你會不會做呀?」老大問道。
「有什麼不會的,小學生的題目……」黃愛珍湊過去看,「十棵樹,種五排,每排四棵……四五二十,這怎麼種?」
「嘎嘎嘎!」老大像只鴨子一樣幸災樂禍地笑,「媽媽還是大學生呢,笨死了!」
黃愛珍一個腦瓜崩上去,「你造反啊,敢罵你媽?媽媽是文科生,不會數學很正常,有本事你做出來給我看看!」
老大頂嘴,「我要是能做出來,還要問你幹嘛?誰知你也不會!」
黃愛珍面子掛不住,氣道:「我不會也不妨礙我的人生,但你最好還是會,否則你長大了連工作都找不到。」
老大嬉皮笑臉,「找不到就找不到,我可以去做阿姨,做一個男阿姨。」
黃愛珍冷笑一聲,「你當阿姨那麼好做的?你去問英子,她是不是也考上了大專,是不是有很多證書?」
何英子已經自動屏蔽娘兒倆的對話,繼續陪老二玩魔方。
……
一小時后,飛機平安降落。
何英子背著雙肩包,一手拉老二,一手拉老三,胳膊肘上再吊個袋子,跟在黃愛珍和老大身後。
到行李轉盤與楊姐和劉姐會合,等了好久倆人才出現。
黃愛珍早就等得不耐煩,「怎麼那麼晚才出來?」
劉姐老實,「上了個廁所,沒想到隊排得那麼長。」
「也不光是上廁所排隊,」楊姐趕忙補充,「我們坐得是二等艙,又是飛機屁股上,從出來就比別人晚很多。彬彬媽你是不知道,我們坐得那個地方,腿也身不直,我卡在那裡,動也不能動,腳都要腫了。」
黃愛珍很不喜歡楊姐對自己的稱呼,何英子和劉姐都叫她太太,別人一聽就知道這是高檔家庭,偏偏楊姐只叫她彬彬媽,活像彬彬學校的班主任,「彬彬媽,彬彬今天又拉女同學的頭髮了!」
於是黃愛珍沒好氣地道:「你那哪是腫,你是胖!叫你酒店自助餐少吃點,你還不聽,拚命吃,我要是不攔著,你還想帶呢!」
楊姐萬萬沒想到黃愛珍居然能扯到自助餐上去,被噎得無言以對,只能叨叨,「我還不是心疼錢,二百多一個人,我多吃一點也算幫你回本。」
機場外面,宋子傑親自來接,和公司的司機一起開了兩台大車,黃愛珍、宋子傑和三個孩子一台,三個保姆和七、八件行李一台。
何英子把老二的童車摺疊好放到後車的後備箱,走到前車,對黃愛珍道:「太太,你們先回吧,我從這裡直接去參加我朋友的婚禮。」
「什麼婚禮?」黃愛珍如同得了健忘症,「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家?」
「就我那個最好的朋友的婚禮,我去三亞前就跟你請假了,你也同意的,」何英子耐著性子道:「今天飛機晚點了,婚禮地點離機場比較近,我要是跟你們一起回家再趕回來,估計婚禮都要結束了。」
「我以為你至少要送到家的,等下到家還有那麼多事,你還要給輝輝(老二)洗澡……」黃愛珍一臉不情願。
何英子低聲求她,「不好意思啊太太,今天的婚禮,我是伴娘……」
總算宋子傑宅心仁厚,打斷道:「既然是伴娘,那可不能晚到,趕緊去吧,也不用打車,你那個婚禮在什麼地址,叫司機繞一下給你送過去。」
「不用、不用,」何英子可不敢讓司機繞路送自己,那黃愛珍能跟她沒完,「我坐地鐵過去就行。」
她站在路邊送宋家車隊離去,楊姐還特意放下窗戶,大聲問她,「你不上車啊?」
「不上,我有事。」何英子揮揮手,掏出手機給顧湘發語音,「湘姐,我到松海了,現在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