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青州臨東海,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
泰山郡的陽春三月,桃花爭發,道旁的垂條細柳籠著一蓬蓬如紗的翠霧,柳綿吹絮,醉倒春煙。
若是南人在此地,不免會念起江南的好春光。
但是若有真正的江南人來到青州,便會知道這裡的冬季寒冷乾燥,夏天又酷熱多雨,迥異於柔情似水的江左氣候,是頭一件難以忍受之事。
更要緊者,青州排外。
城中的茶樓雅座上,一個長臉紫髯,穿紫綢衫,戴進賢冠的中年男人望著坐於茶案對面的年輕女郎,目色輕沉。
此人是泰山郡的一等宗氏主赫連袁,觀其須色,便知身負胡族血統,二十年前南北混戰時曾受北朝徵發,貢出百匹良馬,便被胡人虛授了一個「泰山太守」之職。
后青州歸於南朝治下,晉室對於青州各壘壁堡塢間的勢力交錯,頗感棘手,皆以招安為主,故而這赫連袁非但無過,反而又名正言順代治泰山郡的政務。
再其後,北胡與南朝幾度爭奪此地,青州歸屬不定,卻不耽誤這位當地的土皇帝將自身勢力坐大。
其他大大小小的堡主塢帥也大都如此,亂字當道,誰不是屯兵聚壘,據險自守,對外來勢力充滿了排斥敵意?
赫連袁沉沉按著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心裡重複地想:
在眼前之人來到青州之前,的確如此。
可這唐姓之女來了,隨行三千鐵甲精騎,僅用了一年多時間,就收服了嶧山塢、魯國堡、鳶塢、沂山塢四座大堡壘,其餘依附的小宗族不計其數。
青州三分,她佔去一半,只剩他的泰山郡、以及濟南郡那位堅壁自封的狠茬子還在支撐不倒。
男人凝視對面的時間過久,使得女郎身後一名黑髮高束,素麵如冰的武婢皺眉。
武婢無聲將腰間刀鐔推開一寸。
坐著的紅衣女郎,如白玉雕琢的素手拈著青瓷杯,只是品茶,眼都沒有抬起。
赫連宗主不知是因那武婢的無禮挑釁而惱怒,還是因今日客請之人對他的漠視而屈辱,臉色更加難看。
他背後的壁上掛著一幅水墨飄逸的壁幛,在微風下輕輕拂動,腳下,卻跪著一個肥碩如豬的黃綢富商。
赫連袁沉吟著動了下靴尖,肥商人立刻砰一聲叩首在地。
「子嬰娘子恕罪!」
肥胖的賈紳汗出如漿,手不敢拭,磕頭帶著哭腔道:「是小人一時糊塗,娘子在泰山郡設常平倉本是好事,怪小人貪利,以次充好……求娘子網開一面,咱們,咱們都是商戶起身,小人對唐夫人是敬仰得很……」
從他口中聽到亡母名諱,化名唐子嬰的女子終於抬起眼。
她的眸光比一年前更為清湛華粹,像遠山峰頂新化開的雪,長開的桃花眼,眼尾暈著一線天然的淡淡胭色,長睫如扇,澹靜中透出鋒芒。
她頭上的小紅蓮花冠是瑪瑙雕成,襯著那一身輕軟簡潔的洛神珠色春衫,正應了一句娉婷影,人如玉。
這女郎丹唇半啟:「話不是這麼說。」
站在她身後的青衫青年一臉峻相,狹長眸子更狹長。
他聲音平沉道:「去年乾旱,至始年初谷價大貴,當初我主子找到這泰山郡最大的糧商趙老闆你,商談設常平倉一事,當時說得好好的,閣下儘管壓低糧價,其中差價由唐氏補足。趙老闆的生意做得好啊,當時滿口答應,轉頭就用發霉的麥粟代替新谷,從唐氏和百姓身上兩頭賺錢。」
說到這裡,青衫郎君有意無意瞟赫連袁一眼,「背靠大樹果然好乘涼嗎?」
赫連袁扣住手掌,忍著沒摔落手裡的茶盞。
趙老闆連連磕頭道:「都是小人自己
糊塗,不與旁人相干,求子嬰娘子高抬貴手!」
丰神俊玉的女郎低頭輕吹茶沫,沈階便代主子開口:「高抬貴手?趙老闆偷天換柱的時候怎麼沒想到,買低價糧的本就是生計艱難的百姓,買你的糧食吃壞了肚子,吃不起葯,以致痢疾,趙老闆手眼通天,集中捉走封鎖消息,百姓不知底里,被罵的倒成唐氏旗號了。」
赫連袁終於沉不住氣,看向座中女子,「唐娘子想如何,直說便是!」
那張秋水芙蓉的臉龐無論讓他看多少次,依舊會像第一次看到一樣驚艷,然而再美的美人一變成債主,利益涉身,赫連袁便失去分心遐想的念頭了。
簪纓始才淡淡道:「一千騎入貴郡。」
赫連袁面色一變。
這是要讓唐氏的甲兵進駐他的地盤奪權?
他忍聲道:「這話不講道理了吧,我的人犯了錯,折損了貴號名聲,我認。我敬娘子本事,想怎麼罰,你說個數便是。兵甲入境——」
他說著,手指慢慢靠近案上的杯盞。
沈階目光微動,姜娘同時手握刀柄。
簪纓先赫連袁一步撂下青瓷盞,鏘然一聲,如金切玉。
「宗主。」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點笑來,那一笑宛若雪霽初睛,卻帶著淡漠的寒意,「帖子是你下的,客是你請的,地方也是你選的。只是下一回若再想壁后藏人,做那摔杯為號之事,記得選一張不透光的布。」
赫連袁面色一僵,緊接著便聽到身後接連響起撲撲倒地的聲音,淡淡血腥氣,從這間清雅的茶室瀰漫出來。
一道神蹤莫測的黑影回到簪纓身邊,「主上,都清理乾淨了。」
「你——」赫連袁臉色慘白地爬起身,戟指向她。
簪纓彷彿不喜有人用手指著她,皺了下眉,「阿玉,一千五百人。」
沈階神色低遜地道了聲是。
地上的趙老闆下意識吸氣。
他在青州經營多年,自然打聽到不少這位唐氏少東家的實力,莫是說一千五百人,便是三千人她也拿得出來。
而且,那可不是步戰的兵力,而是三千騎兵連人帶馬,連那馬都是具裝披甲的,真列開陣勢,可以直接衝殺三萬卒子!
宗主道行再深,三萬人,也就是他全部家底了吧。
他之前換米賤賣的勾當,自然是與宗主通過氣,也是這位頂頭的主子點了頭,才敢這麼乾的,所獲的盈利有八成入了赫連家的腰包。
當時他們只以為,唐娘子不過為了邀名,他們在自家地盤上做些手腳,唐娘子遠在鳶塢,總不至於多雙眼睛。
可沒想過人家的耳目偏就這麼靈通。
赫連袁舉棋不定間,還是沈階道了句:「宗主盡可放心,泰山郡還是你的,赫連家的錢質私庫也還是你的,只是這郡里的人和規矩,要改一改了。」
赫連袁沉沉思索半晌。
他想起對方手握的四大堡帥,又想起這一年裡朝廷連發三次檄旨,依舊沒攔住唐子嬰在青州穩穩紮下根,再想到兗州的竟陵王在對北朝的戰事中連戰連勝……最終頹然放下手臂。
罷了,既然他們答應不動他的私利,又何必硬碰硬。
他不甘心,可也當真碰不起。
簪纓站起,走前回身道了句:「茶不錯。」
「桓台。」她步下木梯時,想起自身所在小城的典故,又定了定步。
姜娘隨之停步,忠實地護在女郎身後,便聽女郎清朗好聽的聲音道:「昔春秋齊桓公馴養戰馬之所。此處不錯,正好做了戲馬台,容我新征的兵伍跑跑馬。」
赫連袁的臉色幾乎要與土色比擬,終究說不出一個不字。
簪纓已經不在乎他如何想,紅裾趺於履后,背手款
然走下樓去。
她早已知道今日出不了什麼太大的波折,如今已不像她最開始來到青州的時候了,外來者要看地頭龍的臉色,每走一步都要謹而慎之。
當她打通了義兄交給她的人脈,又相繼或出資招攬,或遊說合盟了幾處大堡壘后,駐兵拓土,保境安民,便已成勢。
餘下幾塊有限的硬骨頭,她不啃歸不啃,一旦想吃下去,不過是所費功夫多與少的事。
樓下停在柳樹外的馬車,是雲母蓋檀香壁的駟架通幰車,車后還有扈役兩列。
簪纓最開始入青州的時候,本擬低調行事,嚴蘭生卻教她此地民風彪悍,伏得小不如做得狠。
方才在茶樓,又一次證明其言不虛。
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也難怪南朝廷忌憚小舅舅日復強盛一日的威望兵權,從去年起,便斷掉了供給兗州的一切糧食軍餉,試圖壓縮壓垮唐氏這個後援。
簪纓抬頭望一眼西北的湛湛青天。
今年是慶康二年。
她下下個月十七歲。
小舅舅在新來的信里夾了枝洛北紅梅,告訴她他又克下了北魏幾座關隘。
這樣的年景這樣的捷報,彷彿一切都不成問題。
問題是,留給她的時間。
簪纓登車后,並未馬上回鳶塢,而是去了郡中一間盛名在外的佛寺。
此日正值上巳前後,因近一年北騎被竟陵王部曲牢牢摁在滎陽西線上打,自顧不暇,無從犯邊,民生稍安,出門行走也方便許多,是以許多寺院都香火頂盛。
簪纓進入香霧繚繞的寶殿,有比丘接待。
她熟練地捏了個佛禮,素指纖長,莊嚴可觀:「無歸無趣檻外人,求見此間方丈,請教微妙佛法,懇受甘露法雨之澤。」
她入鄉隨俗,口音里已無半點江南軟儂氣,而是清朗流澈,如叮咚泉水。
這僧人從袍色上看資歷應已不淺,道行卻大抵不高,見了眼前年輕妙麗,姿韻脫俗的女郎,眼神不禁呆愣,又不敢多看。
聽她所言皆沙門語,必是虔誠信眾,比丘自愧此心不凈,不敢怠慢,將人引入內殿中。
簪纓出門從來不戴羃籬,她那身衣著又顯眼,周圍許多上香的信眾,便都看到這位扈從簇簇的華衣女郎。
因太過見之忘俗,眾人不禁好奇議論起來,這是哪戶大族的千金?
「穿紅衣的年輕女子……」
有位居士想起什麼,「聽說一年前青州來了位愛穿紅服的唐氏後人,當時帶著兵來,好大的陣仗,還著實引起了一陣恐慌。然而人家的兵卻是用來打鬍子的,去年底還派兵擊退了從登州海口登岸的水寇,這一年光景,比過去十年還太平。聽聞那位娘子出行也是扈從成行,莫非是她?」
另一人不贊同地笑笑介面:「你說的那人我知道,便是在六郡設常平倉救濟饑民的唐氏小東家嘛。那是什麼人物,豈會來此閑逛?」
外頭議論得熱鬧,不一時,簪纓便從另一道殿門出寺。
等在馬車外的沈階一見女郎冷凝玉露的眉眼,便知又是無功而返。
那「功」是什麼,沈階不知,女郎從未對他說過。
但他察覺得出,女郎到了青州后,才扎穩腳根,便開始利用閑暇不停地出入各處寺廟,好似在尋找著什麼。
因女郎從前對佛法完全不感興趣,卻突然逼著自己一本本地閱讀佛經,只為和寺里的老和尚說得上話。
女郎甚至已經會認一點梵文。
可她身為騎軍之主,各大堡主的紐帶,唐氏的東家,兗州部曲的後盾,要處理定論的事情層出不窮,閑暇時光明明也不多。
那片清幽的香風近前,沈階壓睫垂眸,骨節分明的手為女郎掀開車帷。
簪纓在裡頭,才跟禪師硬著頭皮扯了一大套雲蒸霧繞的機鋒,這會兒神思還有些不屬,上了車,方醒神,探出兩根玉指擋了下帷子。
她促狹人時眼波已無嬌意,然那清湛的眼神一拋,自成風采:「又做這種事,不怕嚴二郎笑話了?」
比離開豫州時長高半個頭的沈階沒有抬眼,聲音自然:「女郎辛苦,階只是舉手為女郎打回簾。」
簪纓失笑,由得他去。
撂下車帷后,她輕輕捏了下眉心。辛苦么,無論是治事還是尋葯,習慣了,便也不覺得有什麼,再辛苦,哪能比前頭打仗的人更難。
她雖還沒找到佛睛黑石,也不算全無長進,至少知道不能像從前那樣,入廟單刀直入地硬打聽了。
小舅舅,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會背好幾本佛經了,這樣和寺中住持說話時,便可以充些底氣,套出真話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不過也產生了一點始料不及的麻煩。
譬如此刻,車子才要駛動,方才接待簪纓的比丘忽然追出來,手臂還扶著一位眉發皆白的老僧。
老僧上了年紀,腳步不穩,神色卻是無比敬畏,不顧寺院內外香客的詫異視線,顫聲道:「施主、不、您……可是濟南郡曇清禪師所言的那位,具不生不死身的轉世之人?老衲方才有眼無珠,請您留下,留下!」
雲母馬車外,簪纓的人皆不喜地皺眉,怕這種莫名其妙的晦氣言語沾到他們女郎身上。
沈階不敬佛,厲聲道:「莫胡言亂語,走開。」
車中的簪纓,已是眉眼俱冷。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