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
簪纓在來尹家堡之前,便聽說此地戍守森嚴。
及車隊行至,只見眼前的高堡外圍參木環繞,攢植森拱,藤蘿翳於上,鶯鸝鳴其間,正中的黑漆鐵門則緊閉。
上有戍樓箭垛,前有拒馬柵欄。
再向北望,更有塹壕高牆,以御黃河對面的外敵入侵。
這座固若金湯般的鐵堡,當真將拒人千里四個字體現得淋漓盡致。
簪纓眸色微沉,命手下向堡門處的巡值之人拜上名刺,求見尹堡主。
等待的空當,她透過車廂的鏤花窗,向嚴蘭生嘆笑一聲:「當真辛苦你了。」
嚴蘭生已下馬候在車邊,聞言會意一笑,語氣自然親近,「別被這陣勢嚇倒了,尹真其人嘛,的確不近人情得很,然他孝順,奉養的舅父是位體孱心慈的明公。主公若想得尹家堡,可從此人身上打開缺口。」
只是尹真疑心深重,他之前登門三次,一直沒機會深入接觸到這位尹公。
簪纓若有所思。
那廂,守衛接過名刺,審慎地注視這支外來車隊一眼,便即返身,通過內里的重重門禁,一路轉至堡內中堂。
堂中肅靜,瀰漫著淡淡沉水佛香,有兩列武士帶刀而立。
居中一張鋪就虎皮的坐榻上,兩根粗糙帶疤的手指向前伸出,勾了勾,拈住名帖。
手指的主人打開來掃了幾眼,嗤然一聲,似笑不像笑。
「拿小卒子試探了三回,唐子嬰終於親身來了。可探清其人帶有多少人馬?」
屬下回稟道:「回堡主,見車隊隨行介士二十餘人,暗中未見埋伏。」
穿黑衫袍裹方頭巾的男子箕坐在席榻,一聽便沉眉,「唐子嬰出行,豈會只帶二十人,察探不出,才是居心叵測。」
屬下又道:「與唐氏娘子一道來的,還有大覺寺的曇清方丈,也具上名帖,說來探望老爺。」
男子眉頭更緊,掌擊案角,鏗鏘一聲。「好高招啊,竟將大覺方丈也收服了。用和尚來做掩護,更更可恨。」
這裡話音才落,從壁幛後傳出幾聲無力的咳嗽,「那曇清方丈是位高僧,慈悲為懷,不會有歹意的。真兒,你莫總是揣測人心至壞,那位唐娘子、咳咳……她在青州行了不少好事,我看可以一見。」
尹真聽見咳嗽聲時已經起了身。
見到拄杖而出的舅父,尹真扶他就座,眉宇間的冷意依舊不散,「舅父難道忘了外祖與先母之禍,皆始於輕信於人。」
病容憔悴的半百老人長嘆一聲,「怪我在你兒時,總提醒你莫忘仇恨,將你教岔了……孩兒,防人之心固不可無,可你、你將來孤身一人守著這偌大堡塢,終究獨力難支……」
「我身為男兒郎,自可頂天立地,何用求人!」
尹真不等舅父說完,擰眉硬聲道。
繼而他聽見舅父嘶渾的咳嗽聲,又不忍地皺眉,甩過身道:「罷了,舅父想見便見,左右我不會答應他們任何要求。」
堡外,簪纓一行人等候了一時,忽見眼前的鐵門吱然一聲從內打開。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比想象中順利的進程反而令他們豎起警惕。
簪纓的十影衛是一向隨身的,再有便是武婢姜娘,以及沈階,嚴蘭生,同幾位主簿。他們由人引路,進入堡中,才發現此中別具洞天,佔地比鳶塢大有數倍不止,極目不能概全。
到了會客廳中,簪纓沒能見到尹堡主,卻見到一位有幾分病態的拄杖老人。
聽其自陳,知是尹堡主的舅父,也就是當年拚命從北胡的鐵蹄下救走尹真的人,簪纓心下反而一定。
她揖手自報家門:「晚輩唐子嬰,一至青州期年,身小事繁,始來見拜,還望明公勿怪。」
尹平彰比尹真好說話一些,大抵是篤信佛教的緣故,還算以禮相迎。
簪纓耐心等著曇清方丈為尹平彰把過平安脈,彼此客氣幾語,而後道明來意:
「尹公,我此來,是誠心相邀尹家堡結盟圖存,共抗北魏,不知尹公意下如何?」
尹平彰深知外甥的脾氣,他只是不想真兒開罪於這位在青州業已成勢的首領,卻也做不了真兒的主,咳嗽著道:
「唐娘子當知,尹家堡一向閉門自守,不理外界紛爭多年,這一趟,只怕要讓娘子掃興而歸了。」
嚴蘭生展開一把素麵竹骨扇,翩翩好風度地笑道:「尹公此言差矣。今天下看似南北並立,實則已然三分。尹家堡在黃河南岸於南北兩朝間夾縫求存多年,應比我們更清楚,南朝軟弱,不能庇佑尹家堡,北朝則非我族類,肆意凌|虐漢民。唯大司馬奇骨雄姿,畢生以光復漢室為志,如今已兵臨洛陽,捷訊在望。尹家堡已經藏鋒多年,我想不會只是為了一味忍隱吧,必是在等出鞘一刻!而今,正當此時機,貴宗何不乘勢而起,一來一雪家恥,二來壯大自身,三來也好為後代謀一份大好前程?」
「造反就說造反,說得這麼好聽!」
一道厲聲突起,尹真大跨步從側堂門走出,怒瞪這個幾次三番信口雌黃之人。
若非舅父要積陰鷙,攔著他,這小兒早成了他刀下之鬼,哪裡還有今日開口的機會?
他轉看對面為首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簪纓先被那道聲音震了一震,抬目只見這名現身的男子身著黑袍,高大峻峭,一雙墨色一字長眉,更顯得英氣凌人。
他睥睨向她的目光,儘是敵意與鄙夷。
簪纓看見了男子腰上的佩刀。
她不退反進一步,玉容清肅,抱手朗聲道:「這位必是尹堡主了,小女子久聞高名。我志效於大司馬,唯願驅逐胡虜,何來造反之說。」
「你倒說說,當真合了盟,敵襲時是你的人衝鋒在前,還是我尹家堡?」
尹真目露金石之光,面含凌霜之色,注視著簪纓。
簪纓忙道:「自然是我全力出兵,尹家堡可一人不出。」
她並不是虛偽詐言,按她如今手握的部曲數量,不會太計較千人級別的兵力多寡,她看中的是此處地利。
瀕臨冀州的尹家堡她是一定要控住的。
尹真冷笑:「算盤打得真響,你的兵入駐進來,便可名正言順霸佔此堡了。」
簪纓:「不入貴塢亦可,只要堡主首肯,允我兵馬駐守在堡塢周圍,以防冀州兵部南下。」
尹真:「是啊,先拉開陣勢,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把尹家堡給圍了。」
簪纓愣了愣,沒想到這位堡主的每一個想法,都與她原意背道而馳。
僅僅交涉幾語,她便看出此人當真多疑。
嚴蘭生正欲開口,尹真厭煩此人,搶先道:「尹某聽說,當年唐娘子初來青州時,發過一句豪言,道:『青州亂又何妨,我趁的就是這個亂,亂中必有一序,我便那個序』,是也不是?」
簪纓心念輕動,若非今日聽人提起,這樣久遠的事,她都有些不記得了。
「是又如何?」她大方認下,彎起唇角,直視這個性情凌傲的男人,「試問,唐子嬰哪一句沒有做到?」
尹真不能忍受挑釁,手掌霍然壓上刀柄,「我尹家堡的秩序,你便做不得主!」
也是同時,姜娘上前一步護住小娘子,十衛嚴陣以待。
也是同時,堡塢外的空中忽然響起一聲刺耳的示警哨號。
尹堡主臉色霍變,連尹平彰都顫巍巍站起,這種敵襲而響的哨聲,是尹家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尹真大怒地看向簪纓:「好啊,你果然伏兵於道,要強攻我尹家堡,人來,拿下!」
簪纓神色亦變。
她下意識按住袖下的腕弩,心想她與部下約定好的信號本是怕入堡後生變,由他們在裡頭發出,好讓外面人接應。
而今哨響在外,難道……
堡中廳堂一瞬劍拔弩張。
尹真一聲令下喚來了人,那戍衛卻是直奔堡主面前,大驚失色地稟報:
「堡主,北邊有大軍襲來,正強渡黃河,朝塢堡方向前進!」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塢外又連響三聲連絡簪纓的信號聲,一聲比一聲緊急。
「渡河而來,必是冀州軍。」沈階當機立斷道,「北朝要攻青州!女郎,當速派王將軍領潛軍向濼口渡方向迎敵,絕不可讓對方順利登陸平地,結成陣勢。」
「這便是你口中結盟的誠意!」尹真怒極反笑,英鷙的雙眼看向簪纓,「我尹家堡太平多年,你一來,北魏便興兵,他們分明是沖你而來,你卻拖尹家堡下水?」
千鈞一髮之際,簪纓來不及辯解,她神凝靈台,眸色為之一定,一身氣場反而淀了下來。
「影,按沈階之言去傳,令王叡迎戰。」
「卯,領一小隊分路通知就近的部曲來援。」
「酉,傳令馬晁統騎兵衝鋒,弓箭手在後,務必阻住敵方登岸的速度。拖,能拖一時是一時。」
她一條條快速吩咐,冷靜的目光如同風起漣漪的湖水復歸平靜,水深不可見底。回首對尹真道:「我之罪過過後再算,此時你我在一條船上,唯有同舟共濟。我帶來騎兵一千,步兵三千,堡中有多少能戰之士?」
尹真面色陰沉不定,嚴蘭生從空隙里搶出一句話:「兵貴神速,再狐疑猜忌,貴堡多年太平就真要付之一炬了!」
「一萬!」尹真罵了一聲。
他心道見了鬼,這小姑子帶來這麼多暗兵,他手下探哨硬是探不出蹤跡。還有狗肏的鬍子,真敢來——好啊,新賬老賬一起算,就看誰怕誰!
他轉身請舅父避進去,向下吩咐:「放拒馬,閉城門,箭樓戍衛準備放箭,上投石機,備足金汁桐油滾石,他媽的給我把家守住了!」
說罷,他披甲大步向外,便要領親隨出城擊敵。
簪纓勸止:「尹堡主乃一宗之主,統率調度皆由公出,不妨在城中鎮守。」
「尹家沒有孬種。」尹真側目,「聽仔細了,今日之戰是我尹氏自己保家,不是龜縮在你們身後求援。咱們的賬還沒完。」
尹家堡有多少能戰之士?他的家族經歷過兩次慘痛背叛,他年復一年征丁訓練,要的就是人人上馬皆能戰!
一時間,數路人馬從尹家堡方向齊馳向北,阻擊敵軍。
簪纓咬住下唇,頰上浮現一點因心緒激蕩而起的紅暈,不是不怕,帶人轉出廳堂,登上城頭觀戰。
高處的風吹得她衣袂飄蕩,極目眺望,果見黃河之畔黑壓壓一片,浪滾成濁泥。
然兩軍尚未相接,忽見西面煙塵大起。
一隊玄甲重騎直奔河畔,衝散徑先登陸的冀州部。當先那個提槍廝殺之人,是名銀盔銀甲的年輕小將軍,一面殺敵一面高喊:
「纓姊莫慌,阿寶來也!」
簪纓眼神一亮,振奮地扣掌在城頭,來者是檀順!
王叡見到本部騎兵,如虎添翼,與檀順所率的北府軍兵合一處,合力破敵。
正這時,從尹家堡南面又捲來一片蔽空旌旗。
簪纓聽見後方喊聲震天,還以為何處又有敵來,蹙目轉望,卻見「龍字旗」赫然豎立。
嚴蘭生熠動著目光合上竹扇,如替這場戰局一錘定音。
「豫州乞活軍到了。」
當先領隊者猴臉猿臂,手持一把斬|馬刀,正是龍莽留在豫州的副將。其後兩騎卻是文士模樣,一黑須一白頭,乃是黃符虎與傅則安。
有這兩支突如天降的援軍兩面夾擊,不出一個時辰,便將渡過黃河的冀州軍隊殺個人仰馬翻。
檀順親擒北魏主將涼棱大斐,余者望風披靡,俘兵眾萬餘人。
一場本以為是死戰的戰役,便就如此平息了下去。
城頭上,簪纓長舒一口氣,始發覺自己的指尖微微在抖。
「娘子?」
姜娘低低關懷一聲,簪纓搖頭,很快下城樓,命打開塢門。
除了留在北面清理戰場的戰士,檀順、王叡、傅則安等部盡皆入城——尹真在之前的廝殺中一馬當先,不顧己身安危向前衝殺,一人便斬下二十幾顆敵顱,自己的前胸與腿上也中了數道刀傷,被親衛抬回城中,已無力轄制這些擅入的兵馬。
自然,經過簪纓一眾人時,這位堡主的臉色黑沉之極。
簪纓心中對尹家堡確有愧疚,眼下卻不是談這個的良機,命人撫恤傷兵,尋到檀順問:「阿寶,你如何會來?」
闊別一年有餘,檀順的個頭如竹子拔節,已長得很高,一張娃娃臉也全然長開,少年英俊,再無稚氣。
他近前,渾身帶著酣戰後的熱氣,把住簪纓雙臂先問她:「阿姊,你可還好?」
兩人敘了話,簪纓才知,原來早在月初衛覦兵圍洛陽時,他便料到北魏會狗急跳牆,偷襲青州,提早派了檀順領五千騎馳援。
而龍莽也傳信給他豫州的兄弟,讓馬晁領人護他義妹。
加上簪纓傳召傅則安的信件,也同時到達蒙城,這才有了今日兩軍會師尹家堡的局面。
簪纓初步了解了情況,急於問檀順:「大司馬諸事安平否?洛陽戰況如何?」
她的雪膚花貌上落有風塵,卻不掩麗質,眸子含蘊水光,緊張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檀順望著她神情中細微的變化,頓了頓,嘿笑一聲道:「我混了個破虜將軍,卻還不能時時見到大司馬的面,領兵來時,前線正擬攻城,我亦不知而今行進到哪一步了。不過阿姊只管放心,有大司馬,此戰必成!」
他從北府軍最底層的一個小卒子,一步步磨鍊出來,對衛覦已經從最開始的威服,口服,到如今的一萬個心服了。
他曾親眼見過大衛馬奮槊沖陣的場面,那樣一夫當關的氣勢,深深讓檀順覺得,大司馬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
簪纓望向西北方的天空,眸中憂慮之色不減,面上卻浮現一縷清毅的微笑。
她當然相信,他會功成。
……
「——報,東城門被破,衛覦率五隊騎軍衝上青龍大道!」
「——報,晉軍攻勢兇猛,金鏞城告急!」
「——報,鎮國將軍與衛覦對陣重傷,親衛冒死搶出,安北將軍已戰亡!」
北魏皇宮中,一道道不祥的戰報傳入拓跋奭耳中。
他坐在洛陽城最尊崇的一把椅子上,聽到的卻是宮城外不絕於耳的廝殺聲。
他的耳邊還有屏風內後宮妃嬪的恐懼哭泣聲。
拓跋奭閉了閉眼,「柔然的回信呢,西涼呢,盧水呢,都無援兵嗎?」
負責外交的鴻臚寺卿神色慘然道:「陛下,我朝之前與柔然在邊境屢生齟齬,此番恐怕等不來援手了。至於那西涼女帝,公然下詔要招晉國大司馬為皇夫,與他共坐江山……陛下,目下已是危急存亡之際,宜速決斷了!」
之前司徒王丘提議朝廷棄洛陽而撤守長安,被拓跋奭否決,在他心底,總覺得他的大魏國還有一戰之力。
可到了此時,拓跋奭終於不得不下定決心。
他喚內侍將太子帶來。
不多時,一個身量不足的少年被帶到拓跋奭身邊。
拓跋奭撫摸太子發心,指定司徒、太傅等幾位輔命大臣,又撥一隊禁軍,命他們務必將太子平安送到長安。
「父皇,兒臣不走……」年少的北魏太子知道宮外發生了什麼,眼含熱淚,「我要與父皇一同留下!」
「傻孩子。」拓跋奭直至此時,臉上亦無畏懼之色,洒然笑道,「父皇留下,是鮮卑族的魂。你退守長安留住復興之望,是鮮卑族的根。趁著前頭還能抵擋一時,速行!」
眾臣拭淚,拜別魏帝。
待太子含淚一步三回頭地被太傅抱出大殿後,拓跋奭換上甲衣,召集宮中剩餘的全部禁軍與宿衛。
他拔出七寶劍,目中透出鷹隼般的銳光,聲音雄渾道:「未到終局,鹿死誰手豈有定論。今日是十五,只待多撐一天,撐到明日,那衛氏子每月十六必犯寒症,集中兵力先擒此人,梟首傳軍,敵軍士氣必潰!」
洛陽城中,才是白日。
明亮的金烏卻被火光戰旗所蔽,長道上積染著屍體與鮮血。
北魏百年來雄踞關中的資本,無非是脫胎於草原游牧民族的兇猛鐵騎,然而當晉軍破關入城,在巷道交兵,騎兵需要遠距衝殺才能展現的衝力優勢蕩然無存。
衛覦率三百輕騎撕陣,馬槊衝鋒,單騎突陣。
他身上的厚鎧已全數剝離,只著一件單衫軍服,依舊渾身燥熱難擋,丹田如焚。
他手裡的隕鐵綠沉槊化作了一團幽冥烈火,左突右攫,當其鋒者,無不應刃而倒。
迎戰的大將瞳孔顫抖地看著這個煞氣滿身,流血凝肘的男人。
都說北人高大雄猛,然而馬背上那個不盔不甲的男人,南人北相,傲悍異常,就像一隻撲身噬人的狼豹。
這世上豈有戰戰都衝鋒在最前的大帥?可南朝衛覦,攻城最先、沖陣最先,連短兵交接都要身先士卒——但凡衛覦坐鎮在中軍,不讓魏軍直面他恐怖的威壓,洛陽城也不會丟得這樣快——可他怎麼可能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氣?
守城將軍咬牙壯膽,帶兵迎上。
兩騎相遇,守城將在衛覦手下未走一個回合,只覺千鈞之力壓於顱頂,似有什麼溫熱之物噴濺而出,摔下馬去,人事不知。
剩下的兵卒早就懾於晉朝大司馬的凶名,守領已死,余皆望風披靡。
這場虎戟交鎩,雲旗拂霓的攻城戰,不過打了一晝夜,十六日黎明,龍莽率領部下從洛陽城的西北拱衛金鏞城穿出,高呼:
「大司馬,金鏞城已破!」
衛覦已棄槊換刀,血污於面,值此月圓將缺之夜,他體內的熱血盡轉寒涼,目赤如血,十指如冰,聞言,又一霎氣血狂涌,仿若無窮的力量再一次充盈百骸。
他這幾日身上的羯蠱反反覆復,早已顧不上了。
衛覦撥馬直入洛陽宮。
身後是北府兵士高舉的烈烈火燎。
城已破,宮中禁軍的抵擋不過是困獸的最後一搏,擋不住晉軍光復在望的灼灼軍魂。
晉軍勢如破竹,迅速控制了宮闈,分兵把守住各個宮門。
只剩下中樞太極殿前,寬闊的白玉廣台上,北魏帝領著最後的羽林軍列陣相候。
在他身後,有一灘刺目的血泊流淌成河,十幾名宮裝艷麗的女子軟泥般倒在殿外,啼痕猶在,人已氣絕。
這位推行漢化久矣,不茹毛飲血久矣的帝王,穩穩提著一柄開鋒長劍。
衛覦下了馬,在北魏羽林軍瑟縮的後退中,一步步走近。
「衛覦。」拓跋奭的神色里有一種帝王末路的悲涼,「今日非弱晉亡我大魏,是你衛觀白厭勝我族。」
「爾,可敢與朕獨斗一場!」
衛覦沒有說話,他的眼瞳如兩口黑靜的深淵,卻有妖異的赤光搖曳不息。
他在火光中抬頭看一眼東方天際的魚肚白,單手卸下護腕,換了把新刀,開始沖陣。
兩方的陣勢截然相反,北軍是羽林在前,皇帝在後,南軍卻是衛覦一人當先,北府兵隨後。衛覦像一隻穿破雲霄的利箭,一瞬炸入隊陣,力如紙薄的羽林軍瞬間被捅透。
無人是他敵手。
拓跋奭毅然抬劍,交刃的鐵器聲卻只撞響三聲,衛覦踢開魏帝手中那把玩具似的劍,不留一絲猶豫,一刀插入拓跋奭心口。
衛覦一語不發,身姿如豹,頂著刀一路向前狂奔,直至將這個侵凌漢室一百載的胡族子孫,釘死在洛陽宮正殿門上。
「你……嗬……你……」
拓跋奭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睜目直直望著這個了結了他性命的男兒。
世人皆言北胡如虎狼,可他,才像真正的虎狼。這個被北朝視為天敵剋星的男子,是如此年輕,如此剛猛,如此滿負著彷彿天神主賜予的力量。
恨他投錯了胎,他才該是鮮卑族馬背上的健兒啊!
「十六、十六日犯寒傷……到、到底是真是假?」
臨死之前,北魏帝問出了這個困擾北朝多年,致使無數次暗殺都折戟無功的疑問。
衛覦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如石刻,眼冷如鐵地拔出刀,揮刀,斬下拓跋奭頭顱。
血濺太極宮匾。
一輪旭日將出。
「勝了……」
不知誰喊出第一聲,而後,衛覦背後的晉軍整齊劃一地舉戟高喊:「勝!勝!勝!」
他們追隨大司馬奪下了洛陽!
「傳首建康。」衛覦隨手將拓跋奭的首級拋給親兵謝榆,偏頭吐出一口血水,沙啞地開口,「掛在朱雀橋頭。」
他在士兵們興奮的軍號中,要了一囊酒,灑在太極殿前。
這片中原大地上,百年千年英靈在,一個半個恥臣戎。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國,泱泱華夏的根柢,衛覦有幸,今日奪回了。
他將剩下的酒仰頭灌入喉。
烈酒澆上乾裂的嘴唇,他毫無痛覺,更解不了渴,那雙大戰之後饜疲冷懨的眸子,下意識看向東方。
「大將軍……」
徐寔被兵衛接入宮城時,正目睹這個場景,心弦猛地一緊。
衛覦的酒戒早已破了,他勸再多話也是無用,壓下這事,小心地望著衛覦滿懷的污血,道:「聽聞主公要將北帝首級傳送回京,令人人傳看,此舉……只怕於主公聲名不妥,畢竟是一代驍主帝王,身後受辱……」
「傳!」
衛覦猛地回頭,目透凶戾,「我就是要讓北胡辱,我就是要讓南晉怕!」
徐寔清晰地看到一雙極為陌生的眼睛,驚怖倒退,不敢再言。
-
這場堪稱曠世的洛陽之戰過後,便是鞏固城防宮防,打掃戰場,清點傷亡,出告安民。
而後衛覦命北府軍大開皇宮寶庫,但見金谷玉叢,珠寶琳琅;
開武庫,見紫電青霜,寶弓霜劍;
開明堂,見銘勛彝器,黃鐘大呂;
……
唯獨北朝的傳國玉璽不見了。
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北魏太子與幾位輔弼大臣。
探諜回報衛覦,說這一行亡臣被一隊人馬護送往西去了。
龍莽聞言大為光火,他體力不輸衛覦,戰還沒打夠,領兵就要追擊。
衛覦取出祖將軍送他的那套兵法竹簡,將褪了色的舊簡供在洛宮明堂的祭台上,說道:「西有函谷關,最宜設伏,我軍剛贏一場大戰,正是心神懈怠之時,需要休整,不急在此時。」
龍莽可不幹。
他受不了到嘴的鴨子都吃了,卻有一塊胗子落在外面,信心滿滿必能再下一城。
衛覦轉過頭。
他的神色里,沒有收復洛陽的興奮與豪壯,只有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松馳,以及漫瀾彌散出來的寥落,彷彿一個終於卸下肩上重擔的旅人,停下腳步,才發現自己有一點累。
他見龍莽心意堅決,道:「便至崤涵,若不能擒敵,不可再前。此為軍令。」
「好咧!」龍莽樂呵呵地領命,點兵追去。
而後,衛覦同軍師一起撫恤傷亡將士,又勒令麾下不可奸|淫宮娥女使,不可騷擾百姓,違令者斬。
再然後,他一身血衣懶得換,耐著性子看徐寔出安民告示,安頓後續。
直至天光大亮,嶄新的日光照上衛覦那張冷硬寂淡的臉,徐寔終於看不下去了。
「主公去吧。」
徐寔看著他,「這裡有屬下,有孫無忌,有北府嫡系戍衛,出不了岔子。」
衛覦聽了,黑沉的眼珠里有光一點點亮起。他忽然低頭笑了。
嘬唇呼哨一聲,扶翼即刻賓士過來。
「多謝軍師了。」
男人披袍上馬,生出一層胡茬的唇笑得張揚野氣,不回頭,奔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