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傅則安一時失神,沒留意到簪纓方才直呼「皇后」,而非「母后」,更沒有帶上娘娘的尊稱。

當今庾皇后,出身於吳郡士族庾氏,在元後衛氏病逝后,由原本的淑妃晉為繼后。

行至顯陽宮前,簪纓對著磯台下栽植的一排西府海棠,怔怔出神。

春堇見小女君望著那簇海棠駐了步子,以為女君還為方才傅博士的問責發悶。

她忙攙住小女君慵弱的身子,有意用輕快的語調道:

「女君瞧這海棠多漂亮呢!奴聽聞,此花原開在雍州西府,北花南來,栽植不易,全托杜掌柜惦記女君的福,年年此季進貢上品海棠入宮,才讓我等也有機會一飽眼神呢。」

小女君自幼身體底子薄,心思也敏柔,玉燭殿里除了陸傅姆對小女君教導嚴格外,上下仆婢,哪個也不敢讓她存了委屈在心裡。

不過在春堇看來,這位身負榮寵的小主子性情卻是真好,不但手底寬綽,也從不責罵底下人。有兩次她粗心犯錯,險些被攆到永巷,還是小女君幫著與陸媼求的情。

為奴做婢的,一入奴籍,終身是奴,尤其在深宮之中,越是身輕命賤,越識得人心好歹。

所以私底下,怎能不念著小女君的好?

春堇跟著簪纓的時間最長,小主子越好,她便越不想讓小主子有半點不開心。

簪纓回過神,輕聲道:「唐記所出,自然都是極好的。」

往常她卻不敢獨享,把杜伯伯費心送給她賞玩的奇花異卉,盡數獻到皇帝的太極殿與這顯陽宮。

指甲掐進掌心肉里,傅簪纓眼底瀾生,這時庾皇後身邊的大長秋佘信已趨步迎出。

「小女君安好。」見了傅小娘子,佘公公白胖的臉上立刻堆出熟稔的笑意。

「娘娘正與崔夫人念著小女君呢,您這就來了,可見是母女連心!」

然而滿嘴奉承,並沒換來這位小主子一如往常的笑語。簪纓耷下眼睫,邁步進去了。

佘信臉上的諂笑僵住,不禁納罕。

簪纓扶著春堇入殿,腳踩蓮枝祥雲紋的錦紗地衣,先聞到一股淡心寧神的幽香。

是她去歲進獻上來,由唐記自家香師所配的七寶犀香。

又是一筆。

簪纓心中默道,慢慢抬起烏眸,見素幔分垂的堂宇中,南面上首,憑几而坐一位身著正紫地寶花紋交領曲裾,臂挽香雲紗畫帛的華貴婦人,容貌端美,態度閑適,正是庾皇后。

下頭另設一張柏木几案,方席上跽坐著一位穿粉米色雜裾禮服的女婦。

只見婦人那隻油黑的高髻上,誇張地豎插一支垂珠赤金步搖,耳懸金璫,光華閃晃,乃是庾后的庶妹小庾氏。

簪纓收回視線,向庾皇後身后一瞥,陸媼頷首立在那處。

想來在她與傅則安說話的時候,此媼先至,方才玉燭殿外發生的事,陸婆子必然已經有一說一稟告給了皇后。

簪纓略不在意,款款走近,向上座曲膝:「見過皇后。」

見過皇后。只這簡單的四個字,令殿中一靜。

簪纓三歲入宮,既然早晚是天家媳婦,皇帝特許她與太子一樣稱自己為「父皇」,喚皇後為「母后」,示以親近。

懵懂孩童知曉什麼,自然是大人如何教,她便如何學。

叫了十來年的稱謂,一朝更改了。

庾皇后目光微動,先有陸媼稟報,說這丫頭連聲「景煥哥哥」也不叫了,口中只稱太子,且態度冷淡,她心裡便有些不解。

眼下卻是不露聲色,只面含微笑瞧著她一手養大的小娘子。

小庾氏側眼偷觀皇后,轉轉眼珠,先笑起來:「果真女大十八變了,往常阿纓在娘娘這裡母后長、母后短的,如今將及訂婚,倒知害羞了。」

及笄之後,便與太子訂婚,訂婚之後,便擇吉日冊封為太子妃——這是他們給簪纓早早定好的路。

每個人都覺得理應如此,所以面對簪纓突然的反常,只當是女孩兒家大了有懷春心事,羞澀所至。

畢竟,誰會認為兔子會咬人呢。

簪纓無心應承,蓮步輕挪,來到小庾氏對面的案子脫履入席。

侍女隨即奉上陶罐盛的解暑甜漿,倒入几案上的橢形漆盞。

只聽小庾氏興緻頗高地繼續說著:「娘娘你瞧,一眨眼孩子們都大了,就說我家馨兒,前些日子也相看了人家,是西府劉別駕家的二郎。這位劉小郎君,頗有些才名在外,家風也好,一門三昆仲都是娶妻不納妾的,馨兒嫁入這等門戶,我也可放心了。」

她每說一句話,便有意無意地瞟簪纓一眼。

自打簪纓進殿,小庾氏便一直冷眼打量著她。見這小女娘眸光清純,頰顏勝雪,連厚重的額鬢都壓不住那份兒嬌媚。才短短几個月不見,嘖,身段也出落得越發玲瓏,那巴掌寬的絛帶一束,甚至錯覺會折傷她的盈盈細腰。

這樣玉軟花柔的小娘子,小庾氏平生真沒見過第二個。

再想想自家那個樣樣比不過的魯莽閨女,心裡可不就不平衡了么。

簪纓察覺小庾氏的目光,一想便明白過來。這小庾氏嫁的是江夏崔縣侯,生女崔馨,年少時曾做她的伴讀,在宮裡住過一段日子。

不過後來簪纓發覺崔馨總愛往李景煥身邊湊,人前人後兩副面孔,便有些不受用。

那時候人小,什麼心思都掛在臉上,是以還不等她說什麼,皇后便看出了端倪,做主讓崔馨出宮去了。

簪纓當時頗為感念,心想皇后竟疼她至此,連外甥女都可以靠邊站,從此愈加敬愛皇后,百般孝順。

殊不知,庾皇后只不過是曉得太子瞧不上崔馨,與其做無用功,還不如順水推舟掙一份孺慕之情。

前世簪纓笑崔馨痴,卻堪不破,她才是那個被哄耍得團團轉的痴人。

方才小庾氏的言下之意,無非是說她的女兒如今能嫁入不納妾的好人家,可以一世一雙人,而她傅簪纓哪怕做了太子妃,也要與他人共同分享丈夫。

仗著她天真聽不出弦外音,酸溜溜地影射一番。

「阿纓,想什麼這樣出神?」

庾皇后終於開口,一雙似能將人看個通透的深邃眼眸落在簪纓身上。

語氣卻柔:「可是昨夜沒休息好,還是中了暑氣?這樣懨懨的。」

她明知片刻前,太子帶著其他女娘去過玉燭殿,卻半句不提此節,輕描淡寫,就將問題歸攏到簪纓自己身子嬌弱上頭。

簪纓目光轉向上首,看著庾氏浮在麵皮上的那層笑容。

已忘了是何時養成的習性,每當庾氏露出這種捉摸不透的神情,明明笑著,眼底卻一片沉寂,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她便要仰頭去猜,母後娘娘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猜不透便惶恐,便要絞盡腦汁,不停地說好多討巧的話,直到母后嘴邊的笑意爬到眼角了,小阿纓才能悄悄鬆一口氣。

待到長大些,大到讀什麼書見什麼人,小到穿什麼衣梳什麼發,都由庾氏做主。

她略表現出些許不願,庾氏便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溫柔詢問:

「阿纓當真不喜母后的安排嗎?」

簪纓不知自己喜不喜歡,只是每當這時,埋藏在幼時的不安記憶便會蘇醒,像一團不知所來的黑霧,將她整個人吞食進去。

她害怕母后失望,於是點頭。

人人都說皇后視她如親女,把她養得很好。

回首向來,是啊,皇后將她規訓得太好了。

「好」到前世她燒傷之後,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補之物,流水一樣的人蔘燕窩還是日日不絕地送到蘿芷殿;

「好」到彌留之際,簪纓僅剩的心愿便是離開皇宮,不願到死都被困在這個囚籠,皇后卻借著心疼她身體之名,不肯鬆口。

噁心事,盡被她做了,好賢名,盡被她得了。

就是這樣一張畫皮。

簪纓曾真心實意,尊她敬她,視為母親。

一點冷寂的火光曳過簪纓眼底,瞳中只剩餘燼的黑。

她慢吞吞道:「天確實有些暑熱。方才並非出神,是瞧著那床鑲翠圍屏的邊角鎏金,彷彿有些脫色了。」

皇後向來以節儉示人,顯陽宮裡的好東西,大半都是簪纓孝敬來的。

庾氏聞言微微一頓,小庾氏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去,不走心的誇讚再次溜出嘴邊:「到底纓兒心細,這般細務都體貼得到,怨不得娘娘疼你。」

而後她話風一轉,「既然屏風已舊,娘娘,不妨賞予妾身吧……下個月劉家便要上京來,兩家會親,總是體面些方好看相。」

庾皇后聞言,不由蹙起兩道精心描畫的長眉。她心中雖厭煩庶妹的市儈小器,但念在她已是庾氏在京的唯一一門親眷,還是道:

「你看得上眼,本宮遣人給你送去就是了,什麼好物,也值當巴巴地開口討。」

這些話,她們都不避著簪纓,只因知道這床屏風前腳送出,簪纓隨後又會獻上更好的來。一貫都是如此。

簪纓垂低曲翹的長睫,看似乖順,實則為了掩住眸底波瀾。

她半點不奇怪小庾氏的眼皮子為何這麼淺,這件秘辛,還是前世她遷入蘿芷苑后,聽底下的小黃門閑來無事嚼閑話才得知的。

原來衛皇后在世時,庾氏在江東不過是二等士族,後來衛皇后病逝,庾淑妃上位,潁川庾家才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只是關於衛皇后的病因,宮裡一直諱莫如深。誰知就在眾人都漸漸淡忘之時,衛皇后的胞弟突然向庾氏發難,揭發庾皇后的大兄庾安侯和二兄庾刺史封山占澤、草菅人命之罪。

聽說那衛郎君戾氣潑天,庾氏本支四個兄弟,個個咬出事來,甚還提槍夜闖顯陽宮,槍刃直逼庾皇后,鬧得晉廷險些翻天。

皇帝許是壓不住,許是不想壓,最終庾氏本支的近百男丁,到底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死在徒往嶺南途中者不計其數。

之後衛郎君事了拂衣去,出京從軍,追隨大將軍祖松之北討匈奴,短短几年時間,統領八萬北府軍,坐鎮京口,得封三公之一的大司馬。

反觀庾氏家族,在建康日漸寥落,空為外戚,到如今已經沒什麼人丁了。

這些令人震驚的舊年掌故、門閥恩怨,簪纓過去在宮裡生活這麼久,從上到下沒有一人與她說起過。

與阿母義結金蘭的,是衛皇后。

與阿母定下幼童親的也是衛皇后。

衛娘娘膝下無子,歿后,簪纓方被轉到繼后庾氏膝下撫養。

可惜五歲之前的事簪纓通通都記不起來,她人生最初的記憶,像一根鐵簽深深楔進腦子裡的,便是她將來要做李景煥的太子妃。

可她與庾氏的兒子有半文錢的關係嗎?

唐家的財富,又與庾氏、與整個李氏皇朝有何關係?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簪纓被愚弄了一世方懂。

漆案上的博山香爐吞雲吐霧,裊裊升騰的霧縷,雪白清幽,卻壓不下心頭火氣。簪纓不想再看庾氏姐妹二人的嘴臉,坐了不一時,推託身乏,起身辭出。

該明白的心裡都明白了,但如今她人在宮禁,懷揣巨財,身邊又全是皇后的耳目,她不能輕舉妄動,以免重蹈前世孤掌難鳴的復轍。

只有等到及笄宴上。

前世太子與傅妝雪在假山後幽會,她還一門心思地為其遮掩,這一回,她不會那麼傻了。

——便讓所有來賓當面看一看太子的醜行,待眼見為實,輿論四起,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也等不了幾日了。

*

簪纓一走,乜著她背影遠去的小庾氏便眯起眼。

「娘娘,」小庾氏傾身低語,「妾身方才冷眼瞧著,這小女娘今日可有些不像樣,面上一直淡淡的。莫不是……臨近及笄,她自忖身價不同,便做張做致起來了?」

庾皇后回想傅簪纓方才的模樣,雖有些呆蔫,卻也是年年暑伏時的老令兒了。她向後靠著隱囊,沒什麼表情地問陸媼:

「她這陣子可曾見過什麼人,聽過什麼閑話,又或讀了什麼閑書?」

陸媼忙道:「娘娘放心,小娘子沒有會見過外客,入眼的書簡奴婢都檢查過,近來溫習的還是《孝經》、《女誡》。」

「這便是了。」

庾皇后聽罷舒心一笑,指尖點點小庾氏,「鷓奴你啊,性子還是這般躁。」

鳳尾花汁染就的鮮紅蔻丹,極襯那張雍容華貴的面孔。

她悠悠地笑:「你可知,本宮為何從不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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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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