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傅簪纓走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子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頭腦恍惚。
方才手中人轉身離去時,他彷彿隱約聽見一聲呢喃。
「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這句話寂寥到不祥,李景煥情願是自己聽錯了。什麼樣悲冷無望的遭遇,才會令一個韶華女子發出如此嘆息?阿纓說到底,不過是個被寵慣了的小姑娘,她……斷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識追出兩步后,察覺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身上,猛的一個激靈,停下了腳步。
當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著一個小女娘而去,傳揚出去,豈非惹人恥笑?
他與傅妝雪本無一事,一旦著相,不是自認心虛嗎。
李景煥目色深晦地站住,耳邊,是母后在說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撫賓客。他借著整理襟袖的動作,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了,儲君當有儲君的風度。大不了宴席結束后,他去玉燭殿,向阿纓好好解釋清楚。
殊不知簪纓離開華林園后,一刻都未耽誤,拉住趕上來的春堇快步走出鳳妝門。
她沒有走回後宮的那條路,而是沿著漫長的御道一路向南,貼著宮牆走過皇后的寢宮、走過皇帝的中齋、穿過議政的太極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髮從風,有幾縷被吹到她頰上,遮住眼睫,她也顧不得勾下。
宮道漫長,兩側高聳的青牆排山入闥般向下逼仄,簪纓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轎輦,從沒有自己走過這麼長這麼久的路。
走到腳累腿軟,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春堇繼續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會追出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堂堂東宮的氣度顏面自然要顧一顧。李景煥性格的這一面,說起來其實與庾氏很相像。
正因為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著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頃刻間也顧不上她。
至於傅則安,當然會守著傅妝雪寸步不離地安撫,說不定心裡還怪她不懂事,哪裡會追趕出來。
這些人,大抵都覺得她方才說的是氣話,覺得她離開了華林園,也只能回到玉燭殿去,所以不會在氣頭上大費周章地追出來。
曾經令人心寒的事實,此時卻成為簪纓的助力,她搶著這片刻的空當,沒什麼阻礙的便來到雲龍門。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馬停留之處。
大司馬自然已經走了,朱牆下立著幾名執戟的守值禁軍,猶處在一種恐怖的陰影里。
他們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個戎甲長裘,白狼卧履的男人,背後生出一層白毛汗。
面前忽然飄來一陣香風,守衛們定睛一看,便見一位素髮及腰,姝色清絕的小女君出現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發直。
春堇上前擋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枚金燦燦的令牌。
這枚夔紋鳳翼牌,還是多年前皇帝賜給簪纓的,佩此牌,出入內外宮門便可通行無禁。
然而簪纓不是那等輕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宮裡步步留心,金牌雖珍,卻無用武之地。昨日晚間,她特意讓春堇翻找出來貼身帶著,這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場。
守衛們見令牌如面聖上,雖暗覺奇怪,卻不敢怠慢,拱手行禮,讓出道路。
從雲龍門向東,便是止車門了。
這裡停滿了帶有各氏家徽的軺車,皆是今日赴宴賓客所乘的車駕,其中自也有傅則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輛。
瞧,連車都是現成的。
傅家的車夫認得傅娘子,只是他載來的明明是大公子與二娘,這會兒出來的卻變成了小娘子,吃驚不解。
簪纓滾了滾乾澀的喉嚨,只道一句:「宴會出現變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稟告祖母。」
車夫聽后悚然,不敢耽誤,忙放下踏凳請小娘子上車,趕回傅府。
春堇扶著小女君上了車,安頓她坐穩后,忍不住用一種百感交集的目光望著主子。
這些年來,她貼身照顧小女君的起居,從未聽過她說謊誆人。有時春堇甚至憂愁小女君實在過於乖巧,以此柔質,將來面臨統理後宮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擔得住?
今日之事卻讓春堇感覺,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也不是突然,細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經記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開顏過。
昔日小女君總掛在臉上的那種甜漬漬的笑,不見了。
春堇不曉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會與傅氏女在假山下幽會,以此讓她早做準備,她也不關心,她只擔心小女君經了這一遭,心裡會不會難受。
那是小女君從小到大欽慕、信賴、追隨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裡把殿下看得多重,心裡把殿下藏得多緊,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說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為過。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禮上,同別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後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著女君說話……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話還沒完,簪纓轉過雙眸,那裡面水汪汪的,瀲灧欲滴,卻不見淚。她輕道:「不哭的,最難的一關已過,我不哭。」
「只是連累阿姊陪我擔風險,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幫你勾銷,不會讓任何人發落你的。」
春堇鼻子發酸,這種時候,小女君還在考慮她的奴契。
簪纓卻是滿心輕鬆,她輕輕掀起車帷一角,近乎貪婪地注視不斷從視線中閃過的繁華街道,肆館商鋪,聽著人喧蟬鳴,嗅著烈烈驕陽曬出的一世夏日況味。
她真的離開那座囚籠了。
接下來,是該去收第一筆帳了。
*
油壁軺車在傅宅的閥閱前停穩,簪纓下車,潔白的襦裙淺淺飄逸,如湧進夏日裡的一蓬清涼雪。
二門上的管事見到本該在宮裡的傅簪纓,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傳。
結果層層遞話,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來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於英厲的長相,螓首扁平,鼻準挺毅,歲月在她唇邊刻出兩道深深的紋理,雖年過七旬,精神依舊稱得上矍爍。
她聞聲而起,墨綠細錦的裾緣在紅木腳踏上劃了個擺,一把蒼老的嗓子連聲問:「阿雪自己回來的?她兄長不曾陪她同回嗎?宴會不當結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宮裡受了委屈?」
一面說一面邁步向外迎。
走到門邊,便聽檻外響起一道清軟的聲音:「聽聞祖母身體不適,我回來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纓的身影轉過雕花門,望見老人臉上過於詫異的神情,瞭然點頭。
「原來祖母心中,只當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見我才會如此驚訝。」
傅老夫人何止驚訝,這個時辰,她這個便宜孫女理應在宮裡行及笄禮的,怎麼孑然一身地回來了?
她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為何不同道回家,宮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還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氣。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說起她對簪纓的不喜,非是空穴來風,還要追溯到簪纓的母親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個兒子,長子傅容和次子傅驍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卻是庶出的。偏是這個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敵國容貌出眾的新婦。
這也罷了,傅氏書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說到底是商戶籍,與世家結姻,便該老老實實遵行侍奉婆母的規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親還要外出行商,海州郡縣到處跑,整個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為王。
傅老夫人看不慣三房媳婦的做派,卻也不許他們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結果唐氏直接用烏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園宅,把鄰居楚司空的祖宅換了下來,與傅宅打通,易名「蕤園」。
表面上兩府並一府,實則中間那道園門一關,人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去,與上房這邊兩不相干。
更可氣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聲不響也不爭,只知讀儒經,一身書卷氣。大了大了,倒會為了偏心新婦,對她這位正頭嫡母言不聽計不從,連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婦唱夫隨!
後來,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禍害沒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兒又被接進了宮裡。
傅老夫人心明如鏡,帝后哪裡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記著唐氏的家財呢。
傅氏正是仗著這層關係,才從之前的次等士族晉階為一等門第,長孫則安也因此成為太子伴讀,仕途順暢。
所以,雖失去了一筆理應歸入宗族的遺產,傅氏又如何能從皇室嘴裡搶肉?
至於簪纓這個從小被當成太子妃教養的孫女,一年也回不了兩次家,每次回來傅老夫人還得精心供著,生怕出點子差錯被宮裡怪罪,她又如何喜歡得起來。
說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愛的是長子,痛失長子后,便最著緊長孫。
是以當初傅妝雪乍然上門來,邱氏第一眼看見那張如同從大兒子臉上扒下來的面孔,當場泣咽。
像,太像了!
在確認女孩手裡的傅氏家傳玉佩之後,老夫人便摟過少女心一聲肝一聲地叫個不住,認下了這個孫女。
暫且對外瞞著孫女的身份,是則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節后,朝中便商議著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廟,這是家族大事,在塵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聽傅簪纓方才的話意——
傅老夫人肅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纓的態度一向如此,威嚴有餘,不親不疏。
前世簪纓一心為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歡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對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討好而已。
可祖母依舊不喜歡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禮上,也可以託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嗎?
簪纓腦海中閃過一張張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著眉眼,神情卻蘊含離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宮中也知道了,也許再過幾個時辰,全京城都會知道。」
這話嚇著了傅老夫人,緊盯眼前的小女娘,皺眉問:「何意?」
「稍後大兄回來,祖母問他,自然知道。」簪纓轉身,「我去蕤園歇歇腳,待人齊了,再來討一個交代。」
嬌影徑自離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個小輩晾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又氣又疑,轉頭對著陪房王媼,手指門口乾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
從傅宅西廂的園門過去,穿過一道垂花門,便是蕤園的所在。
簪纓步步行來,一園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開。
以石子甬道為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顏色瑰麗的奇花異卉,南北名種盡有,另一半卻單種青竹,玕琅獨翠。
花有花的嬌,竹有竹的傲,兩處對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無盡的繾綣之意。
這般鸞鳳和鳴的氣息在堂室中更為明顯,只見那東屋裡的牆櫃與書案上,滿滿都是撂放整齊的書冊,而一張屏風相隔的內室,卻布置得精緻綺美,處處可見女子的巧思。
主人雖仙逝,蕤園內日日都有人清潔掃灑,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纓每次回府,都要過來在父母生活過的屋裡坐一陣。
她記得,小時候屋裡有位芮嬤嬤,是外祖母的陪房,後來又看著阿娘長大。那時嬤嬤抱她在膝頭,給她講父母的故事,最愛說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張袁安卧雪圖屏風的來歷。
原是東漢有位賢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寧肯在屋裡忍凍挨餓,也不肯出門討食,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幹人。」傅子胥一日溫書,讀到此節,讚嘆不已,道唯有賢者能將心比心,知人人苦餓,不去爭搶妨礙,此為高節仁士。
唐素聽后卻不認同,駁道:「聖人云,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袁安處窮,卻連獨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門便可活,卻死活不出,豈非腐儒?」
於是夫妻二人一論高節一論迂腐,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還是唐素大度,退讓一步,拖著聲調笑眯眯道:「好罷,那三郎便做卧雪高士,由我來雪中送炭,總不使你凍壞餓壞便是了。」
幼年的簪纓聽不懂深奧的典故,但每次聽芮嬤嬤惟妙惟肖地講述這段故事時,心裡總覺得十分溫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愛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麗的嬌花與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對夫妻最為恩愛的模樣。
阿父和阿母也確實做到了。
阿父縱為一介書生,卻心存報國之志,主動請纓隨兄長持節北征。
阿母即使在喪夫育女之後,猶然心志剛強,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帶隊出海。
他們最終都沒能回來。
可簪纓一直覺得,阿父阿母皆如翱翔青天的雄鷹,總有一日會在雲霄之上重逢。
雖然記憶里沒有他們的樣子,但她知道,他們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對不起……」
簪纓輕撫書案上父親留下的手跡,沙啞聲從喉嚨里擠出。
她這些年除了讀過幾本經書,只曉得孝經女誡,腹內草莽,識人不清,任人擺布,活脫脫是滿腦袋糨糊。
父親若知,一定會氣得彈她額頭吧。
「阿母,對不起……」
她上輩子認賊為母,空付孝心,卻落得如貓戲鼠,慘淡收場。連唐家累世積下的財富也保不住,盡付東流。
母親若知,也一定會罵她不爭氣吧。
以後不會了。
女兒向你們保證,以後決不會了。
「女君,」關注著那府里動靜的春堇在門外道,「傅博士與那個女娘回府了。」
簪纓輕嗯一聲,低頭揉揉眼睛,最後環顧這間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
傅則安帶著妝雪出宮時,不見自家車駕,便覺不好。火速趕回府後,得知簪纓果然在府里,瞬間一個頭兩個大。
傅老夫人看見出門時還好好的阿雪,回來卻雙目紅腫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憐見的,忙問傅則安出了什麼事。
她也急,傅則安也急,兩下里好不容易對上話頭,剛道清緣由,簪纓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孫三人,也不脫履,直接揀了一張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領,我還以為你帶不走這位二娘子出宮呢。看來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無了么。」
傅則安見她實在無禮,陰陽怪氣,哪還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貴,胸口起伏了幾下。
「阿纓,你究竟意欲何為?今日之事殿下與阿雪都已經解釋過,我信他們之間清清白白。你為何如此任性,在宮裡不識進退不算,還要回到府里咄咄逼人,你可知,宮裡都要亂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