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月

白光散去，猛火在林間燃燒。

林地化為焦土，草木蒸發成霧，白茫茫彌散在林海之中。

白霧裡，一尊玉鼎倒扣在地，鼎足朝天。

海風從四面八方湧來，李龜年站在空中，眼波流轉，如藍色水晶般晶瑩剔透。

玉鼎表面破碎不堪，李龜年真氣萎靡不振，伸手一揮，大鼎化為玉璽，落入他掌中。

落拓男人站在焦土的中央，身上傷勢看起來比李龜年還要嚴重許多，幾乎可以說是血肉模糊。

唯獨一雙眸子侵略如火，不復方才的渾噩，渾身浴血反倒平添了一股霸氣，顯得威烈赫奕。

「這就是傳說中的修羅不死身么。」

李龜年的聲音波瀾不驚，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意，彷彿渾然不知此刻處境。

落拓男人吐出一口濁氣，然後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渾身骨骼噼啪作響，傷勢轉眼間恢復了大半。

「你的浮世衛呢？讓他們現身吧，不要再令我失望了。」

李龜年搖搖頭，「他們是戰士，不是供人使喚取樂的下人。」

落拓男人揉了揉脖子，「這可不像是海王說出的話。」

「這是王上對將軍的忠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話還是我爹說的。」

「嗯，確實，不過你的龜呢？」

李龜年隨手指向遠處的大海：「在那邊布陣。」

海面上，圓月悄然沉沒，只剩下淺淺銀弧，嵌在海天之間。

視線拉近於海畔，綿延數十里沙灘的盡頭，是亂石堆砌的戈壁，這裡已然遠離了通往島嶼中心的木橋，沒了人為開發的痕迹，展現出極為原始的風貌。

戈壁的不遠處是高聳的懸崖，懸崖底下則是一條海灣，一團黑影在海面涌動，漸漸遮蔽了銀弧，正在悄然靠近。

它的輪廓，就像是一座融化斷裂后的冰山，在黑暗中緩緩撞向島嶼。

「吼！」

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證明那並非什麼冰山，崢嶸龍頭探出水面，卻只掀起溫柔的漣漪。

落拓男人鋪開神念，發現那是一隻將氣息收斂到極致的異獸，正是名為老忍的大龜，方才悄然靠近，竟讓他這阿修羅將也絲毫沒有察覺。

拍了拍手，李龜年將玉璽拋向大海，也不以神念交流，直言不諱地說道：「老忍，他們都準備好了嗎？」

玉璽在半空化為一片片青玉龜甲，落在大龜老忍的背上，碩大身軀化為青色神石，照亮戈壁與海灣。

「那是自然。」

地面忽然蔓延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林間的樹木變得模糊不清，海風狂亂地穿行在林海之間，水霧化作暴雨，跟隨狂風遊走呼嘯。

「實際上，我一直都知道你此行真正的目的。」

狂風暴雨之中，李龜年緩緩開口，「你是為了拖住我，好讓他們撤銷我的府署，再藉此機會，殺了我的那些學生和弟子，對嗎？」

阿修羅將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沉默。

「哈哈哈哈，好個天下會，好個修羅衛，好個東林王！」

李龜年突然大笑，風雨中閃電嘶吼！

「這就是你所謂的，真正的王嗎？」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這座極南之地的孤島，遠離了那片爭端的無人之地，在這一刻，卻淪為了紛爭的焦點，拉開了腥風血雨的帷幕。

東林王眼眸中的自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充滿了迷惘的渾濁，那是一萬次戰火也燒不凈的睏倦和疑惑。

「可是殿下，你知道嗎，真的好難選，真的好難選啊……」

東林王身形忽然暴漲，又變出三頭六臂，卻沒了滔天殺氣。

猙獰上揚的嘴角慢慢下拉，狂笑變成了哀嚎，兩行血淚劃過臉龐，滴落在焦土之上，立刻化為燃燒的烈火，任憑雨打風吹，沒有絲毫熄滅的跡象！

如果仔細探查就可以發現，那些火焰的最中心處——也就是焰心——都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黑色火苗。

李龜年心中頓時警兆大生，哪怕眼前的東林王分明沒有散發一丁點殺氣，卻比剛剛的八臂巨人恐怖了十倍不止！

他如今所傳遞的意志，完全失去了曾經那股改天換地的豪情，甚至連最基本的好戰嗜殺也變得極其微弱，這已經不再屬於修羅道的氣息！

李龜年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能維持著阿修羅的血脈，那些黑色火苗令他感到心悸，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結陣！」

一直安靜提供照明的大龜老忍突然發起襲擊，一身龜甲青光大作，沿途的樹木與岩石在光芒中盡數蒸發。

島嶼邊緣，數十道身影從海面躍出，各自落在不同方位之上，地脈頓時玄光流轉，散發妖異色彩。

「雖然不明白你經歷了什麼，但是很抱歉，你的失敗已成定局！」

李龜年大喝一聲，從百寶囊中揮出數道符籙，灼熱的氣浪夾雜著火焰呼嘯整座島嶼。

熱浪的中心，耀眼白光的源地，一道漆黑長影爆射而出，那詭異波動的黑火已經覆蓋全身，在火光中拖曳出漆黑焰尾！

那是劃破繽紛世界的一道極致黑暗。

他直接砸向島嶼中央的採礦基地，工人們望著遠方衝天的火光之中，一條黑色激流忽然劃破天際，在空中勾勒一道墨痕，然後直直射往這邊，心中根本來不及發出任何感嘆。

噔——

黑色火焰撞擊在一座青玉石碑之上，發出刺耳的金石嗡鳴！

石碑頓時布滿裂紋，不少黑火透過裂紋溢散出來。

然而大龜老忍身後，忽然出現數十隻海洋巨獸，每一隻都已凝結妖丹，催發各自天賦神通，抵禦這些溢散的黑火。

黑色火焰忽然停止了溢散，開始急速收縮起來，青玉石碑立刻土崩瓦解，化作漫天青螢，星離雨散！

黑色火焰毫不停息，繼續向前，卻撞進一團荊棘叢中，李龜年騰雲於空，符籙催發燃燒的灰燼還在他身旁縈繞。

迎著漫天星光，黑火燃盡了荊藤，東林王落在地上，看著自己的手，最後一縷黑色火苗在他指尖熄滅。

大龜老忍四肢縮進龜殼，只剩一顆頭顱無力的耷拉著，剛剛神通破碎反噬，對牠亦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值得嗎？」

東林王頭也不抬的說道，

「也許吧。」

李龜年歪了歪腦袋，這個問題沒有定論。

東林王慘然一笑，「你和傳說中的靈龜，真是一點都不像。」

李龜年眼角一抽，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

「好了，既然殿下已經知曉了我此行的目的，那就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了，殺戮實非我願，這是你咎由自取。」

東林王一步踏出，猙獰臉龐上看不清悲喜，只見一團模糊不定的表情不停扭曲變幻著，像是蒙上了一層簾幕。

這一次，李龜年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默默從百寶囊中掏出兩塊東西。

其中一個是形似笏板的器物，是為封鎮，是專門用來控制並容納靈獸的工具，他手中這塊是經過墨家加工之後的產物，擁有更加廣闊的空間。

而另外一個，則是一面諾大玉盤，盤上繪刻著精美的符文，此盤乃是玄虛堂的至寶，名為水月盤，是當年父王留給母后的異寶，她飛升之後，便秘密地傳入了自己的手中。

他大手一揮，封鎮張開光芒，將大龜老忍收納其中。

「將軍可知，這是何物？」

李龜年將玉盤托起，笑眯眯看著地上的東林王。

東林王一臉嚴肅，他看著眼前毫不急迫的李龜年，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事已至此，殿下還要故弄玄虛嗎！」

李龜年理也不理他，漠然看向水月盤中，盤中倒影微微波動。

……

大殿之內，霧簾雲幕，氣紫煙香，祥雲縹緲，宛若仙境。

李龜年安坐於琉璃窗前，他睫毛微動，看向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笏板。

再看向右手，則多了一個百寶囊。

他攥緊手中的東西，嘴唇毫不掩飾的上揚。

「哼，你以為我是誰呀！」

這裡是南海，玄虛島上玄虛城。

內城和外城可謂兩個世界，甲士

守衛於閣樓，侍女安睡於宮闕，一片安詳

和諧之境。

然而一隻巨大青色大龜打破了這片寧靜，牠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直接砸碎了大半座內閣，然後一路朝著東南方向飛奔去！

因為極力避開人類的緣故，牠不知多踩了幾十步繞行，結果就是留下滿地瘡痍。

當然，還有一眾嚇得魂飛魄散的甲士和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