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4
秋瑜原本就精神緊張,如同受驚的野貓,隨時準備拔出后腰的手-槍,驟然聽見陳側柏的名字,倒不緊張了,卻更加焦躁了,幾乎是煩悶地說道:「你別提他。」
她這句話,既可以解讀為「不要提」,也可以解讀為「對陳側柏的不滿」。
於是,裴析當成后一種可能,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倆怎麼了?」
這種話題,如果是兩個人私下裡討論,秋瑜倒可以對裴析傾訴一番。
但現在,除了裴析,還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目光,在暗中窺視她。
秋瑜只能把吐槽都咽下去,含糊地說:「……沒什麼,我和他關係怎麼樣,你不是都知道么。」
說來也奇怪,她說完這話,窺探的視線就消失了。
簡直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秋瑜不由按了一下肩頸那片肌膚,仍有些刺疼。不是她的錯覺。
怎麼消失了?
窺視的設備失靈了?
秋瑜卻有種莫名的直覺,窺視者並不是在用電子設備偷窺她。
她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直覺,就像林中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白尾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逃跑一樣。
只能解釋為,植入骨髓的本能。
不逃,就會死。
她出於生物的本能,認為窺視者的目光是直接落在她身上的。
可是,為什麼?
他是怎麼做到的?
發現這一點,並沒有讓她放鬆,反而令她渾身緊繃,打心底感到發毛。
這是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社會,人類已經初步實現月球殖民計劃,正在深入探索系外行星群。
不少機械性的工作已完全交給了AI,科學家們甚至在考慮賦予AI人格……連基督徒傳教,都在用生物科技研發的生化晶元。
她卻覺得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撞了鬼。
別說別人不信,她自己都不信。
秋瑜一邊食不知味地用餐,一邊跟裴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像是看出她提不起勁聊天,裴析輕笑一聲,不再說話,專心吃飯,偶爾給她添一下茶,遞一張紙巾,每次加菜都完全按照她的口味。
不說陳側柏,就是她爸,也不會比裴析細心了。
秋瑜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我精神不太好,不怎麼想說話,等我哪天想說話了,再還你一頓飯。」
裴析也不推辭,帶著笑意說道:「好。」
用餐完畢,裴析主動結賬,送她離開。
像往常一樣,他走到她的前面,幫她推開餐廳的玻璃門。
這其實是一個很正常的動作,裴析家教很好,即使身邊不是秋瑜,是其他陌生女性,他也會這麼做。
問題不在於推門,而在於玻璃門被推開后,秋瑜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側柏。
他側對著她,身形高大挺拔,只是一個剪影,都十足清冷俊美,令周圍人紛紛回頭。
這家餐廳位於市中心,不少公司精英都會在這裡用餐談事,遇到同事是常有的事。
遇到陳側柏卻是第一次。
他似乎不喜歡「上班族」太多的地方。
生物科技的聚會,也是能推就推。
下班時間一到,他就會離開實驗室,寧可在客廳遠程指導下屬,也絕不待在公司賺取高額的加班費。
他對「公司精英」的排斥,連她這種心大遲鈍的人都看出來了。
那他今天來這裡幹什麼?
秋瑜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該不該過去——萬一他約了別人,她過去杵著,豈不是平添尷尬。
秋瑜已深諳與陳側柏相處的要領,不能自作多情。
她想了想,決定敵不動她不動,扯了扯裴析的衣服,說:「你車停在哪兒?」
裴析早已看到她的車,一輛純黑色的跑車,流體力學外形,底盤很低,只在歐聯邦發行,全球能買到這輛車的,不到五十個人。秋瑜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
裴析看向陳側柏的眼神,不禁帶上了一絲譏諷。
要不是因為研發出了神經阻斷葯,像陳側柏這樣的人,下輩子都接觸不到秋瑜這樣的女孩。
裴析對陳側柏抱有很深的敵意。
這種敵意,不僅來自於陳側柏搶走了他愛慕已久的女孩,也來自於陳側柏那高得恐怖的智商。
生物科技擁有全世界最頂級的科研團隊,但在晶元引發的神經系統疾病上,一直束手無策。
陳側柏卻入職不到兩年,就成功研發出了具有明顯阻滯效果的阻斷葯。
最關鍵的是,他享有這阻斷葯的專利權和署名權。
裴析雖然沒有在生物科技工作過,但多少聽說過生物科技的內幕,一個沒有背景卻智力超群的研究員,極容易成為公司的傀儡。
陳側柏卻守住了自己研發出來的藥物的專利權和署名權。
說明,兩年的時間,他不僅弄清楚了晶元的致病原理,而且將公司的生存規則摸得一清二楚。
這是多麼恐怖的智商和手段?
不過幸好,秋瑜和陳側柏一直是表面和睦的夫妻。
裴析認為只要自己努努力,就能把秋瑜搶回來。
他不需要做多麼腌臢的事情,只需要讓秋瑜習慣他的溫柔與體貼,她一習慣,就會不自覺拿他和陳側柏做比較。
總有一天,她會發現,更適合當她丈夫的是他,而不是一個毫無人情味的高智商天才。
裴析移開視線,微微一笑說:「我打車過來的。」
他當然是開車過來的,不過沒有停在地面,而是地下車庫——秋瑜嫌地下車庫太大,不好找車,從來都是停在路邊。
秋瑜沒有多想:「那我送你回去吧,反正我們離得也不遠。」
「好。」
秋瑜調出視網膜的虛擬頁面,找到車鑰匙。因為頁面是半透明的,眼前如同蒙了一層毛玻璃,她沒注意到有人走了過來,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卻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與此同時,裴析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她一邊朝裴析的方向後退,一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路。」
話音出口,才發現身前的人,氣息是那麼熟悉。
如同冷峻清寒的雪山,又夾雜著一絲苦澀刺鼻的消毒水味。
——陳側柏的氣息。
場面愈發尷尬。
她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丈夫,一邊像對路人那樣生疏道歉,一邊朝另一個男人身邊退去。
秋瑜不是一個容易尷尬的人。
但每次尷尬,好像都跟陳側柏有關。
秋瑜張了張口,想打招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真巧?
——巧是真的巧,但他們是夫妻。
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事,是隔三差五就有性-生活的夫妻。
好久不見?
——早上才見過。
你也來這裡吃飯?
——不是來這裡吃飯的,難道是來接她回家的嗎?
……
很明顯,每一句看似日常的寒暄,都會讓氣氛變得更加令人窒息。
一片沉默中,最先開口的居然是陳側柏。
他體溫偏低,所以一年四季都會外穿一件垂至膝蓋的大衣,今天也是這樣,外搭一件黑色大衣,裡面是熨燙整齊的白襯衫。
陳側柏沒有看裴析,徑直看向秋瑜:「你等下還有安排?」
秋瑜:「……沒有。」
陳側柏沒有立即說話,冷漠而玩味地瞥了一眼裴析攥住秋瑜的手。
秋瑜這才想起,自己的手還被裴析攥著,連忙往外抽,解釋說:「……我剛才沒看路,裴析只是想扶我一下。」
裴析當然不是想扶她,他比她先看到了陳側柏,是故意的。
他原以為陳側柏會像之前一樣,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沒想到他冷冷投來的目光,連裴析都感到心驚膽戰。
有那麼一瞬間,裴析幾乎要以為,自己對上了某種攻擊性極強的大型掠食野獸。
——要麼還回他的獵物,要麼與他殊死決鬥。
裴析不願承認自己害怕了。
可他確實順勢鬆開了手。
陳側柏迅速扣住了秋瑜的手腕,簡直如蛇類捕獵一樣迅速而精準,掐住她腕骨的力道,幾乎令她疼痛。
但他放鬆得太快,調整情緒的速度也太快,她抬眼望過去時,他鏡片后的目光已毫無波瀾,看不出任何異樣。
「走吧。」陳側柏說,語氣平靜,十分自然。
只有裴析知道,剛才發生了一次短暫且不見血的交鋒。
陳側柏只用了三言兩語,就搶走了他攥在手裡的心上人。
裴析微笑著,看著秋瑜朝他告別,眼裡卻晦暗不明。
——陳側柏根本不像他表現的那樣,對秋瑜毫不在意。
出於某種原因,他不得不對秋瑜若即若離。
裴析不關心陳側柏對秋瑜若即若離的原因,只希望陳側柏能把持住,永遠不要對秋瑜表露出真實的情感。
最好,一直把持到,他把秋瑜撬走。
秋瑜不知道陳側柏和裴析之間的暗流涌動,她和陳側柏一直沒什麼話說,一路沉默走到路邊的停車位。
「解鎖。」陳側柏冷漠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秋瑜慢一拍,才反應過來,給跑車開鎖。
「你開我開?」
秋瑜:「你開吧,我有點累了。」她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上去,手掌蓋住額頭,有些倦怠地說,「可能是晶元使用過度……我最近都提不起來勁,很容易走神……」
話音未落,眼前倏地覆下一片陰影。
她的額頭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扣住,濕冷的呼吸噴洒在她的耳邊,激起一小片雞皮疙瘩。
陳側柏從駕駛座俯過來,單手扯出自己的連接線,插-進她耳後的介面里。
秋瑜腦子裡一片空白。
——陳側柏連進她的晶元了。
他要幹什麼?
結婚那麼久,他終於發現「共享晶元」的另一種玩法了嗎?
但也別在大街上玩啊!
車門還沒關呢!
秋瑜剛要張口,陳側柏卻手掌下移,一把捂住她的嘴,冷冷地命令道:「別說話。」
很不高興的樣子。
也不知道誰惹他了。
見他沒有要「共享晶元」的意思,秋瑜乖乖閉上嘴,眨巴著眼睫毛,望著他的眼睛。
他們的面龐近在咫尺。
陳側柏卻沒有看她,眼裡閃爍著無機質的銀光。
他在讀取她生物監測的數據。
秋瑜有些困惑,為什麼突然這麼關心她的身體?
一般來說,讀取生物監測,或者全面掃描,幾秒鐘就夠了。
陳側柏卻掐著她的下頜,硬生生掃描了十多分鐘。
直到他冰涼乾燥的手掌,都被她的嘴唇濡濕了,才鬆開她的下頜。
咔嗒一聲。
陳側柏抽出自己的連接線。
十多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面對面,呼吸對著呼吸,晶元連著晶元。
這是第一次,她和他在床上以外的地方,這麼親近。
秋瑜不免恍惚了一下:「怎麼了?我感染什麼病毒了嗎?」
陳側柏沒有說話。
他取下細框眼鏡,單手撐著額頭,喉結滾動著,雙眼潛隱於掌心的陰影,看不出具體的情緒。
幾秒鐘過去,他才放下手,戴上細框眼鏡,握住方向盤,聲音有些低啞:
「少用晶元。除非必要,最好不要用。」
秋瑜笑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結婚的時候,你就這麼跟我說過。你放心,我晶元一直用得很少,不會出事的。再說,就算得了晶元病,不還有你嗎?」
她歪著腦袋,用手指輕梳了一下他的額發,隨即一愣,居然有些潮濕。
在那短短十多分鐘里,他居然出汗了。
這下,秋瑜是真的慌了。
陳側柏的體質,她比誰都清楚,他是那種劇烈運動也不會出汗的人。
他不可能是因為關心她而出汗。他們沒熟到這種地步。能讓他出汗的,只有一種可能……她不會得什麼絕症了吧?
下一秒鐘,她的手腕被陳側柏猛地攥住。
就像是一種捕食本能,有東西在眼前晃動,必須抓住。
秋瑜沒有注意這一細節。
她太慌了,一臉迷茫地望著他。
陳側柏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了。
他閉了閉眼,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膝蓋上,用大拇指輕輕摩-挲她的脈搏,像是在安撫她。
西褲的料子單薄,擋不住他因情緒過激而變得格外寒涼的體溫,凍得她手指略微蜷縮了一下。
「別怕,秋瑜。」許久,他才出聲,「你沒有感染病毒。」
說著,他重重地呼吸了一下,額上青黑色的青筋一閃而逝,鬆開她的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然後,轉頭看向她:
「但要記住我的話,少用晶元。盡量使用獨立電子設備,好嗎?」
這明顯是他第一次安慰人,語氣生硬且不熟練。
對上他的目光后,秋瑜卻莫名一震,心臟漏跳半拍。
可能是她的錯覺,又可能是每個涉及醫療行業的人,都會這麼鄭重地看著患者。
有那麼一刻,她竟覺得,陳側柏的眼睛只能看見她。
這種獨一無二的珍視感,實在令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