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周姣沒想到江漣會來。
她趁「男人」發瘋似的到處嗅聞氣味,偷偷打開了個人終端的網頁,在網上瀏覽有關於「生物科技」的傳聞。
一個叫「生物科技什麼時候倒閉」的賬號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個賬號從兩年前就一直在發一些流浪漢的照片,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只有一個「點蠟燭」的表情。
周姣保存了幾張流浪漢的照片,利用特殊局的許可權檢索,發現這些都是嶼城的失蹤人口,有的甚至已被警方通報死亡。
奇怪的是,這些人從出生到死亡,人生中竟從未出現過生物科技的影子。
這很不正常。
因為生物科技是一家巨型壟斷公司,除了製藥、基因工程和生化晶元,還涉及醫療、能源、物流、安保和媒體等行業。
沒有哪個嶼城人,能避開「生物科技」這四個字。
當然,你完全可以不用生物科技的產品,畢竟生物科技並不是唯一的巨型壟斷公司——除了它,還有兩家巨型壟斷公司,間接或直接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
但你真的可以保證,網上購物時,賣家不會用生物科技的物流發貨嗎?
就算你標註了「不要生物科技的物流」,你能保證運輸車的牌子不是生物科技嗎?
就算以上你都能完美避開生物科技,但有一樣東西,你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生物科技的生化晶元。
現代生活早已離不開晶元:身份晶元、信用晶元、視神經晶元、通訊晶元……沒有晶元,你打不了電話,付不了賬單,看不了時間、天氣和健康狀況,掃不了路邊廣告牌的二維碼。
而生物科技,幾乎壟斷了生化晶元的專利。
這些流浪漢,卻連身份晶元都不是生物科技的——太不正常了。
避嫌到這個地步,就不是避嫌了,而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對,這些流浪漢的死,就是我們生物科技乾的,但你沒辦法定我們的罪,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用過生物科技的產品,甚至連身份晶元都不是生物科技的。」
看來,生物科技暗中進行人-體實驗的傳聞,多半屬實了。
「生物科技什麼時候倒閉」這個賬號,只更新到了今年六月份。
倒數第二次更新,是在6月1日,6:45am,這是他第一次發布全是文字的博文:
【受不了,周圍全他媽是一群怪物!!!為什麼只有我知道那些東西的真面目,你們都瞎了嗎?!!那人想把全世界的人都變成怪物怪物怪物怪物!!!你們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怪物!!!!我不懂你們為什麼不害怕???我每天都怕死了!!!怕它在■■■里下毒!!!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吧,■■發明出來的那一刻,陰謀的齒輪就開始轉動了!!!■■用多了必須打■■■,而■■和■■■都是它的!!!世界遲早被它統治哈哈哈哈大家全部一起完蛋吧!!!!】
周姣往下翻評論,只有寥寥幾條:
——「新的發瘋文學?沒見過,抄了。」
——「誰不希望世界完蛋呢。」
——「什麼鬼,原來你是活人啊,還以為是自動發圖程序。」
——「■■和■■■是什麼?都他爹的2076年了,謎語人能不能滾出地球?」
7:00am,「生物科技什麼時候倒閉」發布了最後一條博文:
【我找到讓生物科技倒閉的辦法了。神明降臨以後,一切都會終結。】
這一回,他附上了圖片,但圖片被平台屏蔽了。
相較於上一條博文寥寥幾條評論,這一條博文足足有五千條評論,周姣剛要點開評論區,臉頰突然一熱,一潑散發著濃重腥銹味的液體飛濺到她的臉上。
她伸手一抹,是變異種特有的藍色血液。
——四周的變異種,也就是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員,不知怎麼,全死了。
她迷茫地抬頭一望,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江漣站在不遠處,一身灰白色大衣,身材修長而筆直,整個人顯得冰冷而美麗——如果不看他陰冷到恐怖的表情的話。
周姣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原本打算將計就計,去生物科技的大廈內部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江漣一來,完全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有種直覺,江漣的出現——或者說,他身體里怪物的出現,跟那個叫「生物科技什麼時候倒閉」的賬號有關。
但想要知道,那個賬號到底經歷了什麼,最後一次發圖為什麼被屏蔽,就必須進入生物科技的大廈內部。
然而,能帶她去生物科技公司內部的「人」,全都死光了。
周姣眼角微微抽動。
——不對,還有一個「人」沒死。
周姣眯起眼睫毛,望向江漣。
他也在看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底血絲密布,冷峻的臉龐有些扭曲,神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森寒可怖。
是了,江漣可以帶她去生物科技的大廈內部。
而且沒人能阻攔。
想到這裡,周姣朝江漣露出一個微笑,眼尾上挑,嬌媚而惡劣,跟她之前發現江漣可以當她的玩伴時,一模一樣。
江漣的視線仍然冰冷又恐怖,卻往下一移,停留在了她的唇上。
周姣被他看得背脊一麻。
她很確定,這種酥-麻感並非因為恐懼,而僅僅是因為他的眼神。
不知是否吃了他的觸足的緣故,她能隱約感知到他的一點來歷。
他來自大海的超深淵帶,那是地球上生存條件最惡劣的區域之一,眾所周知的死亡地帶,終年黑暗、寒冷、一片死寂。
他對人類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但並非狹義上的輕蔑鄙視,而是一種基於自然法則的冷漠無情,如同活在三維世界里的人類,對二維世界的愛恨、戰爭和災難也漠然置之一般。
人不會對二維生命生出狂熱的迷戀。
因為二維生命看不見人,無法與人溝通,也無法理解人的存在,人卻能輕易毀掉一個二維世界。
這種情況下,人怎麼可能對二維生命生出迷戀?
然而,江漣,作為人類無法理解的高等生命,卻對她生出了不正常的渴欲。
就像現在,他十分想要移開視線,眼睛卻像黏膠似的,死死地粘在她的唇上,怎麼也撕不下來。
周姣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到目中無人的高等生命,迫不得已對她這樣迷戀,她真的很難不感到……興奮。
甚至暫時忘了他差點殺死她。
這一刻,她心裡想的全是怎麼抓住他的視線,加深他對自己的迷戀。
想讓他高高在上、漠視一切的眼神,徹徹底底地刻上自己的身影。
周姣垂下眼,心想:「我果然是有些瘋狂的。」
昨天晚上,她才差點被江漣殺死,看到了他令人悚然的真面目,知道他是不可控制、不可打敗的怪物。
今天,就對他生出了強烈的征服欲。
並且,仍然想要殺死他。
周姣覺得體內有什麼東西被釋放了。
從一開始,她就不滿足於平庸且平靜的生活,渴求命懸一線的刺激。
江漣的非人特質,不僅沒有讓她感到恐懼,反而令她生出了詭異的期待感。
這時,她眼前突然壓下一片陰影。
江漣走到她的面前,聲音很冷:「你笑什麼?」他頓了一下,提醒,「你快死了。沒有我給你輸送能量,你馬上就會餓死。」
周姣本想說「你不會讓我死」,想了想又把這話咽了下去。
以這怪物詭譎的作風,她很可能剛說完這句話,就被他弄死了。
沒必要在這時候去試探他對自己的容忍度。
她琢磨片刻,忽然一撇嘴笑了,狡猾地轉移了矛盾:「笑你也快死了。」
江漣平靜地陳述:「我不會死。」
語氣中沒有傲慢,也沒有輕鄙,彷彿在敘述一個絕無可能失效的客觀定律。
周姣搖頭:「不,你會,你招惹了公司。」
江漣眉頭輕輕一皺,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公司?」
周姣不敢演得太用力,怕他看出破綻,盡量用一種與平時相差無幾的語氣說道:
「是啊,公司。你不是人,不知道公司多麼可怕。這麼說吧,五十年前,世界上有將近兩百個國家,人們自我介紹時,會說自己是哪個國家的人,現在卻只會說自己來自哪個公司——至於無業游民和小公司的職員,連自我介紹的資格都沒有。」
江漣眼都沒眨一下:「意思是,人類換了一種方式劃分社會群體。這是你們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以前可能沒關係,但現在有了。」
周姣歪著頭,故意做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迎接他冷漠的審視:
「你殺了生物科技那麼多安保人員,肯定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這座城市到處都是生物科技的攝像頭,每個人的後腦勺都植入了生物科技的晶元……他們掌控著這座城市的生殺予奪,是真正的神……」
「神?」
周姣點頭:「神是什麼?神永生不死、無所不能。只要公司掌握了延長人類壽命的辦法,那他們就能造神。」
「這些,」她朝地上的變異種屍體揚了揚下巴,「就是公司造神的證據。他們在試探人-體的極限,想把人類變得像變異種一樣長壽而無堅不摧。」
江漣沒有說話。
「也許你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生物,無限接近於神,但你一個,怎麼能抵擋一群呢?生物科技的員工少說有幾千萬,他們想殺你,簡直易如反掌。」
江漣的神色沒什麼變化,視線卻再度落到她的唇上,喉結滾動的頻率也增加了。
他快被說動了。
周姣垂下眼,遮住眼中狡詐的微光,繼續說道:「當然,以人類現有的科技,是無法殺死像你這樣的高等生物的。但要知道,有時候活著會變得比死了還痛苦。」
「當公司發現無論如何也殺不了你時,你猜,他們是會把你當成神供起來,還是會想盡辦法抓住你,研究你,把你的不死特質,轉移到他們的掌權人身上去呢?」
江漣面無表情,還是沒有說話,喉結滾動的速度卻更快了。
很好,她應該挑撥成功了。
雖然是挑撥離間,但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如果讓公司知道江漣的存在,第一反應絕對是動用一切武力消滅他。
要是真的能消滅他,那就好了。
現實卻是,公司耗費幾十億美元研究出來的戰鬥機器,在江漣面前不堪一擊。
無法消滅,那就研究。
公司的人馬會像白蟻一般,爭先恐後地朝他涌去。
即便是千里之堤,也有潰於蟻穴的那一刻——江漣雖然對變異種有著絕對的壓制力,但公司的安保人員可不止人和變異種,還有尚未投入使用的生化人和戰鬥機器人。
這麼想著,周姣突然有些不確定,江漣是不是真的能幹過這些巨頭公司。
她得給自己想一條後路。
這個想法剛從她的腦中閃過,她的下巴就被兩根手指扣住了。
一種超出人類承受能力的壓迫感,當頭籠罩了下來。
江漣的眼珠緩慢轉動,鏡片后的視線如同鋒利的刀刃,沿著她的臉龐一寸一寸往下割。
這種帶有強烈實質感的視線,令她的背脊一陣發毛。
他看出來她在挑撥離間了?
因為不喜歡被人類算計,所以決定動動手指弄死她?
更令她發毛的是,空氣似乎在變得稀薄、濕黏,彷彿有無形的巨大的觸足在空中蠕動伸縮,封鎖住她的退路,不允許她往後倒退一步。
周姣手心滲出冷汗,定了定神,打算坦白從寬:「好吧,我承認,我是想……」利用你對付生物科技。
話音未落,只聽江漣突然說道:「你變得更香了,為什麼?」
……啊?
周姣怔住:「什麼?」
「你吃了我的觸足,卻沒有被我控制,為什麼?」江漣看著她,目光如同窒悶的熱風,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你在騙我。你想利用我牽制住你的『神』,跟你的『神』兩敗俱傷,但你更希望我被你的『神』殺死。」
「你不敬畏我,想要遠離我,對我充滿了惡意。」
他看著她,金絲鏡框后的眼神看似冷靜幽邃,卻隱隱透出一股怪異的破碎感,似乎隨時會裂開一條縫,暴露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
「可是,你卻變得更吸引我了,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