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別開門!」
從靈性的視覺退出,亞伯一陣恍惚,直到神殿的鐘聲把他從渾噩中敲醒,他想起剛剛門外似曾相識的光點是誰了。
該死,那兩個乞丐追過來了!
亞伯站起身環視四周,這是個簡單的套房,只有桌椅和床,以及一隻類似衣櫃的木箱子。
心底祈禱裡面千萬別塞滿東西,亞伯打開櫃門,所幸除了灰塵以外空空如也。
亞伯長舒一口氣,趕緊拉著蘇滄的嬰兒躲了進去,「嘎吱」一聲關緊櫃門,確保沒有一絲光明進入。
假如他看得到對方,意味著對方也看得到他。
「我的朋友。」蘇滄的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響起,「我恐怕需要更多信息。」
不等亞伯回答,外面狂捶大門的乞丐已是急不可耐。
「臭小子,給老子滾出來!你他媽的死定了你知道嗎!」
「竟敢壞我們的好事,還刺我一刀!媽的,痛死了!今天非給你個教訓不可!」
「好的,我不需要了。」蘇滄說。
破口大罵后,地面傳來微弱的震動,衣櫃的灰塵撲撲簌簌落下,結合「砰砰砰」有節奏的響聲,亞伯推測他們正用腳暴力地踹門。
「碰!」
終於,支撐不住的木頭碎裂,大門倒塌在地,兩人迫不及待地魚貫而入。
兩個男人踩著裂開的大門,衝進房間里,他們拎著木棒,遊手好閒的特質從邋遢的衣著、散漫的姿態和獰笑的神情油然而生。
乞丐們以為能看見走投無路的亞伯,誰料房間空無一人,滿腔怒火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
「操,又跑哪去了?」
「這個婊子養的小雜種!真他媽的能藏!」
隔著櫃門,亞伯聽到窸窸窣窣的響聲,兩名乞丐顯然不甘心無功而返,他們用木棒不停地砸向看到的每一個物品,甚至撕開布料——估計是蘇滄的床單——用它擦拭著腳底結痂的污泥。
估計乞丐們以為這是亞伯的住處,於是往死里破壞。
亞伯轉頭看向蘇滄,不管對方怎麼想,他心底一陣愧疚。
儘管亞伯不清楚蘇滄為何那麼熱情,或許他只想找個年齡相仿的同伴,畢竟他跟亞伯一樣年輕,對這個龐大的萊茵城、這個複雜的社會和這個無所適從的世界如此迷茫。
蘇滄回答了我的問題,他幫助我打開靈性的視覺。亞伯想,而我卻引來了這兩個人渣,破壞了他本來住得好好的地方。
他不喜歡欠人情,暗暗思忖著補償。
酒館老闆說蘇滄身無分文……也許他需要錢。
可我也不剩幾個銅幣了。
「咚!」
想著想著,整個衣櫃倏地一震,這次是天旋地轉的震動,亞伯幾乎能感受到木頭髮出的哀嚎經久不衰。
有個乞丐正用木棍敲打著他們的櫃門。
「恩?這個箱子聽起來有點東西。」乞丐蹲下身,伸手拔出櫃門的橫向鐵鎖。
隔著櫃門,亞伯和乞丐直直對視。
對方猙獰的表情浮現在他的腦海,亞伯一陣恐懼又厭惡的反胃。
或許我得解決眼前的麻煩。
閉上眼睛,亞伯如法炮製地探出精神力。
靈性的視覺穿透物質屏障,起伏的肺葉,轉動的大腦,發熱的肌肉,蠕動的胃袋,抽搐的腎臟,乞丐的身軀在亞伯面前一覽無遺,他甚至能清楚地數清對方心臟跳動的次數。
那是靈性視覺中生命最明亮的位置,
凝聚著蠟燭般的火焰。
隨著心臟的跳動,它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奇異的是,當亞伯思考時,他的身軀離乞丐心臟的距離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連最短的直線方位都自動換算完畢,好像精神力壓根不需要反覆觀察。
雙手握住匕首的握柄,亞伯慢慢把它指向45°角的位置。
避開肋骨,一擊命中心臟。
不會很費事的。
抽出簡易的鐵索,乞丐摳住櫃把手,一把拉開了它。
他絕沒想到,這個平平無奇的動作將是死神下達的最後通牒。
金屬的冷色調光澤在乞丐眼前一閃而沒,他來不及反應發生的事情,胸口傳來痛徹心扉的劇痛,緊接著是喘不上氣的眩暈和麻木,最後他才看見,亞伯的臉從陰影中出現,毫無懼怕之色。
你個狗娘養的小雜種,果然沒跑遠。
老子要殺了你。
這是乞丐脫口而出的話,但喉嚨只發出「嗬嗬、呃啊」的怪聲,他低下頭,自己的胸口插著一把做工敷衍的劣質匕首,直沒刀柄。
眼前泛起雪花般的空白,乞丐當即斃命。
「噗嗤。」
亞伯拔出匕首,鮮血噴泉似的飈出,濺得膝蓋處一片濕潤溫熱。
所有的動作水到渠成,乾淨利落,沒有一點多餘的計算,亞伯退出靈性的視覺,瞥了一眼乞丐的屍體,他擺出跪倒在地的姿勢,彷彿在向月神懺悔。
當然,這只是表象。
因為亞伯知道,有些人永遠死不悔改!
另一名乞丐剛聽到異動,他的同伴早已成了死人。
他只來得及看到亞伯握著滴血的匕首,從地上爬起來,抬腳把屍體踹得滾了半圈,以側卧的姿態蜷縮著,一動不動。
「把你他媽的腳給我他媽的拿開!」
「他也配聖人一樣跪著死去?」亞伯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這種漠視生命,用傷害弱小作為斂財手段,還沾沾自喜的人渣,不配望著天,不配貼著地!只能軟弱無力地縮成一團,溺死在自己的排泄物里!」
死了?
那狗雜種殺了他?
這個可怕的信息驚得乞丐汗毛倒數,全身鮮血逆流,極度的恐懼和震驚放大了他的憤怒,他高高舉起木棒,朝亞伯衝去。
「狗雜種,去死吧!」
然而,乞丐所在的位置離亞伯正好隔著一把椅子。
椅子本不在此地,是兩人大肆破壞,一腳把它踹到在地,此刻竟成了攔路的障礙物。
趁著乞丐踉蹌的瞬間,亞伯往左邊逃去,抓起掉落在地的枕頭。
枕套已經稀爛,裡面的羽毛和稻穀殼「嘩啦」一聲散落,如同在房間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褐色和白色漫天飛舞。
「操!我的眼睛!」
乞丐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可亞伯的精神力怎會被區區枕頭填充物攔截?
染血的匕首破開褐白組成的雜色幕布,朝乞丐的咽喉猛地刺去!
「嗚嗚!」
風聲凜冽,亞伯的瞳孔縮小。
匕首扎入肉體的阻力沒有如期而至,他和乞丐擦肩而過,刃口只蹭破了對方肩膀的一層皮。
該死!該死!該死!
亞伯咬住嘴唇,恨不得把它咬出血、撕掉一塊肉!
我的精神力算好了距離和路線,我的身體卻沒有足夠的控制力執行!
換句話說,我無法精準地控制全部肌肉做出腦海里預想的動作!
畢竟來到萊茵城前,亞伯經歷過最激烈的戰鬥,就是跟村裡小孩摔跤而已。
乞丐驟然受傷,又怒又怕,掄起木棍朝著位置暴露無遺的亞伯打去,後者尚未卸掉衝鋒的餘力,來不及做出任何躲避或防禦的動作,只能無能為力地感受著後背涼風襲來。
這一擊乞丐絕對使出了十二分力!
不死不休!
壯年男性的力量,足以擊碎亞伯脆弱的脊椎骨!
「咚!」
下一刻,時間似乎靜止了。
他還活著。
亞伯微微一愣,愕然回頭。
原來蘇滄拿起掉落的柜子鐵鎖,重重砸在乞丐的後腦勺上,淤血細細密密地滲出頭皮,乞丐白眼一翻,高舉的木棒頓在空中,虎頭蛇尾地軟軟垂下。
「你是個壞種。」蘇滄說,「再見,無可救藥的壞種。」
解決了兩名乞丐,亞伯身體里緊繃的弦斷裂,這把匕首忽然沉重地像塊石頭,他的右臂酸痛,全身更是被抽空般虛弱。
「撲通。」
亞伯坐倒在地,匕首掉在地上,和地板發出沉悶的和聲。
極致的喧囂后,是極致的寂靜,儘管窗外商販的吆喝、婦人的八卦和鳥的啼鳴從未散去,亞伯沉浸在自我的環境中,只能聽見枕套里的羽毛悠悠飄落、和血液流進地板縫隙,滴答落下。
他望著地上的兩具屍體,乞丐們刺耳的髒話和鼻孔噴出的熱氣還隱隱回蕩在這個房間,如今他們斷了氣,開始腐爛。
亞伯不害怕屍體,他見過牲畜被吊起來屠宰的樣子,也參加過不止一次的葬禮。
但這不一樣。
他們是活人時,亞伯恨不得把他們千刀萬剮;他們是死人時,亞伯沒有半點如願以償的快活。
這是對死亡的恐懼,對死亡的敬畏,以及對於製造死亡的陌生。
他殺人了。
他的雙手終結了一個生命。
他的靈魂開始背負起別的靈魂的重量。
從此以後。亞伯想,我再也無法變回從前的我了。當一個人殺了人,他就永遠地丟失了從母親腹中誕生的自己,「殺人」的經驗會讓他從頭到腳的重生,連夢境也無法倖免。
亞伯不後悔,決定走上超凡的道路時,他預料到了這一天。
可腦海中模擬殺人的場景,終究無法跟現實中親手實現的相提並論。
現在必須把悵然若失放到一邊,亞伯發現蘇滄用手指戳著乞丐的屍體,尚未死透的神經隨之痙攣抽搐,蘇滄樂此不疲。
「你在做什麼?」亞伯問道。
「我想起以前養的一棵含羞草。你養過植物嗎,亞伯?」
奇怪的傢伙,奇怪的問題。
亞伯屏蔽了蘇滄,用匕首割開乞丐們掛在腰帶上的牛皮袋,裡面裝著些口嚼煙、骰子、鐵絲、紐扣等小玩意兒,以及錢。亞伯把它們收集起來,數了數,一共是5銀幣13銅幣。
「是錢誒。」蘇滄湊過來,「克里斯托弗的最愛。」
克里斯托弗是酒館老闆的名字。
「我想……你需要多少?這是你應得的。」亞伯遲疑地攤開手掌,「如果不是你引導我打開靈性的視覺,激發精神力,我恐怕凶多吉少。」
「這點錢夠幹什麼?」
「呃?」
「我的朋友,不要把目光放在終將腐朽的東西上。多往高處看,你沒聽到白鴿拍打翅膀,飛往雲朵王座的聖靈之音嗎?我們追尋的真理,從來不可能用乞丐的錢買到。」
「你說得對。」亞伯摸了摸肚子,「但我餓了。」
「那個嬰兒比你更餓。喂,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你準備牛奶了嗎?」
牛奶和一盤蘑菇土豆和洋蔥燉爛的湯一齊打翻在地,這是酒館最受歡迎的午餐,再配上兩片混合了麥麩的黑麵包,可惜現在成了一片狼藉。
「咣當。」
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酒館老闆克里斯托弗臉色鐵青。
半晌,他大步沖了進來。
「我新換的鎖!我新買的餐桌!我新配置的椅子!我新定製的床單!」
絆到乞丐的屍體,克里斯托弗身軀搖晃了一下,扶住碩果僅存的木質衣櫃,幾乎快要暈過去了。
「還有,我新鋪的地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