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寶兒

有人在低聲抽泣，那聲音伴隨著忽明忽暗的燈光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跌宕起伏。

當燈光暗了下去，那抽泣聲由遠及近，越發清晰。與此同時，燈光亮了起來，藉助微弱的燈光循聲看去，只見一個小女孩蜷縮在角落裡，抱頭抽泣。

她身穿一襲潔白無瑕的紗裙，一塵不染，頂著一頭被薅得凌亂不堪的烏黑長發，乍一看，上下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恍惚間，燈光又暗了下去，伴隨著『滋滋』的電流聲和抽泣聲在耳邊低語，燈光又亮了起來，一道虎背熊腰的人影暴露在燈光下，籠罩著蜷縮在角落裡的小女孩。

小女孩抽泣著緩緩抬起頭，當眼前的人影映入眼帘，她的臉上露出了驚恐萬分的神情，嘴巴一張一合地搖了搖頭，隨即把頭埋了下去，往角落裡挪了挪身子，輕聲細語地說道：「不要。」

她的聲音伴隨著燈光的暗去戛然而止，當燈光緩緩亮起，她猛然抬起頭，露出蒼白的面孔，面目猙獰地看著眼前的人影，聲嘶力竭地吼道：「不要靠近我！」

她的話音剛落，只見她的瞳孔突然極速擴張開來，伴隨著漆黑如墨的永夜籠罩雙眼，她眼裡的星辰化為淚水，緩緩隕落。

當永夜降臨，在血與淚的交織下，她的紗裙被染紅了，與生俱來的本能在這一刻重獲自由。

她俯身雙手著地，似一頭髮瘋的嗜血野獸，猛然撲向人影。

燈光暗了下去，沒再亮起。

「嘀嗒……嘀嗒……」

如泣如訴的聲音接連響起，不絕於耳，就像是一首悲歌的前奏。

永夜裡，是誰默不作聲？又是誰低聲哼唱起不知名的童謠？唱著唱著抽泣著說：「爸爸，媽媽，我想回家。」

「呼哧呼哧……」

『他』猛然一顫，大口喘著粗氣，一邊掃視著眼前的黑暗，一邊撓著身上的瘙癢。

「大哥哥，你沒事吧？」

她習慣性的問了一句。

『他』沒應聲，一心撓著身上的瘙癢。

當身上的瘙癢沒了動靜，『他』的喘息也平緩了下來，『他』開始胡思亂想，可『他』的大腦就像是一張沒有絲毫痕迹的白紙，這導致『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像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不知過了多久，『他』仍然毫無頭緒，一頭霧水，更為離譜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

他擺動著頭，一邊觀察四周，一邊有氣無力地開口道：「我，我在哪？我是誰？」

『他』橫看豎看，可目光所及之處，皆為黑暗。

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了一道悅耳動聽的聲音。「大哥哥，你又把寶兒忘了嗎？」

過了一小會兒，寶兒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沒事的，大哥哥，寶兒會一直陪著你，直到大哥哥不再需要寶兒。」

「寶兒？」

『他』嘀咕一聲，心裡默念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寶兒開口說道：「大哥哥，走了。」

「去哪？」

『他』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下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感應到了『他』和寶兒的距離正在拉開，『他』頓感不適，連忙跟了上去，開口問道：「去哪？」

寶兒無奈地說道：「大哥哥，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寶兒很多次了。」

「有嗎？」他疑惑不解地問自己。

「有。」

寶兒說完，

就沒再理會過『他』，自顧自地唱起了不知名的童謠：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我早已經睡下，爸爸來到我的身邊——」

「小姑娘，你頭掉了。」

就在寶兒的歌音剛提上去的瞬間，不遠處傳來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使得她不得不停止演唱。

永夜由外向內褪去，畫面逐漸清晰。

定眼看去，隱約可見濃霧裡站著一個駝背的老婦人。她皮包骨頭，就像一副披著人皮的骨架，頭髮花白，破衣爛衫，垂涎欲滴地注視著畫面。

畫面一下子拉進，湊到了老婦人的脖頸處。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一陣尖銳的慘叫聲，『他』問寶兒：「怎麼了？」

老奶奶從畫面中消失，畫面隨之被永夜籠罩。

寶兒想了想說道：「我想老奶奶是病了。」

「病了？」

「對，人老了就容易生病。」

『他』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對了，她說你頭掉了？不要緊吧？」

寶兒沒了動靜，半晌才低聲呢喃道：「大哥哥，你也會心疼我嗎？」

『他』沉默了。

「快逃……逃……快逃……」

就在這時，一陣低語在『他』耳邊響起，像是有無數人在輕聲呼喚『他』。

「大哥哥，你聽到了嗎？」

「你也聽到了？」

「大哥哥，我們一起逃！」

寶兒逃了，『他』也跟著逃了。

在逃的路上，寶兒又唱起了不知名的童謠，直到不遠處亮起一盞青綠色的燈火才安靜下來。

『他』也看到了，在看到燈火的那一瞬間，『他』猛然低下頭，緊閉雙眼。『他』不忍直視那盞燈火發出的光，就剛才那一眼，『他』的靈魂彷彿被那盞燈火發出的光點燃了，隨之而來的則是直抵靈魂深處的痛。

那盞燈火越來越近，畫面也逐漸清晰起來。

只見來者是一個身披蓑衣的老者，他手提燈火，在燈火的照射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張爬滿皺紋的臉。

老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寶兒的身首上，他看著看著，眼裡悄然泛起了淚光。緊接著，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枯手，指著地上梳著雙馬尾的腦袋，看著寶兒那副沒有頭的瘦小身軀說道：「丫頭，你頭掉了。」

那聲音像是在哭，像是感同身受，又像是在可憐她的遭遇。

地上的頭動了，緩緩睜開了雙眼，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寶兒眼中的永夜逐漸褪去，宛如明鏡般映照著老者和藹可親的臉。

老者見狀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一角綉著一朵笨拙的小花的黑色手帕，蹲下身來為寶兒擦了檫她眼角的淚水，邊擦邊哽咽道：「丫頭不哭，也不用怕，接下來的這段路，老頭子我來為你照亮。」

說完，老者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鬆開了手裡提著的那盞燈。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只見那盞燈竟懸空不動，而老者則在全神貫注地摺疊手帕，緊接著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

這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老者重新提起那盞燈，目光隨之投向『他』。

說時遲，那時快，在老者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間，那盞燈突然變成一團青綠色的火焰，火焰順著他的手臂撲去，將他吞沒。

老者的氣場瞬間變了，死亡的芬芳撲面而來，彷彿下一刻這裡便會淪為一片死地。他身穿的蓑衣在這時變化為黑色的斗篷，在黑色的斗篷之下，是一副由內而外都燃燒著青綠色火焰的骷髏，整體看去宛如死神降臨。

『他』感覺靈魂都要被燃燒殆盡了，下意識地連連後退。

「不要。」

寶兒把手放到老者的手裡。在觸碰到老者手掌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老者的身體劇烈的顫動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手心裡的小手，下意識地握住了。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腦袋，只見腦袋正在搖晃，臉上一副乞求他放過『他』的樣子，他不免心疼，抬頭面露凶光地瞪了『他』一眼，身上的火焰這才逐漸褪去，重新變成了那盞照亮寶兒前行的燈。

老者心領神會地笑了笑，把那盞燈往下放了放，直至伸直手臂，然後柔聲對寶兒說道：「丫頭，走吧。」

寶兒跟著老者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跟『他』說一聲：「大哥哥，走吧。」

『他』一言不發，默默地跟了上去。

「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寶兒……爺爺，我叫寶兒。」

「寶兒，寶兒……好名字！真是個好名字！」

兩滴晶瑩剔透，散發著淺藍色的光暈的眼淚從老者的眼角滑落，在寶兒的眼皮子底下宛如花朵般綻放開來，隨之消散。

「爺爺，你怎麼哭了？」

寶兒話音剛落，只聽老者長嘆一聲，盡顯悲涼地說道：「觸景生情罷了。爺爺我呀，已經記不清在這黑水河做了多少年的船夫了，遇到的鬼多了，聽的故事也就多了。但是，爺爺我仍未聽到想聽的故事，等到想見到的人。」

寶兒沒有打斷老者的話，選擇了傾聽。

老者說完沉吟片刻，接著說道：「爺爺我呀，也有一個像寶兒這麼可愛的孫女，叫貝兒，多好聽的名字啊，嘿嘿，還是爺爺我給取的名。在貝兒還在她娘肚子里的時候，爺爺我呀，就和貝兒她爹爭論不休，父慈子孝。」

「我取的名字貝兒她爹不喜歡，貝兒她爹取的名字我也不喜歡，眼看著貝兒就要出生了，貝兒她娘就提了個主意，讓我和貝兒她爹把取的名字寫在小紙條上揉成團，等貝兒出生了讓她自己抓，自己選。」

老者話還沒說完，臉上就綻放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大笑幾聲，春風得意地說道：「兒子就得隨老子，他的名字還是老子給取的呢。貝兒她呀，抓了兩個小紙團，翻開一開，寶兒你猜怎麼著？」

寶兒試探性的回答道：「兩個名字都是爺爺你寫的？」

老者聽了寶兒的回答，仰天長笑幾聲，臉上的笑意更盛：「不，抓到的兩個名字都是貝兒她爹寫的。只不過，這可難不倒蓄謀已久的爺爺我，我當時就給了貝兒她爹一個選擇，凈身出戶。」

「貝兒他爹一聽吧，激動啊，腳下一滑，哎！就跪上了，完了還不忘抬舉我，說：不愧是我爹，早知道就該聽您老人家的。爹您看，這兩個名字該選哪個好？」

「爺爺我啊，嘿嘿，總不能得理不饒人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得了便宜還賣乖？那可不行。我就語重心長地跟貝兒她爹說：兒啊！凈身出戶而已，你犯不著為難自己，更何況你是了解為父的，為父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

「貝兒他爹一聽，泰然自若，驚呼：貝兒！貝兒！爹取的名字就是中聽！叫著還順口。他一說完，麻溜的站起來跑出去大喊貝兒她娘，說：貝兒她娘，貝兒的名字爹給取了，就叫貝兒！」

寶兒聽到這裡也樂了。

就在這時，老者突然停下了腳步，手裡提著的那盞燈往旁邊一扔，無力地癱軟在地上，用責怪的語氣說道：「寶兒你知道嗎？貝兒她爹雖然背對著我，但我看得真真切切，他跑出去的時候激動掉了一地，那一刻，我——綳不住了……哈哈哈……」

老者話音剛落，就憋不住的大笑起來，他一邊胡亂拍打，一邊哈哈大笑。剛準備安慰他的寶兒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也跟著笑了起來。

漸漸的，老者笑著笑著就哭了，他或許是等累了，那一朵朵淺藍色的花朵在他無聲的哭泣中連帶著他的疲憊綻放。

寶兒蹲下身子，伸出雙手接住那一顆顆掉落的花種，地上的腦袋看著花種落在手裡綻放的花朵，開口道：「花兒很美，寶兒很喜歡，但是，比起花兒的美，我更喜歡爺爺的笑。」

「貝兒也一樣。」

寶兒的話宛如潮水般衝破了老者心裡的枷鎖，他的腦海里恍惚間浮現出一個小女孩，她的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伸開雙手向他跑來，嘴裡還說什麼。

老者的嘴角不知不覺間揚起一道弧度，他笑了，這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這麼清晰地看到他心心念念的貝兒，她還是那麼小，那麼可愛，那麼活潑。

他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寶兒，謝謝你。」

這一刻，他全然釋懷了，一粒粒藍色的光點從他的身體里飄了出來，飄向了黑水河。

伴隨著一道道宛如嬰兒般的叫聲接連響起，原本黑漆漆的黑水河裡亮起了一圈圈的藍色，數以千計的大魚衝出水面。

那些大魚好美，身體呈晶瑩剔透的藍色，散發著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