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天下大變
大堯泰和三十二年,春二月。
神都,皇城,龍首宮。
作為大堯皇帝,登基御極長達三十多年的泰和帝委靡地靠坐在龍椅上,耷拉著眼睛,半夢半醒。
龍椅的前方,是一張御台,上面擺著的是稀奇少見的御用筆硯。
台上右上角,靜靜地擺著一個玉璽,那是大堯無上權威的象徵——天子龍印。
龍首宮作為皇帝歇息活動的地方,比之周圍的宮殿少了幾分肅穆,多了些許生氣。
但是在皇帝在的時候,誰也不敢高聲。
此時的龍首宮內,只有兩人。
一個是看上去非常蒼老無力的天子泰和帝。
一個是半坐在御台對面椅子上的年紀看上去不小,實則很是精神的老者。
在皇帝面前還能被賜座,可見他的身份著實不低。
泰和帝半夢半醒,沒有說話,對面半坐的人只好低垂眼眸,安靜地等待。
此時正是午時,陽光明媚,但空氣中依然存著少許的寒意。
銀裝素裹了整個冬天的神都,在春風的照拂下,漸漸消去積雪,天地間露出幾分生機來。
唯有春寒料峭,外頭的風令人吹面乍寒。
龍首宮內幾個角落湧入暖氣,使得整個宮殿溫暖如春。
精神的老者體魄極其精壯,絲毫不覺得寒冷。
而蒼老的泰和帝不僅裹著貂皮,懷裡還抱著暖袋,可人還時不時有些顫顫巍巍,一副老態龍鍾時日無多的樣子。
精神老者偶爾抬眼看見,心裡愈發沉重,微微搖頭,微微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泰和帝身上裹著的貂皮散開了一下,帶著的動作驚醒了他。
他微微睜眼,眸子渾濁,看了看四周,好似有些訝異。
等目光落在精神老者身上時,泰和帝抬起了頭,身子前傾,緩緩開口:「風卿,朕又睡著了?真果然是老得不中用了,說著事都能睡著!」
他的語氣非常緩慢,聲音有氣無力,全沒有一國之主不容置疑的氣勢。
「陛下!」精神老者立刻起身,恭聲回應,「陛下忙於國事,過於忙累,確實該保重龍體。」
泰和帝自嘲一笑,沉默些許,這才嘆息一聲:「開京……咳咳!朕真的時日不多了!」
精神老者惶恐不已:「陛下……」
「你聽朕說!」泰和帝打斷了對方要說的話,目光露出幾分誠懇,「開京,今時今日,你和朕就不要客套了。這些日子,朕連續幾天召你入宮,除了需要從你這裡了解更多情報外,不無君臣敘舊之意。你與朕相處了四十年,難道朕還不值得你付出幾分真心,說幾句真話嗎?」
「臣……惶恐!」精神老者聲音有些哽塞。
泰和帝嘆氣說道:「若朕連你都信不過,就不會將緇衣衛交予你打理了。」
精神老者堅定地說道:「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臣不敢有稍許或忘,必定肝腦塗地,以報君恩。臣之風家,以皇家馬首是瞻,永遠都是天子的左膀右臂。」
他說得很是動情,看得出毫無虛假之意。
泰和帝也認可了他的話,微微頷首,道:「你們風家的衷心,朕向來都是毫不懷疑的。如今是多事之秋,還需要開京你多多出力。」
精神老者聞言鬆了一口氣,道:「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看他在一個老態龍鐘的人面前戰戰兢兢,外人見了肯定無法想象他是跺跺腳大堯神都都要震三震的緇衣衛總指揮使風開京!
但現在的大堯,正如泰和帝所言,正是多事之秋!
可以這樣說,如今大堯的形勢之難,是泰和帝登基以來最為嚴重的時候。
誰也想不到,太平了近三十年的大堯天下,突然就岌岌可危起來。
別說這些年已進入養老狀態的泰和帝了,就是一直處於黑暗前線的風開京,也都想不到天下忽然就動蕩起來。
事情還得半年之前說起,確切地說,是八個月之前,那時正值泰和帝壽宴,君臣都在皇宮裡頭大醉一遭。
然後,大半夜的忽然傳來太廟被人攻破,有人在打鳳鳴槍的主意。
還沒等他們徹底反應過來,傳來的消息就是鳳鳴槍被取出,給賊人帶出了神都。
而為首的賊人,則是當今天子第四子雍王殿下!
他能成事,則是與他的母妃出身的戎族高手相勾結。
供奉祖宗靈位的太廟被破,大堯鎮國神兵鳳鳴槍被盜,四皇子反出大堯……
這些事情,哪怕是一件,都足以引起驚天駭浪,何況全都湊一起了!
接連而至的壞消息震驚了朝廷君臣,大家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泰和帝更是氣急攻心,昏迷了過去。
等皇帝醒來時,已是三天之後,下面給他彙報的消息漸漸完善。
比如雍王唐忠堯早有準備,不僅提前將身在神都的王妃子女都送出了神都,而他也在得到鳳鳴槍之後神秘地消失於神都。
等再打探到他的消息時,已是十天之後,他的身影出現在雍州之西,毗鄰戎族的地方!
反應過來的皇帝當即將還留在皇宮的雍王母妃囚禁起來,而後更是下令給朝廷和緇衣衛,務必將雍王捉拿回來,更是要把鳳鳴槍取回,萬萬不能落於敵手。
可惜還是遲了,半個月不到,雍州傳來消息,雍州極西的四個郡奉雍王為主,起兵造反了!
而毗鄰雍州的戎族也大起三十萬將士寇邊,作為雍王的後援靠山。
雍州和梁州各地都緊張起來,無法全力圍剿雍王,反而被半個月內連下兩郡,佔據了雍州三分之一的土地,有些成了氣候。
這一連串的動作,明顯是經過精心策劃的,雍王和戎族高層在其中起了主導的作用。
有心算無心之下,大堯猝不及防,有些狼狽。
那是去年七月的事了,如果僅僅是雍王造反,大堯君臣還不至於倉皇失措。
畢竟大堯是承平幾十年沒錯,但皇帝不算昏聵,沒有鬧到天下民不聊生的地步,大堯的國力還算鼎盛,別說雍州一地了,就是戎族盡其全力也拿大堯沒辦法。
但是,西邊的雍州還沒解決,八月份的時候,南邊的梁州又出了事!
先是蠻族北上,攻略梁州南境,將大堯最有戰鬥力的梁州牽扯住了,無法到西邊援助雍州。
戎族和蠻族同時攻擊大堯,到底是經過了算計了的配合,還是無意的巧合,誰也說不準,但大堯朝野震蕩了,誰都不敢大意,只能小心應付。
要不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呢,大堯富有九州,兩地受到異族入侵,只要大堯內部一心,以大堯的國力,倒也無憂。
可是,堡壘大多是從內部被攻破的,正當大堯上下調動一些可以運用的力量抵抗異族入侵時,南邊的梁州又出事了!
駐紮在梁州南邊處於與蠻族戰鬥在最前線的南慶侯王陽,忽然反水!
當時,梁州總督正率領人馬與蠻族在雲城附近激戰,王陽率領麾下三萬軍馬從側邊攻擊梁州總督一方,造成朝廷大軍大亂之下失去了陣營,一敗塗地,只好撤退。
這一退,就失去了防禦陣地,不僅人馬損失慘重,連梁州的治所云城也被圍困,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被破。
而後,王陽與蠻族兵馬合在一處,連下五郡,將梁州南部全部攻佔。
朝廷之中,沒有人想到南慶侯王陽會與蠻族相勾結,因為南慶侯所有的軍功都是在與蠻族戰鬥之中所建立的。
可以這麼說,南慶侯的軍功章裡頭,全是蠻族人的鮮血!
這樣的人,蠻族能信任他?他為何又要背棄更有實力的大堯,去做一個人人唾罵的反賊?
朝廷自然是不會坐以待斃,天下九州都動了起來,調度全天下之力,一邊支援雍州打戎族,一邊支援梁州抗蠻族。
戎族那邊有武功高手無數,一時僵持。
蠻族頂尖的高手相對少一些,本來朝廷力量漸漸佔據了上風,可在南慶侯節節敗退之際,事情又突然起了變化——梁州的武林聖地落神谷舉全派之力支持南慶侯,參與到攻略城池和殺傷朝廷高手的行列!
若是一年前,這落神谷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但當他們前年一舉有兩人突破為九境絕頂高手,就打破了天下頂尖武力的平衡!
兩個九境絕頂高手加入反軍,而且還帶著一個武林聖地,那可不是簡單的武力疊加,而是有著難以估量的影響力。
首先,兩手的高手都不敢與之對抗。
其次,還引起了朝廷對天下各派的敵方之心,使得各處武林聖地成了不得不防的一方勢力,又牽扯了朝廷的力量。
最後,天下武者也隱約起了異心,暗中成為朝廷的阻力。
如此形勢之下,朝廷和皇室的九境絕頂高手也不敢輕易出動了,得先守護好神都和皇城的安全。
總之,所有的不利因素加起來,本來去年六月從雍王造反開始,到如今八個月過去了,從夏天打到春天,梁州和雍州成了四戰之地,雙方也快打成消耗戰了。
現在最讓朝廷重臣揪心的是,他們的天子泰和帝可能因為這兩處的戰事感覺壓力過大,本來就精力不濟的身體更加糟糕了,狀態每況愈下,日薄西山,大有隨時駕崩的架勢。
天下動蕩,皇帝垂死,大堯數十年來還真沒遇到這樣嚴峻的形勢!
最要命的是,隨著雍王喊出父不慈兄弟不友的話,在讓神都群眾吃瓜的同時,也擔心雍王起了一個不好的頭,會讓更多皇子有別的心思,以至於太子尊位不保。
如今可是非常時期,天子隨時駕崩,如果太子接位還出什麼意外的話,那大堯可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這是朝野有識之士擔憂的地方。
不過泰和帝好像也能想到這些後果,最近他讓御醫不離身,還請來許多高手隨時護理身體,強撐著身體主持大舉。
他好幾次對風開京說過,他這個皇帝不能這時候撂擔子,哪怕要死,也得死在平定了雍梁兩地的戰亂再去見列祖列宗。
他也擔心太子無法收拾殘局,哪怕這個太子如今已近四十歲,觀政也有不少時日了。
但是,太子畢竟是太子,不是真正的天子!
而天子的無上權威,可不是坐上那個龍椅就能成就的,而是要以時日和手腕來把持朝野。
可如今大堯的形勢,沒有時間給太子試錯,因此泰和帝只能打起精神,撐著身體,處理政務。
正是長期與泰和帝相處,風開京心裡更愁了,他看得出來,皇帝已經是風燭殘年,快要油盡燈枯了,每日半夢半醒,能夠清醒的時間只有兩個多時辰。
這不,他們兩人剛才在龍首宮聊著聊著,皇帝又睡了過去。
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看到泰和帝如此狀況,君臣相交四十多年的風開京也不免哀傷,好似看到了一個時代在慢慢落幕。
「對了,開京,你剛才說王陽那亂臣賊子做什麼了?」泰和帝想起了之前兩人聊起的話題。
風開京回道:「陛下,南慶侯……哦,是王陽!緇衣衛來報,說王陽在與蠻族攻破慶城之後,五日前忽然脫離蠻族大軍,轉而向東急行軍,攻破了桂郡郡城,佔據郡城之後,拿下了一些人,要求朝廷轉告一個人。」
「誰?轉告誰?」泰和帝一臉的意外。
風開京猶豫了一下,道:「緇衣衛玄武營破軍司掌旗楚棠!他是梁州桂郡人,王陽拿下了他的親朋好友,讓他務必一個月之內趕到桂郡與他決一死戰,否則就殺盡他的親朋好友!」
「楚棠?」泰和帝渾濁的眸子射出一絲精光,「王陽這亂臣賊子造反的理由就是因為他吧?好像說是楚棠殺了王陽的兒子,而朝廷卻收留他為緇衣衛,所以王陽懷恨在心,不惜造反?」
風開京搖頭說道:「殺人之仇是真,但據臣所知,所謂因楚棠而轉恨朝廷是誇大之詞。據說……王陽因在梁州殺楚棠不得,念念不忘,產生了心魔,因此性情大變,行事難以揣測。哪怕緇衣衛沒有收留楚棠,只要楚棠一日不死,王陽行事都難以像常人那樣理解了。」
泰和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良久才說:「那你轉告楚棠了嗎?」
「臣以讓雍州緇衣衛向他轉達梁州景況了。」
「他會去嗎?」
「這……臣不知。」
「開京,你說他去了梁州,王陽了結殺子之仇后,會放下心魔,重新回歸大堯嗎?」
「臣……無法揣測,只怕……難了!畢竟還有落神谷在他身邊,而他是落神穀穀主的親弟弟。而落神谷與我們朝廷……」
說到最後,風開京猶豫了,沒有說得很明白。
泰和帝卻目光幽幽,嘆了一口去說道:「落神谷與朝廷……確切地說,是與皇室有這難以解脫的仇恨?當年我們唐家能奪得天下,他們落神谷出力最多,連開國皇后都是他們的門人,還有鳳鳴槍也是出自落神谷……唐家確實對不住他們。」
風開京沒有接話,有些事皇帝能說,他們作為臣子卻不好置喙。
落神谷與皇家的恩怨情仇,那是上百年前的事了,其中的隱秘,除了當事人清楚外,其他人大多是道聽途說。
但是作為緇衣衛總指揮使,風開京卻很清楚,幾十年前落神谷九境高手沒了之後,一直出不了九境絕頂高手,皇室和朝廷脫不了干係,其中緇衣衛就出力頗多!
如果落神谷一直沒落也就罷了,如今人家接連出了兩個九境絕頂高手,自然到了新仇舊恨一起算的時候!
他們寧願冒著天下罵名也與王陽跟著蠻族造大堯的反,可見人家幾十年來都沒忘其中的仇恨。
孰是孰非,風開京說不清楚,只知道站位不同,選擇不同而已。
見風開京沉默,泰和帝忽然也失去了說話的興趣,良久才輕聲說道:「開京,如果那姓楚的娃兒去梁州九死一生的話,就讓他……流浪天涯去吧,不要白白送了命,這天下……沒他也一樣!」
說完,泰和帝低下頭,眼睛耷拉,再一次昏昏沉沉。
風開京聞言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剛才那番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應該說的,而是一個憐憫後輩的長者的心裡話。
若是往常,泰和帝絕對不會有這種心軟之辭。
「陛下,確實老了……」風開京心下嘆息,「只是楚棠……他這半年多的經歷太驚人了!驚艷到我都不敢向陛下你彙報啊!」
風開京也沉默下來,扭頭看向宮殿西側的門窗,外頭的光線照人,只是到不了幽深的深宮之處。
再往西的天邊,就是雍州方向了。
那裡,太廟驚變之後,這八個多月來,楚棠隨著朝廷人馬和緇衣衛一直在雍州活動,在九死一生的環境下,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迹。
許多經歷和變化,連風開京這個緇衣衛總指揮使都不敢想象!
「楚棠,南慶侯殺你之心不罷休,你會去梁州面對千軍萬馬和無數高手嗎?」風開京低喃了一聲。
聲音低不可聞,在幽深的宮殿沒有回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