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翌日下午。
溫肅檸靠在地鐵的欄杆上,昏昏欲睡。
他每次出門都專門挑著人流量小的時候,保證自己能有座位,不然站上幾站路,他可能真會中途暈倒。
播報鈴聲響起,溫肅檸掙扎著抬起眼皮,他努力保持清醒,起身來到車門附近。
昨天他預約了心理諮詢,還是在之前做過檢查的中心醫院。
這是秦暮走的第四天,溫肅檸肝到爆炸,終於靠著做ppt賺了900元,剛好夠了檢查費用。
作者後台里還有暫時取不出來的打賞錢,昨天更新之後,那位叫做[基本無害]的讀者又來了,再度打賞了他100元。
溫肅檸點進他的讀者主頁,這位書齡6年的高級資深vip用戶id旁,掛著明晃晃的「賞金獵人」稱號,代表打賞金額超過10萬元。
[基本無害]關注的都是一些很有名的作者,粉絲值最高的一本書佔據著網站完結榜榜首,看起來至少打賞了7萬。
溫肅檸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被這位富豪讀者看上的,明明那時候他的合同還沒完成錄入,沒什麼曝光機會。
和那些知名作品的大額打賞相比,100元似乎都不算多了,但溫肅檸仍非常感激。
眼熱么?倒也不至於。
前世從溫肅檸手裡過的資金都是成千萬上億的,他接受中小企業的邀請,聽負責人們講述發展理念和方法,謹慎地評估前景,決定是否投資。
溫肅檸很清楚,有錢之後的生活也就那樣,並且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有錢人更會抱怨的了。商務艙不如另一家航空不夠舒服,總統套房外的風景不夠好,黑魚子醬不夠新鮮……他見過太多太多。
他早就過了瘋狂追求金錢的階段,目前,只要能別讓自己餓死就行。
溫肅檸來到醫院的心理科,他提前了十分鐘到達,在外面的椅子上暫且等待。
他習慣性地摸出手機,打開作者後台app,昨天早晚更新兩章,今天早上更了一章,蹭著最近更新的榜單,目前收藏倒是突破了50個,評論區也熱鬧點了。
溫肅檸挺高興的。
他數據在新人裡面應該算不錯,無論是很快就成功簽約,還是被野生讀者們看到,都給了他相當正面的反饋。
也許他真的能走這條路子,實現前世沒能完成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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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雲笙拿著繳費單站上扶梯,他本來是要去住院部給牧柏岩辦理入院手續的,結果醫院太大樓太多,讓他給走迷路了。
三樓好像有能過去的廊橋……牧雲笙張望著尋找,卻意外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單薄纖細的少年裹在松垮的灰色亮面運動服中,站在扶梯上,他戴著黑色口罩,鬆軟的黑髮掃在耳稍,只露出一雙平靜眼睛。
但牧雲笙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對這位幾天前突然暈倒在自己面前的哥們印象太深刻,當時可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慌忙衝上去抱住對方,卻被手臂上的重量驚到。太輕了。
牧雲笙把自己點的奶茶給了少年,陪著對方坐在台階上喝完。
少年垂下眼眸去看標籤時的沉靜,含住吸管兩頰微鼓的樣子,還有最後展露的清淺笑容,全都不是短短几天時光能夠從記憶里抹除的。
牧雲笙看到他下了扶梯,徑直左轉,走向診區。
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腿已經自動邁開了。
牧雲笙遠遠跟著,看他將身份證交給分診台護士,登記后坐在椅子上等待。
他後退兩步,抬頭去找科室名稱。
精神心理科。
誒?
牧雲笙頗為意外,他本來以為少年虛弱成那樣,是有身體上的疾病。
要不要去打聲招呼呢?
他應該不會想被發現看心理科吧,如果貿然過去,會不會讓他心情更不好?
響起的手機鈴聲把牧雲笙從糾結狀態中拉回,是牧柏岩。
牧雲笙趕忙接通,最後看了眼少年安靜的背影,轉身離開的同時,低聲道:
「快了快了,我找著路呢,馬上到。」
牧雲笙通過三樓廊橋來到住院部,終於把所有入院手續辦好。
他推著輪椅上的牧柏岩,走進vip病房,攙扶著兄長坐在床上。牧柏岩換上病號服,讓牧雲笙幫他把床升到合適的高度。
牧柏岩靠在床頭,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處理公務。
牧雲笙坐在床邊,看到屏幕上的報表,一行行數字搞得他直眼暈。
「怎麼住院還要工作啊。」
「小手術而已,又不影響別的。」牧柏岩笑道,「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跟我學學?」
「不要,這些玩意光是看著就犯困。」
牧柏岩也不強求,問:「想好要做什麼了嗎?」
牧雲笙知道他指的是那四千萬。
很多註冊公司的資金也就幾百萬,父親一下子給了他四千萬,實在太多了。
「沒呢,我這什麼也不懂,就讓我創業,不是白瞎錢嗎?」
牧柏岩:「你自己喜歡的事情呢?想想看有沒有什麼能做的。」
他喜歡的事情……牧雲笙陷入思索。
他喜歡看小說,看電影,打球,健身,除此之外好像就沒有了。
牧雲笙:「要不我去開健身房?不行,市裡健身房本來就挺多,市場飽和再進去插一腳,就真成白瞎錢了。」
牧柏岩:「不著急,你慢慢找,只有干自己喜歡的事情,才能有堅持下去的動力。」
「好。」牧雲笙頓了頓,好奇道,「那哥你能不能把干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感覺分享一下,好讓我也找得快點?」
牧柏岩笑了笑,並不回答,過了片刻,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他剛畢業時,沒有人問他想做什麼,沒有人給他資金去發展喜歡的事情,他直接進入到集團工作,從事最基礎的文秘工作,用八年時間一點點積累,才躋身管理層。
所以,他很羨慕牧雲笙。
牧柏岩很快就調整回狀態:「既然有這個資本,你就多去嘗試,不用顧慮太多。」
「那行,我努力找找吧。」牧雲笙嘆了口氣,他站起身來,道,「我去拿行李,順便買點水果啥的。」
牧雲笙關上病房的門,vip病區非常安靜,護士正在值班台埋首做記錄。
他走進電梯,按下地下2層,電梯運行之後,他突然間想到什麼,又迅速按了3層。
幾分鐘后,他到達了三樓,通過廊橋去到門診部。
精神心理科的長椅上,少年的身影已然不見。
牧雲笙隔著玻璃牆站了片刻,方才被打斷的糾結再度浮現。
兩種念頭在腦海中廝殺,最終想要再和少年說一次話的強烈念頭更勝一籌。
他走進科室門診等候處,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先等等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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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這樣。」
溫肅檸說完最後一句,伸出手,接過對面心理醫生遞過來的紙巾:「謝謝。」
紙巾碰上面頰,立刻濕掉了,將湧出的淚水吸收殆盡。
溫肅檸全程都盡量平靜地講述著屬於原主的故事,分明和他沒半點關係,卻仍不受控制地情緒失控。
溫肅檸也終於確定,屬於原主的影響,確實還殘留著。
是啊,那畢竟是二十年來的傷痛,早已印刻在身體之中,就算換了個靈魂,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徹底抹除。
這些內容,原主此前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如今溫肅檸講述起來,彷彿切身感受到了他曾經的自卑和彷徨。
無論再如何小心翼翼,也得不到愛。
最冷靜的語言彷彿精準的手術刀,將這具身體剖開,露出流著血的內里,帶來的不光是疼痛,還有釋然。
心理醫生的嗓音溫柔,溫肅檸認真聽著。
大腦因長期抑鬱和焦慮產生的不良變化,紊亂分泌的神經遞質和多巴胺,都需要慢慢調理,絕非換了個靈魂就能徹底解決的。
從診室里出來,溫肅檸明顯感覺到那股腳鐐般沉重墜著他的壓力緩解了不少,他目前確實需要穩定的治療。
但中心醫院距離太遠,打車太貴,每次問王姨借電動車,坐地鐵過來要花費不少時間。
也許後面他應該在附近看有沒有靠譜的心理諮詢機構。
溫肅檸思索著往外走,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了一抹金燦。
在一眾黑色的腦袋中,淺金色實在太扎眼了,想注意不到都難。
溫肅檸抬起頭,對上了玻璃牆另一邊那雙茶色的眼睛。
青年眸中含著笑,朝他揮了下手,通過對方的口型,溫肅檸判斷出來,他說的應該是「好巧」。
是前幾天在小巷裡給了他一杯奶茶的好心人。陰暗檸檬。
溫肅檸點了下頭,走出候診室,來到陰暗檸檬對面。
眼前青年比他高一個頭,敞著懷的黑色牛仔外套里是件圖案誇張的寬領T恤,搭著工裝褲和馬丁靴,配合他的金髮和單邊的黑曜石耳釘,有种放盪不羈的叛逆。
混血感十足的精緻五官抹消了和街頭黨微妙的相似之處,讓他完全像是從雜誌里走出的模特。
上一次巷子里挺黑,溫肅檸又頭暈,沒怎麼看清對方的樣子,只記得他優越的側臉和染成的金髮了。
誰能想到打扮那麼瀟洒的青年,會蹲在酒吧後門的台階上,等一杯草莓奶雲麻薯呢?
溫肅檸正想著再給他好好道一次謝,就聽到對方頗為不安地說:
「抱歉。」
什麼?
他抬起眼。
被那雙蒙著水光的通紅眼眸望著,牧雲笙呼吸都停滯了。
少年明顯才哭過,眼眶鼻尖全都紅著,睫毛都被打濕,眸中潤得似乎一眨眼,淚就會簌簌滾落出來。
牧雲笙先前糾結就是怕過去打招呼,會影響到少年情緒,他獨自一人過來醫院看心理科,大概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結果眼下發現他診室里出來,哭成這個樣子,牧雲笙懊惱得要命,天啊,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莽撞?
看到他局促的模樣,溫肅檸大概明白了。
「沒事,沒什麼好道歉的,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他嗓音平靜,「正好我也想再謝謝你,那天多謝了。」
溫肅檸的坦蕩出乎牧雲笙意料,他趕忙擺手:「舉手之勞,低血糖的話出門記得隨身帶點糖。」
「嗯,從那之後我就記得了。」溫肅檸從口袋裡摸出兩枚巧克力,向牧雲笙伸出手。
牧雲笙將手掌攤開,一枚巧克力被放在了他的掌心裡,作為溫肅檸對那杯奶茶的謝禮。
縈繞在心中的所有慌亂一掃而空。
牧雲笙放鬆下來,主動道:「你要去坐地鐵嗎?正好我也去那邊買點東西,要不要一起?」
溫肅檸並非社恐,也不介意與人同行,答應道:「好。」
兩人並肩走上扶梯,牧雲笙道:「看見你之後我還糾結了半天要不要打招呼,最後覺得這麼巧又重新遇到,這種緣分要是錯過了有點可惜。」
溫肅檸:「為什麼要糾結?」
牧雲笙頗為不好意思地道:「額……我看你一個人過來看病,覺得你應該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吧,心理疾病不是很容易造成挺嚴重的後果么,如果我做了什麼,讓你不舒服就糟了。」
溫肅檸笑了下:「不用這麼擔心,發燒也會出人命,每年都有很多燒成肺炎或者腦炎的孩子留下永久的後遺症,但也沒幾個人會對發著燒的病人小心翼翼吧?」
「說到底還是沒把心理疾病當做正常的、人人都可能會發生的疾病看待,我不知道其它患者是什麼態度,但我本人並不介意,我只是暫時生病了,正在積極治療而已,沒什麼好覺得羞恥的。」
「如果更多的人能抱著這種平常觀念,不再特殊對待,真正患病的人才可能會得到更好的環境吧。」
溫肅檸語調平緩,還帶著哭過的鼻音,軟軟的。
他神情淡然,似乎真的在說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
牧雲笙意識到,身邊少年壓根就沒有他看起來那麼脆弱易碎。
他突然很慶幸自己方才選擇了在診區等待,這個看起來比他還小上幾歲的少年,其實有著很成熟的內心。
兩人離開醫院,走的還是溫肅檸之前暈倒過的那條小巷。
這幾天溫肅檸也就只和王姨說過話,還蠻懷念聊天的感覺:「你呢?來醫院做什麼?」
「我哥要做個小手術,我負責陪床。」
「走這麼遠沒關係嗎?」
「沒事,明早才手術呢,他現在甚至都還在病房裡辦公。」
「這麼辛苦。」
「是呢,家裡人都說我要有他一半努力就好了,搞得我壓力好大。」牧雲笙笑道,「怎麼家長就是不願意接受自己有個平凡的孩子呢?」
牧雲笙說完,才驟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把藏在心裡的苦惱這樣輕飄飄地講出來了。
明明身邊少年比他還年輕,兩人才見的第二面,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平凡么?」溫肅檸想了想,輕聲道,「做個平凡的人當然沒有問題,但你怎麼能知道,自己是真的平凡,還是只在用平凡粉飾自己呢?」
溫肅檸沒說太多,畢竟現在他倆只是偶然遇見的路人,從診室外看到牧雲笙的第一眼,溫肅檸就認出他外套里那件似乎沒什麼特別的T恤,是Lv的。
z市有錢人很多,碰上個倒也不稀奇。
前世溫肅檸見過太多有錢人,包括他在內,憑藉自己能力白手起家的富人很少有煩惱和怨言,因為他們得到的所有都凝聚著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是他們應得的。
反倒是這些人的孩子,容易出現一些問題。
他們無需像長輩那般勞苦地進行財富積累,便擁有太多唾手可得的東西,也因此容易產生在旁人看來堪稱矯情的煩惱和迷茫。
牧雲笙愣了愣。
這話好像很深奧的樣子,他還沒能完全想清楚,就看到前方地鐵站的輪廓。
什麼這條路竟然這麼短的嗎?感覺還沒聊上兩句就到了。
牧雲笙趕忙掏出手機:「那個,可以加一下微信嗎?」
溫肅檸下意識在幾秒鐘內想到了一百種婉拒對方的辦法,但緊接著牧雲笙的話,打消了他的念頭。
「和你聊天很開心,我想和你做朋友,好嗎?」
這樣的直球叫人難以回絕。
他總不能回答說抱歉雖然我們聊得挺好,但我不想和你當朋友。
尤其是對方茶色的眼眸中滿是期待,似乎完全沒想過會有被拒絕的可能,手機就舉在半空,隨時準備掃碼。
溫肅檸很擅長說「不」,他作為投資人,拒絕過的企業數不勝數,只有最優秀的才能獲得他的青睞拿到投資。
只是現在可不是做生意,他好像沒有必須拒絕的理由。
而且就算是在做生意,他也願意投資面前的青年,他確實需要朋友,一個屬於自己的朋友。
「好。」溫肅檸拿出手機,點開自己的二維碼名片。
牧雲笙迅速掃上,溫肅檸看到了來自[陰暗檸檬]的好友申請。
和他的外賣軟體是一個名字。
備註里寫著「牧雲笙」三個字。
「你呢?」
「我叫溫肅檸,溫暖的溫,嚴肅的肅,陰暗檸檬的檸。」
牧雲笙噗的笑了出來,他把溫肅檸的名字備註上,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機:「那就有機會再見了。」
「嗯。」溫肅檸點頭,「再見。」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地鐵站內,牧雲笙轉身回去醫院。
路上他從口袋裡摸出溫肅檸給的巧克力,撥開包裝紙放進嘴裡,醇厚的苦味和香甜在唇齒間蔓延。
走進住院部,巧克力的外層融化,微涼的液體流了出來,朗姆酒的味道讓牧雲笙一愣。
酒心巧克力啊,他很久很久沒吃過了。
小時候他覺得味道奇怪不喜歡,等長大了再嘗,竟然還蠻好吃的。
牧雲笙心情雀躍地推門,走進病房,辦公中的牧柏岩抬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定格在弟弟快要揚到天上去的唇角。
遇見什麼高興事兒了?
但牧柏岩沒問,因為還有另一件事情。
「行李呢?」
牧雲笙:「……忘了。」
「水果呢?」
「……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