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芳蘭之下小人心
「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一串被父母把兩髦聚成丸髻的童兒前學著長輩踏歌的姿勢互相模仿,擊掌歌唱,後來追逐街巷,嬉鬧間將尊卑分明的世界模糊成處處祥和的留白。
晉衎椅坐車中握著橫軾,聽這一陣童音,不禁探頭往回望,但見葛褶布袴之上,葉影密,紅光稀。尚書令倏而掩袖覷天,此一陣風過雙肩,掃卻時事冷淡,八月更覺寒。
想是馬承志身在當下,魂在鄭末,響噹噹的儘是振臂一呼,萬人無不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自以為會見便可起事。晉衎小心用指頭戳了戳凝血的虎口,即使不見皮肉深淺,可像毒牙釘鑿,登時倒吸口氣絕不是誤當的小傷。
「唉。」
「主君何嘆息,」廉由起臂抖鞭,驅車疾行,「莫不是自省早娶妻早抱兒吶。」
「光嘴皮子閑著。」晉衎忍著愈演愈烈的疼道:「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周公若未及冠前,我便和其約定,其子女之璋瓦,其手制之,而弓帨之物,我手制......」
廉由略略後仰身子聽著主君在叨叨什麼,一手攥韁一手拍著胸脯打斷道:「主君盡可放心,自從周夫人孕子以來主君為周家備下的用以添盆的金玉松枝等等等等,由已悉數安排贈予周家了!」這說完,晉衎用力彈了他後腦殼一下,道:「到底生出來知道男女再送去啊!」
「哎喲哎喲,」廉由嬉皮笑臉地叫喚著,「主君在飛熊坊耽誤這時辰,指不定周家大公子都在耶耶懷中啼哭啦。」
晉衎一時想罵廉由又讓此樁美事想得合不攏嘴,匆匆牽袖遮面,免得當街失儀。不過一會兒,廉由停車於周府門前,拋繩給迎來的周家門仆,下車正要給晉衎搬來馬凳,而晉衎居然半接著旁人的手蹦了下來。
「呀,呀呀。」晉衎拂手讓門仆不再為他掃裳撣塵,心急之下半步邁過檻,立馬就絆著腳,得虧廉由躥來扶了一把。
「公若——」因有著幾代晉周之誼,晉衎不顧堂室庭院里追慕尚書台權名來的一眾賓客,尋不著發小就叫起周家主君的小字:「雀奴!周雀我來遲了——」
廉由和十餘個周家僕卒追著龍精虎猛的晉衎,每句話插了道都是白瞎,晉衎自顧自向側室奔,攔都攔不住。
「瞧,男子設弧於門左!」晉衎仰著頭喘氣,袖口耷拉出腕子,廉由順其所指,既瞧見了懸在梠下的弓箭,也發現了晉衎手心手背都是幹了的血,一張臉瞬間由喜轉懼。「主君、主君何時傷的?」
晉衎怔了怔,一心怕得是犯了何種忌煞,忙不迭把左手藏進袖裡,吩咐道:「快快打盆水來我凈手,快快!」
「主君這哪能打盆水就了結了的,」廉由十分自責自己滿心思都在周家的喜事上,主君傷了這麼大條口子自己就跟瞎了似的,「叫醫夫吧。」
「嘖,」晉衎示意廉由小聲說話,「公若喜得貴子,叫甚醫夫,萬一衝撞了我侄兒前途呢。」
廉由著急得舌頭就打結了,捉著晉衎腕子不放:「可可可,可傷可深呢。」
「不敵我與雀奴情深義重。」晉衎眼色一橫不容廉由再多說半個字。當水盆送到了,晉衎端著盆到一旁卉蓉叢中泡著熱水想把血跡洗凈。
「咦,劍術不精,自討苦吃。」他抿唇緊齒疼也疼了,偏偏傷口不愈,鮮血把水都染紅了。這關頭晉衎想不出法子,扯出里袖往虎口一塞,再捏起拳頭將手放在袖筒中。
周家僕人緊接著端走水盆,一看有血,詫異地盯著晉衎,好在顧及上下有別,悶頭趕著去泔房倒了。
晉衎對立著傳來嬰孩啼哭聲的側室,霞光撇在盛弓裝矢的皮囊上,是足以更迭朝暮的重彩,卻只流轉出新生的絕筆。
「走罷,廉由。」感慨在心間的尚書令自不願驚擾室內初為人父的青年,再是前塵往事也當一人思量。廉由點頭靠過去,佝腰攙著主君沒走出幾步,主君就停步叫著滿頭大汗不知何處奔忙的周家的家宰,吩咐道:「《禮》曰:生子,卿大夫用少牢,士庶用豚。周公若喜昏了頭,我過廷見香案無羊,成何體統。」
這家宰太葵用巴掌抹了抹被汗液粘在一塊的眼皮子,周身熱騰騰的,眼前都冒著金星。「回...回,」太葵使勁眨眨眼,認出晉衎不是別的尚書台官,真是救命稻草,「令君吶!我家主君,不、不見啦!」
「甚,」晉衎驚疑方才所聞,扭頭看側室張紅掛帛,竟沒有當家的在,「周公若,周公若不在這?」
太葵連連咽著唾沫,道:「找遍了,整個無執城都找遍了。主君他、他知道母子平安后,命奴懸弧,奴就轉身背身的工夫,就找不著了。」
「荒謬,誕禮宣賓諸事可不等著他主持么,哪裡學的本事,這麼快拋妻棄子。」晉衎背手左右跺了兩步,先對太葵將禮制疏漏之處一一指出,讓他去速辦后捉摸出周悅會在何處藏身,當即穿廊過重樓,登閣走飛橋。
天色漸暗,晉衎過道門差些沒瞧見在門洞后打盹兒的門人,還是廉由拍醒了這個夥計,責令他面見主君。
「主君怎麼,」門人嚇得激靈把哈欠都憋回喉口,「怎麼打周府過來了。」
「由著賤廝問么!」廉由揚手裝作要給門人一耳光,門人徹底醒了瞌睡,一頭磕在了磚上。「周家今日抱大公子,奴觀望著周家沒一個人閑著,也出不了什麼賊,就就,眼睛不知怎的就閉上了。」
廉由瞟晉衎不發話,替主君教訓道:「此復道直連小南國與周府,是不防周家做賊,但要賤廝看著這也不是養著吃白飯!」
「是是是,是是是。」門人四肢縮得很緊,額頭貼上晉衎的履面將功贖罪道:「主君,周僕射幾刻前才入了小南國。」而後兩眼放光地抬起頭:「主君若是與僕射有事商議,奴去找僕射!」
晉衎拂袖掃開門人的臉,提裳下閣梯,正欲直行之際冷不防聽廉由大呼一聲周僕射,回看那人就在一側柏樹下,再仔細一盯,周悅還似幾歲童兒杵著干枝在土上刨來刨去。
「周雀!」晉衎氣游肝膽,怒沖眉梢,要是發小識相好歹露出些許愧色,誰想周悅見他一眼,掉個身抱膝還鼓搗那土塊。「怎的不去逗弄兒子,反來弄壞我的樹土!」
周悅感知晉衎站到了身邊,罷手或是要講些什麼,最終扔開樹枝沒個響。晉衎本來就尋思著如何安撫周悅,可那枝節滾過腳邊沒多遠,清晰可見是自個兒半個月前手植的棗樹苗。
「嘖嘖嘖嘖嘖。」晉衎懊惱地捏住眉心,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是怒火滔滔,翻天卷地。「周公若,我有言在先。抵賴不認,閉口抗供,罪加一等!何況我可帶著劍呢,勸汝詳說。」
要不說是晉周嫡子打生下來就食則同器,寢則同席,不是手足勝似手足。周悅渾不怕晉衎用那一雙眼在自己皮上燒出兩個洞,反而因為晉衎的三言兩語被逗得眉開色緩。
「我取不出名。」周悅攤開手掌,掌紋沾著一層黑黢黢的泥,出奇彰顯出人生的命絡。「子名寓意深遠,立天立地,載日載月。而我力逮才竭,蒼生之福祉尚不能謀得一份,如何為我兒留得一處安寧。」
晉衎時消了怒火,別地蟬鳴乍起,噪響不勻,夜霧薄薄吸在兩人衣襟。
「彼事如蟬,綠槐也好,金霜也罷,有愁有不愁,天人不可怨而尤。」晉衎一道坐下去兩臂圈攏著雙膝,餘光見平日格深德淳的摯友因對妻兒深藏的愛意而責切著自己,又伸出右手和周悅握在一起,將心間的縫隙佔盡:「同情相成,同氣連枝,珍重待春風。」
周悅兀地長舒臆氣,從懷裡摸出為兒子準備好的一塊赤璋,行儀漸如常。「佶,正也。周佶如何?乳名便喚棗奴。」
「當真此時才定下,那紅箋之中竟無隻字?怪不得雀奴無顏見妻,紅箋無字,哺后可讓夏侯氏拆箋不見兒名。」晉衎拉著周悅站起身復登連閣,笑罵道:「汝且知壞了我的棗樹呢!」
「如今也不遲,順帶告知有司,登記在冊,」周悅摸著后脖子,「另外賠安玉一株棗苗,便是賠了,今歲也沒法請汝早生貴子呀。」檐下燈搖光射,晉周攜手,流光溢彩。加諸心情大好,他二人愈加歡快,且歌且行,賓客見之無不斂怨提神,賀詞相迎。
晉衎引著周悅要他只管入側室與妻兒相守,自留下替他招待眾人,周全世故。他等得了便宜賣起乖,大多哄趣尚書令形單影隻,勸得晉衎自罰卮酒,頤和談吐。
而本該侍奉晉衎前後的廉由偏偏趁著熱鬧躲了差事,甚至避過尚書台里任職的些許官吏,故作擺酒斟杯的樣子,跪坐到一人案邊。
「這周家長子可都呱呱落地了,我家女兒懷著你的種不少五個月,廉由,令君待你不薄,此事你何日告知令君。」
廉由挨著老丈人的訓幾通左顧右盼,肚子里清楚費平做了半輩子刀筆吏,削尖了腦袋想升成令史多拿一百石俸祿,不然早讓他女兒把胎打了去。「這這這,要與主君講,也得把女娃先娶過門兒吶。」
費平這打聽得廉由拖泥帶水的態度,當場手捋鬍鬚朝著晉衎在的方向瞪了兩眼,「明日入台,老夫自稟明令君,告廉由是姦淫之徒!」
「丈人,」廉由暫且把嘴巴抹上蜜,心底卻舒服不到哪兒去,「女娃和我是兩廂情願,哪能血口噴人。再者,姜吏更有資歷,升去作令史怕是早定了的事,您非要擠兌,由也做不得主哇。」
「一曹三令史,五曹則有十五,姜白已換我費平一個又有何妨?」費平吊起混酸勁,越講越不平:「姜氏瓦棚草屋,比我還泥賤幾分,論賢論德,論不著他!」
激昂過後,費平一口飲盡廉由給他倒的酒,真厭煩小子沒個頂用的窩囊樣,再聽著響徹在絲竹與恭維里的權勢,他一手推開廉由狠狠撇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