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儒生義氣
多可惜,多可惜這西出安陽八百里的美景!那涇流之畔,巨木之下,遠有奇峰峌嵲,盤山岪岪,近有漃漻薵蓼,蔓草芳苓。
美景啊又何及山河一統,罷止刀兵的願景!
齊惇凄苦著思緒,低手解開腰間將自己和晉阿石拴在一起的紅色披風,山丘浩浩吹來的風倏而冷激出不可遏止的哭泣。
「允裕!馬疲將死,小心!」
後方的疾呼方才傳進耳里,齊惇就見汗漿裹身的馬兒突然向前撲失了前蹄,趕忙把晉阿石護在懷裡,隨後摔向了草地。
「沒事吧,允裕!」陸進見齊惇帶著孩子翻滾了幾圈,急急跳下馬跑過去。
「阿石,」齊惇驚恐地喊著一聲不吭的男孩,瞧著晉阿石一雙眼瞪得溜圓就癱了下去,時而橫臂遮在自己眼前道,「是阿叔不好,是我不好。」
陸進吁吁的停在猝死的馬兒身邊,俯身若有所思地撫摸著它的鬃毛,回想起城外驚現伏兵使得自己和齊惇在混亂中逃命狂奔。
「啊,啊叔……」晉阿石翻身悄悄挪到齊惇腋下,也不敢挨到這個比不上父親熟悉的大人。「耶、我的耶耶。」他兩隻拳頭捏得很緊,極度膽怯著自己將要表達的話。
「我的耶耶…回….來?」
齊惇拭淚之餘聽到細如蚊蠅的聲音,把喉口濃厚的嘆息夾雜在短暫的抽噎中,最後用袖子擦過眼角,強笑道:「回來,當然回來。」
晉阿石瞬間沖淡了恐懼的一切,扳著手指頭數著:「一歲,兩歲,三歲,四歲啦,耶耶來。五歲,六歲,七歲,八歲,耶耶又來。」
「傻奴兒。」齊惇且欲安慰晉阿石不需要再等四年才能見到他的父親,但想到晉衎生死未卜,倘若遭遇不幸,這孩子又何止等上四年。
「叔,叔不哭。」晉阿石不知道自己等待父親回來的事情為什麼會讓周圍的兩個大人淚如雨下,鼓起勇氣拉住齊惇的袖子道。
陸進任憑淚珠落在手背上,費勁地拆下鞍囊,扯拽出壓在屍體下的紅色披風,起身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矣。」
「唉!「齊惇握著晉阿石的手,側臉對陸進道:「孰能知安陽之南門竟是石門!」
「侍中來去何意?」陸進與齊惇並肩而坐,把披風放在齊惇膝上,取出鞍囊里的水壺遞給晉阿石。
齊惇低眼凝視著自己大禍臨頭之際且要帶上的晉衎的披風,滿目是臨江州之日晉衎在艙台上揮斥方遒的樣子,怎撇得下他一個人去做黃泉白骨。
「令兄駐守褒倉,脅制於青蘭郡,而戴氏主長之輩恰恰皆在褒倉講學,豈有這般巧的事情。」齊惇推回晉阿石上送的水壺,斜眼一記白刀削在陸進臉上。「爾等窺知齊州玄機瞞騙朝廷,瞞騙大將軍!」(褒倉城,青蘭郡的治城)
陸進乾咽了口唾沫,仔細辨聽後方確無追兵的聲聲馬蹄,才為齊惇吐露道:「景州十四郡自古以汾淮交流之處為界,西景佔六,東景佔八,左氏所能稱治之地原先不過東景的四五郡。」
「怎麼,往日景州三氏分而治之尚不絕矣?」齊惇比對著左融呈報給朝廷的文書,越是分析越是膽寒。
「初氏弒君,早已殺絕。」
「顏氏繼為大患?」
陸進剛想應肯又搖了搖頭,「自今上即位,左融便放權飼虎,趨使顏氏殺盡東景不服之人,裝是顏氏攫了他齊州牧的差事。」
「左融若非朝廷有間徒,何能早早推敲今上及晉安玉的德性?!」齊惇痛悟地拍了拍腦門。
「這盤棋,左融下了十年。」陸進拔起一撮草用指頭幾番揉搓而後快速塞進了嘴裡,狠狠吞下去道:「戴氏到西景不過明哲保身,而家兄是故意不做先鋒退回了青蘭郡。」
「青蘭近鄰汾淮可算中要險重處……」
「故,左融必借大將軍飭令收繳西景。」陸進打斷齊惇道:「景乾強族自魏末以來無不豢養私兵客卿,圈地以收男丁。西景籍兵十八萬,但聽強族號令,則籍兵盡失,私兵民夫可達三十萬。」
齊惇當即嚇出一身冷汗,仍舊心擔萬鈞道:「恐怕強族世門不和而林立,左融假大將軍之柄,勢逼西景作鳥獸散。」
「是了。」陸進餘光看見齊惇幾乎是嘴皮子沾了沾水壺就讓給自己飲水,撇頭道:「到時左融欺騙朝廷種種皆是大將軍治理齊州之舉,趁機做盡逆我者亡順我者昌之惡行,終以晉氏的名義撐旗立國。」
齊惇憂心忡忡一口水當一碗酒,飲得肝腸寸斷。「唉,天下亂矣,晉氏冤矣!」
「所以進方才問侍中,來去何所意?」陸進垂袖遮住手抓了一大把草,慢悠悠回身走向自己的馬匹,卻自己個兒把這把草當肉一般吃了。
他半開玩笑道:「此去青蘭尚要四天,馬兒不夠用了。不過從青蘭行水路去東牢關就快了,穀雨之前就能到。」
「雞鳴千里沒,清明無餘多。雄音猶在耳,日夜與誰說。」齊惇深切地摩挲著晉衎的披風,愁不盡這一片血紅。
「好了,」陸進牽動馬兒彎腰把韁繩遞給齊惇,「侍中先去褒倉,家兄定會相助。」
「仲謙又當如何?」
「往回走不了多遠,我是景人自能找到歸宿。」
齊惇倉促喪失了與陸進別離的勇氣,患難與共的經歷使他輕易就對陸進增添了落淚的情誼。「惇不及而立之年,何德何能擔此刎頸之託!」
「惇,信也,君子立信則立於天地。齊侍中不該自輕!」陸進把韁繩塞進齊惇掌心,面朝北方虔誠地跪拜道:「蒼天有眼,天佑君子,天佑王臣!」
「蒼天有眼!」齊惇受到莫大的感召一同跪拜北方,而後披上火紅的披風,抱著晉阿石坐上馬,執韁道:「仲謙亦受天佑,待我得見令兄,便來尋君!」
「好。但使你我戮力救大將軍,便也順手救了這江山吧!」陸進忍住淚用力拍了拍齊惇的手,臨了囑咐道:「若是迷掉了方向便登高尋見淮水,順水向西。囊中還有三個餅,姑且充饑。」
「保重,千萬保重!」齊惇向前驅馬,回頭看作揖送別的陸進。「千萬等我回來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