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各自爭命(中)

第二十五章 各自爭命(中)

「既相識到此刻,主公且容我自陳。」顏充面對著一張琴,宛同於晉安訴狀,道盡公心,又鞭語晉鈺,傾瀉私仇。

「曾年大王折戟,家祖欲引少主還江東,然少主怯懦無能,不顧父老舊臣,致使家兵十萬徒然卸甲。」

「其於鄭朝舔奉文玄,捧足齊攸得以偷生。舊主如斯,敗臣何活?家祖痛之哀之,焚琴渡江,不料江州污衊我等變節怕死,未能對少主盡忠相護而嫌隙怨恨!」

顏充的聲音愈發高亢激昂,鏗鏘的力量卻不乏空蕩蕩的荒涼。「家祖不願至親枉死在江州流箭之下,遂於江陵之外自刎……並囑咐兄弟容其骨肉與大江化為一體,大業兮、明公兮永世東望。」

晉衎身陷遲來的黑暗卻不得不判斷當今的流光,眼底滋生出黑白不分的愛憫。

「我等籍貫本是乾州道林郡,曾祖父攜家乞願歸鄉隱沒山林,哈哈哈……」顏充捻著短須的手因苦澀至極的笑轉去眼角抹掉淚。

「鄉親啊,鄉親又追較當年家祖便開城門巧助麒麟郎入主乾州之罪,拆我祖宅,毀我祖墳,想我顏氏自魏代高屹於世兩三百年,竟惶惶如喪家之犬吶!若非白氏救濟,全族險被戮殺在市集,主公無愧於我等乎?」顏充捶著胸口,辛苦忍耐著噴迫欲出的怨怒。

晉衎薄唇抿緊一線擾亂心房的風,別見窗台上停著一隻不該在現下時宜停留的蝴蝶,百感交集到最終的一瞬間,終究是悲哀地撥響了第五弦。

「足下何苦到了這時才與我傾訴衷腸?」他仿若失神在餘音繚繞間,擺脫不了晉安威武不屈,任重道遠的目光。

顏充頓時勃發精神地捉著晉衎袖子道:「主公知我衷腸,君臣相和尚不晚矣!」

「不然。」

晉衎冷端不動容的表現瞬間讓顏當抽出腰刀七寸,兩行淚都還掛在臉上,怒道:「哇呀呀國賊家賊,不義且罷,如何不孝!」

「足下還請聽我答訴志向。」晉衎回應著托住了顏充的手臂,置身處地的與顏氏的動因化在一起。

「自燕立,中原極重門風之優美,家學之淵長,品評之精闢,是而庸凡於官府之人並非低劣之才。然,他等保名祿而媚聖偽,重氣節而推佛老,依命運而變禮樂,於家國之至要欲蓋而彌彰。」

顏充驚訝晉衎對大燕的畸形針砭透骨,更不解他為什麼會追隨下去,誠然問道:「鄭之得國,猶不失統合諸侯救民於危亂,而上官氏則是圖謀主少國疑以刀兵竊之,豈能讓諸士眾人為之效力?」

「天命不可道也,朝代更迭,人言定其正邪罷了。假使我乘言稱王而伐燕,我所倚仗且非刀兵耶?」晉衎的餘光一直籠罩著那隻蝴蝶,它像是一種亂世的風情,特為麒麟郎的回眸而來相見。

顏充感受著隱約在二人之間的關乎天下寬仁博愛的呼吸,遞目顏當而後聽著鐵器緩緩收回鞘里的聲音。

晉衎繼續痴痴地講述道:「九州所育之人傑,或操琴達天音,或玄言隆人望,或躬耕盛田地,或注經傳絕學,或奔走求權貴,種種種種,人傑之為官,獨不盡職以報蒼生。」

「啊!」顏充恍然喟嘆,不敢再與晉衎平肩而坐,倉惶起身作揖道:「晉安玉不惜身,不戀權,到這關東是為一死以喚士人不為一家而倒置,要為百姓救倒懸!」

顏當猝然因為兄長的改變而感到恐懼,暴烈地拔出刀對準晉衎道:「大哥這是做什麼,可不要被他講糊塗了!」

顏充迅速壓住顏當的手腕,卻沒有一句肯定的話安撫弟弟,心緒涌動之際聽門外道:「報——犯人陸進帶到!」

「他娘的磨蹭啥,帶進來!」顏當倔著力氣就是不收勢,嚷一聲彷彿下一刻就能向晉衎的腦袋劈去。

晉衎不注意蝴蝶已經飛走,到了發現的時候不禁默念先祖勿怪自己寧做一朝忠臣,不做一家孝子。

「混賬,怎麼打成這副樣子。」顏充轉眼看到陸進被左右兩個牢卒拖著,身後留下兩道血路,進而狠狠奪下顏當的刀,再給了他一記窩心腳。

「只怪、只怪他、他娘的找打!」顏當趔趄幾步,氣都不及喘勻就遷怒給陸進,靠過去揪起陸進的頭髮,幾拳打得陸進口溢鮮血。

「陸仲謙?!」晉衎目及遍體鱗傷的人兒時幾次辨認都認不出是那個能與齊惇媲美的陸進,罕見的發怒道:「汝等由何抓他毒打!」

「他放跑了齊惇,非說齊惇往臨滄去。」顏當仔細確認陸進暈死不醒,不懷好意地看晉衎道:「喔!大將軍定然知道侍中是不是跑西景去了吧。」

話音剛落,壯碩如牛的大漢頂撞開大哥的阻攔,三步並兩步把剛想抵抗的晉衎反扭在琴上,絲弦發出沉悶的悲鳴。

「說!齊惇是不是帶著你的私章從西景跑回東牢關。」顏當捉起晉衎纏著紗帶的右手往案角猛磕,磕得傷口綳裂。「肏他娘的江州,齊惇連條船都沒乘走,游回臨滄的嗎!哦呵呵,曹夋游大河,齊惇游大江,燕人全是魚變的?!」

「景州水脈密布,自有渡口去江州。」晉衎的臉被琴弦給割傷了,一雙眼忘卻疼痛的看著陸進,兩顆心緊密相連。「是我事先預防有變,私章留在了臨滄府司,囑咐齊惇取而用之向…向朝廷行文。」

「什麼?」顏充一下子冷汗直流,假如事情如晉衎說的那般實現,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方寸大亂地道:「稱王,汝必須即日稱王!」

晉衎驀然對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頑強地笑了,「我晉氏再也不受天下唾罵了,哈哈哈哈哈,名垂千古,有死無生!」

顏當無法容忍晉衎刺耳的笑聲,舉起晉安的琴哐當拍碎在晉衎的背上,罵道:「早知汝死不悔改,那日在江陵就該毀汝祖墳,殺汝家人!」

隨後他丟下劇痛得發不出聲音的晉衎,心道是姓晉的自己且想一刀剁了,何況姓陸的。

「大哥,非我族人,其心必異!陸登再是不從,就用陸進的頭祭旗。」

顏充煩惱地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就算看出了顏當失控的狀態也不加以勸誡。

顏當只當是大哥默許了,尋來文案的小刀,嘀咕著煞的文筆書生就一手扶住陸進的頭,一手直用刀扎破陸進左睛,旋手連帶著眼皮都拔了出來。

無以承受的苦難讓陸進從漆黑的彼岸中找到了魂魄,卻喪失了一半的光明。

「啊……」陸進無知地睜開雙眼,似乎有溫熱的血又從哪處恐怖的傷洞里往下淌,想去看卻疼的自己能聽到顱內的慘叫。「啊!」

「來人,把這給陸登送過去。」顏當就著刀插著眼珠子交給了門外得令而來的兵士,瞧著陸進又要疼死過去,趕緊逼問最後一遍道:「齊惇是不是去西景了!」

陸進模糊意識讓他以為他自己在無數星辰中間,熠熠閃光的每一點都逐漸放大光暈,其中有老師謝嵩和兄長陸登教讀捨生取義的樣子,有齊惇的呼喚,還有晉衎的目光。

「江州。」他毅然決然地說罷,光輝暗淡去,只剩下晉衎還看著他。

晉衎注視著陸進再無力與自己相望的垂下頭,忍不住淚灑琴上,泣不成聲。想來陸進必然是把齊惇送向了西景,而主動被顏氏的追兵捕獲,用血肉之軀給自己爭取勝利的時間。

「仲謙,嗚嗚,吾之仲謙。」

顏充見陸進不屈的壯烈深感晉衎說的名垂千古,有死無生並非虛言,但是人各有志,誓要力所能及的改天換日!

「當弟,我不會犯糊塗了,」顏充把刀拋給顏當,「這就斬首陸進祭旗,擇日宣告晉衎稱齊王。」

「殺絕豈是治內之道!」晉衎捨得自己死則死矣,卻終究捨不得英雄義士就在眼前受害,叫喊著跌跌爬爬的為陸進擋住顏當的刀。「縱使我稱王,燕廷伐兵不過旦夕,若是西景懼而投燕,人心渙散何可救也!」

顏當不厭其煩的想要踢開護在陸進身上的晉衎,惱道:「老子連你一塊劈!」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左融姍姍來遲,進門見顏充高舉砍頭的刀,嚇得大叫一聲。「啊!慢,且慢吶。」

顏充冷漠地眯了眯眼,抱臂道:「且都是因為左公出的事端。」

「哦…大使君慢,慢慢講。」左融扶著牆勉強走得快了點,拱手問候顏充再細細聽了來龍去脈。

「這,這實在是晉侯耍詐,不特意提起來,誰能當個真。」

顏當聞言橫刀在左融脖子上道:「老頭兒有無跟他一塊耍一耍呀?」

左融怕得臉歪嘴斜,只能連連擺手話都說不出來。

「當弟且把刀收起來吧。」顏充估計左融從自己逐步掌控齊州以來是日漸衰老,哪怕是裝也不至於裝得這般久這般真。「左公見多識廣,有何對策?」

「唉,唉。」左融緩上幾口氣,用袖子顫巍巍抹掉嘴角的口涎,自得地道:「晉侯之計,實賴君王信任。自打晉侯來了安陽,官…官書左達右遞,就是沒向朝廷復命。」

「哦……」顏充低眼瞧了瞧趴著不動的晉衎,知會了左融的用意。「上官紹性剛好勇,既受晉衎權壓,又怎會同心同德。但使燕帝疑之忌之,便是真齊王,假燕臣。」

「是啰,是啰。」左融直起腰板手捋長須,道:「再者尚書台素來政出晉氏,大使君一則修書給周悅,令其聽命。二則起草官書,以齊州大事定矣向燕帝求封齊王,言語間大有擁兵自重,以下脅上之意。」

顏充見左融一口氣說光要緩上一陣子,接話道:「再使朝中耳目揭露周悅得令,上官紹內外皆不得人情急之下必有暴動,到時齊惇陸登謝栩之輩又豈得聖寵。」

「是啰,」左融深斂聲色覷著晉衎道,「是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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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父與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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