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的神
距離冢泉不遠的樹林里,戚柏找到了幾塊已經倒塌的石牆。摸索了一下,覺得這裡的地勢相對平坦,樹木枝繁葉茂也利於遮風避雨。
只是石牆看上去是很多年前建成的,長年無人居住,早就風化衰倒,隨時有倒塌的風險。
戚柏在周圍選了個乾燥的地方落腳。
距離亞什從泉水裡落湯雞似的爬出來已經好一會兒,戚柏一直沒說話。
他一聲不吭地把亞什領到今晚過夜的地方,然後不再和亞什打任何招呼,站起身徑直去離開。
亞什想要跟上去,但受了戚柏冷冷一眼,不敢動了。
亞什知道,現在戚柏對他的容忍度無限趨近於零——亞什雖然很勇敢地帶著一身傷泡了水,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但同時他也把身上唯一禦寒的衣服給泡濕了。
現在戚柏得為了他,想辦法搭柴生火,取暖烘衣服。
戚柏很累了,亞什看得出來。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戚柏身上,看著對方在不遠處俯身撿樹枝,發現作柴火不夠,又爬到樹上去拽樹皮。
期間亞什不止一次地想要去幫忙,但看了一眼自己猶如殘廢的腿,想到戚柏會不高興,就忍了。
「坐過去。」
戚柏忙活了許久,抱著一把亂七八糟的東西走過來,往腳下一扔,蹲下來一邊生火一邊指揮亞什,
「你頭髮在滴水,別把柴火打濕了。」
亞什點點頭,乖乖縮到旁邊去,唯恐撲滅了那一點火星子。
他的衣服已經被戚柏扒下來重新洗了一遍,現在正架在火旁,準備烘乾。只有腰上圍著一件戚柏的上衣,不至於一絲.不掛。
戚柏並不嬌氣,把衣服脫給亞什,自己光著上半身忙前忙后,也沒說冷。但亞什看見他悄悄打了好幾個噴嚏。
亞什暗自捏緊了身上的衣服,再一次在「應該怎麼做」和「想要怎麼做」之間徘徊起來。
嚓啦一聲,戚柏火猛地燒起來。
溫暖立刻在空氣中小範圍的鋪開,黃燦燦的光打在戚柏臉上,把他燒得像一場夢。
亞什不敢眨眼,怕下一秒火滅了,戚柏也消失不見。
但他再謹慎也沒用,因為戚柏很快就站起來,又要走掉,一點沒給他留什麼想象空間。
亞什守在火堆旁,無數次心癢,蠢蠢欲動,又無數次按捺住,駐守原地。
這次戚柏去的時間很長,有那麼一刻,亞什以為戚柏是徹底離開了。
他坐在或火堆旁,越發熊烈的火焰升騰而起,濃煙熏得他的眼睛開始發酸。
亞什有些後悔,他剛才是不是應該跟上去?
如果戚柏就這樣不回來了,那麼他一個人,要去哪裡?他又要做什麼?
亞什不知道他的一生是否有值得追尋的事,他孤獨的一生註定了這麼潦草。忽然讓他認真地為自己描畫未來,他就變得手足無措。
很多過去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開始在亞什的腦子裡炸開,吵得他的耳朵陣痛,心臟也絞刑般抽搐。
一望無際的前路會有什麼?亞什的腦子裡只能想到戚柏的模樣。
「幹嘛呢你。」
戚柏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亞什一驚,忍住想要跳起來的衝動,只是遲緩地轉過頭去,確認說話的人在那裡。
只一眼,他看見戚柏抱著一堆果子,正蹙著兩撇眉毛,皺著紅彤彤的鼻子,有些抱怨地從他身邊走過。
「火不是都要燒到衣服了嗎,你也稍微幫幫忙吧這位帥哥。」
戚柏嘆氣,把亞什所有的笨拙都歸結於這個孩子被「關傻了」。
他把果子放下以後,又匆匆將烘烤的衣服挪了個位置。最後擦擦額頭的汗,才坐了下來。
「對不起。」
「今晚第幾次了?」
「……四次。」
「早兩年。」
戚柏累得渾身酸軟,有氣無力伸出兩個手指頭,道,「早兩年我脾氣不好的時候,一定揍你。什麼忙都幫不上,盡折騰人。」
亞什覺得今晚他確實折騰了戚柏很多次,雖然他不是有意的。他說:「對不起。」
戚柏氣笑了:「念經啊,只會說這三個字是不是?」
「不是。」亞什想了想,又覺得沒別的好說,所以閉了嘴。
「得,不跟你扯這些,快看看我的收穫——」
戚柏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然後附身過去把自己摘到的果子分了分,嘴上念叨著,
「這個紅的給我,這個青的給你。這個好看的給我,這個丑的給你。這個小的給我,這個更小的給你——」
於是漂漂亮亮的紅果子都進了戚柏懷裡,丑不拉幾的綠果子被塞到亞什手上。
戚柏拿手擦了擦,張嘴就要咬下去,亞什有些著急地「啊」了一聲,沒能攔住戚柏。
他想告訴戚柏,那種紅色的果子是苦的,是澀的,一般都沒有人會吃。它們的存在除了好看以外,沒有任何意義。
反而是自己手裡這些不太好看的綠果子,甘甜爽口,很是稀有。因為每年只有一季成熟,而且只在第六大陸才有,所以開砳人都會讓第六大陸的奴隸為他們採摘收集,一般人未必能吃上。
亞什想和戚柏換,但是話還沒說完,戚柏已經嚼完了一顆,還吸溜了兩口,一副饜足的樣子。
亞什很困惑,難道果子已經變異了?戚柏的表情看上去,似乎並不覺得果子難吃。
「光看我能飽啊?」戚柏扔掉一個核,嘖了一聲,「趕緊吃了睡覺,明天趕路。」
亞什抿抿嘴,最後還是安靜地吃下了戚柏給他的綠果子。
他決定不問戚柏要不要交換,也沒有自作聰明地和戚柏講兩種果子的不同。
亞什很容易想通這件事:
戚柏自己吃了苦的,給他吃甜的。
戚柏總在做一些明明可以不用做的事,嘴上很兇,但是一直在妥協。
戚柏有無數次拋下他自己走的機會,但最後還是和他坐在這裡,等待不會日出的明天。
果肉被牙齒碾碎那層粗糙外衣的剎那,可口香冽的滋味在嘴裡爆開。亞什吞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口甜。
……
戚柏陷入了一種自相矛盾的膠著中。
一邊是迫切地想要找到回去的方法,一邊是被亞什那雙慘兮兮的傷腿勾出了惻隱之心。
最終他決定陪亞什養好傷再離開。
猶豫不決的心軟是戚柏人生中最大的弱點,他早就知道,但改不掉。
「我們先把話說清楚,你的傷一好,我們就分開。我始終都要走的,你能跟我一段路,還能跟我一輩子啊?」
戚柏不願意糾纏太多。
他看亞什一時可憐,就可能一直心軟。如果現在不先講清楚,到分開的時候,這孩子說不定又死心眼。
戚柏說話的時候沒敢看亞什,就怕自己狠不下心。
「如果最後你想不通還是要回去,我也攔不住。只能說人各有命……」
他抽掉了兩塊木頭,等火稍微小下來,沒那麼熏眼睛了,就咬咬牙,狠心說道:
「你的命或許就在那兩步就走完的爛泥巴里,我勸不動,我也不勸了。但我有我自己的命。我的命在前面,在未來,總之絕對不可能在腳下。懂嗎?」
亞什許久沒反應。
戚柏猶豫了一下,還是抬眼看過去。
這一看,兩人的視線正好交匯。
亞什的頭髮很長,打濕后披在身後,露出了一張平日里總藏在陰影中的臉。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瘦削,亞什的五官輪廓凌利得有些冷冽,像挺拔的山川在連綿后出現驚濤拍岸的斷層,從眉眼至鼻樑都鋒銳得不近人情。
偏偏那一雙單薄的唇現在正抿得發白,像受了極大的委屈,始終不肯吐露出軟弱。
當對視上那雙黑沉的眼睛時,戚柏乍的心頭一跳,如同被某種夾帶著冬雪的冷風忽然颳了一下。
戚柏說不出那一刻是什麼心情,但感覺自己做了什麼喪盡天良的壞事,讓一個無辜的孩子受了傷。
「我……」
戚柏試圖找補,但又覺得說再多都無用。
他的確是會離開的,現在把人哄好了又有什麼用?等分開的時候平添煩憂。
不能心軟。
於是他心一橫,避開眼神,道:「我要睡了。」
「好。」
亞什還是一如既往的溫順,他所有的執拗和頑固都藏在那雙眼睛里。但戚柏不看他。
戚柏縮在火堆旁縮著身子躺下,或許是因為太累了,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六大陸失去白晝已經好幾天,溫度越發降下,到今天已經像入了冬般凍人,每吹來一陣風,便帶走一些溫度。
戚柏裸露在外的上身起了薄薄的一層雞皮疙瘩,在夢裡也冷得不安分,於是無意識地往火堆旁靠攏。
他的身體一拱一拱的,亞什很快就注意到。
在火舌險些舔到戚柏肩頭的時候,亞什幾乎撲過去,將戚柏抱住往回滾了一圈。
亞什以為這樣的動靜應該會吵醒戚柏,他心中惴惴,但手臂卻箍得很緊。
所幸,戚柏是真的累了,即使在地上打個滾,也並沒有讓他醒來,頂多身子掙了掙,嘴裡念念有詞著什麼。
亞什小心翼翼抱著人坐了起來。他絲毫沒有顧忌自己的傷,剛剛結好的痂再次撕開帶著血的裂痕,他也全然沒有感覺。
他的動作一再的輕而慢,比戚柏抱著他的時候溫柔得多。
而戚柏也好像是終於找到了舒服的姿勢,就靠在亞什懷裡不動了。
冢泉過去曾是第六大陸的人修建神祭廟的選址,但後來第六大陸一直沒有出現過「吶拜緹」,因此被認為是不被神照拂的地方。他們被剝奪舉行祭典的權利,冢泉的神廟修到一半就停止。
現在這片大陸的祭台,也只不過是被其他大陸的人所佔用的一小塊高台,上面供奉著不屬於第六大陸的信仰。
如今,這片大陸屍橫遍野,人命不足貴,奴隸們活下去便已經苟延殘喘,不再有什麼人特地來到冢泉,他們恨不得離所謂的「神」遠一些。
偏偏就是在廟宇廢墟靜謐的夜色中,亞什卻感到一種被神明眷顧的榮幸。
儘管他的神不在高台,不在天邊。就在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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