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游篇 第二十三章 緣由
午後,萬里晴雲。
人間的煉獄,並不都以陰森恐怖作為背景,雪后的天空晴朗,陽光明媚。山谷內,屍橫遍野,黑鴉巡落,啄食屍體。
「已經無礙了。」
聞悟擦擦雙手的血跡,收拾好醫具。莫里茉莉躺在毛墊上,雖是面無血色,呼吸卻恢復了平穩,已經脫離危險。說來也是她運氣好,雖然身中數箭,卻都不是要害,經過及時的醫治,僥倖保住了性命。當然,也就虧得她遇到了聞悟。
興民坐在一旁的木箱上,「謝了,聞悟……」,說話時,他看著臨時的營地,懊悔、憤恨、悲戚……眼神說不盡的複雜。
聞悟站起來,沉默了。
雖然山匪暫時退去,但是眾人也被圍困在山谷里,只能憑藉臨時築起的防線獲得暫時的喘息時間。不過,說是營地,其實就是依靠車馬築起的一個方圓只有十幾丈的小陣地,僅存的百來人全部擠在一起,哀嚎遍地。場景之慘烈,不亞於戰場前線。
整個車隊從泰明府出發時,加起來應該有近千人,何其熱鬧?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不到兩百了。其中,還傷殘大半。唯一算萬幸的是,葯堂的人還活著不少,車隊的藥物儲備也還算充裕,至少可以暫時減輕一些傷殘痛苦……
興民看著眼前慘景,雙眼通紅,捂著頭低聲呢喃,「抱歉……」
「有時間喪氣,不如想想之後怎麼辦吧。」
聞悟留下一句話,走出去幫忙。
然而,見到他,許多人就下意識地紛紛避讓。甚至有個別的傷員,看見他后都停止了呻吟,閉嘴低眉,大氣都不敢出。大約半個時辰前,眾人才親眼目睹了那一幕『火葬』,目睹那些沾上『妖火』的山匪的死狀,每一個人都還心有餘悸。
聞悟卻不以為意,來到李狂身邊。後者在亂戰中也中了一箭,不過運氣好只射中了手臂,並不致命,所以到現在還沒醫治。
李狂沖他勉強笑了一下,「聞少……」他倒是不如別人那樣驚懼,純粹只是受了傷,又疲倦,所以看起來才有些怏萎。
「怎麼樣?」
「沒事,頂得住。」別人不知道,李狂卻是懂的,他並沒有著急,而是指指周圍比自己傷得更重的傷員,「你先看看其他人。」
「無妨。」
聞悟搖搖頭,蹲下來看他的傷勢。主要是一支短箭從李狂的右臂前側射入,釘進了皮肉里,大約有兩三寸深,「還好,沒有穿透。」
「嗯,忍得住……」說是這麼說,但箭頭鑲在肉里,每一個動作都疼得李狂直冒冷汗。
「問題不大,回頭再說吧。」聞悟說著,捏住箭身,猛地用力一插。『嚓』地一下,箭頭直接貫穿了手臂,破肉而出。
李狂眼一瞪。
聞悟的雙手並用,手指夾住箭頭一掰折斷,另一手幾乎是同時一抽,便將短箭抽出來。然後一手緊緊捏住傷口,另一手丟掉短箭,從腰胯處抽出葯帶,麻利地在傷口位置纏了幾圈,打了個結。全程在一個呼吸間完成,動作快到幾乎肉眼難辨。
等到李狂反應過來,扭頭一看,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他的腦子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連疼痛都好像還來不及產生就完事了。
聞悟收好多餘的葯帶,輕描淡寫地道:「條件有限,只能應急處理,不過只要不做太過劇烈的運動,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
李狂抬抬手,雖然還是疼,但比前一刻肉里裹著箭頭可舒服太多了,連連點頭,「喔……」
「聞,聞少爺……」
「嗯?」
聞悟抬起頭,卻見到魚彤在身後站著,衣裙臟污,面容憔悴。後者的嘴唇發白,有些乾裂,「可以,可以去看看李明嗎?」
聞悟的眼神暗了,默然一下,點點頭。
魚彤一喜,「謝,謝謝,我,先生都說,都說……」說到這,她噎住了,雙眼紅了起來。
聞悟沒說話,只是默默走過去。李明躺在營地的角落,只有李芯陪在他身邊,咬著嘴唇一邊留著眼淚一邊幫他擦拭傷口。聞悟走到她身邊時,她愣了一下,然後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揪住了他的褲腳,兩隻眼『啪啪』地掉淚珠。
李明中了幾箭,不過最觸目驚心的是臉上的一支,正中眼窩,斜著從耳後穿出。他為了保護妹妹和魚彤,自己做了擋箭牌。
聞悟蹲下來,嘴唇蠕動,卻發不出聲音。
李明似是感覺到了,眼皮子動了動,然後睜開了眼,緩緩扭轉頭來。看到聞悟,他的臉皮動了動,勉強地扯動著嘴巴,「聞……」
「嗯……」
「給,給你添麻,唿,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說。」
「幫,幫我照顧我妹妹,還有,還……」李明抓著李芯的手握了握,然後稍稍抬起臉,看向魚彤。後者蹲下來,掩面痛哭。
「好!」
聞悟沒說什麼,只是簡短一個字,重重點頭。
李明笑了,手已經抬不起來,只能摸摸李芯的手心,聲音細微,「你,好好聽話,不要再胡鬧,哥,哥要,要先睡一會……」
李芯連連點頭,「哥,唔,唔,我會的,我不鬧了,我聽話,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我,哥,哥?哥,哥!哥!哥啊——」
聞悟站起來,掉轉頭離開。他不願去看身後抱在一起的兩個女孩,那絕望的尖聲哭嚎,是那麼的凄厲、無助和絕望。
黎獅從前面走來,提著赤血徑直走到了興民的面前。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孩一路扯著他,似在勸說,但很顯然徒勞無功。
李狂一看這架勢,連忙站起。
聞悟伸手擦了一下眼睛,然後按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管。李狂看看雙方,感覺到氣氛的凝重,吞下口水不敢說話了。
黎獅沒有動手,只是問,「你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解釋了?」略微一停,他直接質問,「那些傢伙,是沖著你來的。」
興民低著頭。
黎獅一皺眉,抬起手中劍,「說話!」
女孩趕緊拉他,「喂,你別亂來。」
興民一動,抬起臉。環視周圍一圈,他出乎意料的冷靜,只是聲音於平穩中有點嘶啞,「沒錯,他們的目標是我。」
「為什麼!你是誰?」
「我姓興,單字一個民,是臨海府主…...」略頓,興民吁了一口氣,沒有再隱瞞身份,「及當今聖上興政之長子,居太殿太子。」
李狂頹然,往後一屁股坐了下來。
黎獅瞪著眼,與女孩一道呆住了。
興民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低頭看了一眼呼吸細弱的莫里茉莉,雙目露出悔意,「七日前,我接到父皇親手密詔,命我速返興都,於是我連夜整裝出發,卻不曾想剛離開臨海府就遭到一夥神秘人襲擊,帶出來的幾十名護衛死傷過半,我也險些喪命……」
聞悟抿緊嘴唇。其他人聽著,更是不敢作聲。
興民繼續道:「為了逃避追殺,我們不得不逃入廣興山嶺,尋求軍部庇護,但因為擔心行蹤再暴露,所以一直隱藏身份,直到你們到來……我原本的打算,是混入歲貢隊伍,跟著歲貢一同北上……」
「不對!」
突然,黎獅身邊的女孩忍不住問:「你既然都到了軍部,為什麼不讓軍部護送?」
興民苦笑,「呵……」
聞悟淡淡地道:「那些山匪都配備了軍部的弓弩,還有火藥……」
興民看他一眼,苦澀地點點頭,「我接觸了軍營才發現那裡並不安全,而我送出去的求救信也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我沒辦法相信那些人,時間緊迫,我也不能再等,我原本以為偽裝的很好,歲貢由泰明軍部護送,也相對安全,我想著,只要過得了三府鎮,我就能脫身,誰曾想到……」興民咬著牙,「他們為了拿我性命,竟如此喪心病狂!」
黎獅總算是理清了,隱怒道:「所以,你為了自己活命,就把我們所有人都拉下水?你可真敢啊!這可是數百條人命啊!」
李狂連忙打圓場,「黎團長,也不能這麼說,太殿下……」
「何止數百條人命!」
眾人一驚,循聲一看,卻不知在何時,那在車廂里的女人已經醒了,抱著孩子,正死死地盯著興民,眼神怨恨,仿似要生扒他的皮,生喝他的血,生吃他的肉,「我們景家寨,還有一家兩寨,加起來七八百條人命,全是被他害死的!」
興民睜大眼,呆住了。
李狂迷糊了,「這,這又是怎麼回事?」
聞悟幽幽地道:「當朝太殿死於非命,總得有人背鍋,流寇山匪造反劫殺歲貢,這個理由雖然不夠充分,卻已足夠,自然再適合不過。」
女人更咽了,「為什麼,我們明明什麼都沒做……」
聞悟的聲音冰冷,「既然他們敢動手,你們做不做都得死,即便能多苟活幾天,等到朝堂怪責下來,軍部也會將你們剿殺乾淨。」
女人閉上眼,眼淚止都止不住。她當然知道,否則丈夫不會以死相抵,因為對方可以一走了之,自己卻一寨子人,不管如何都是個死字。而且,萬想不到,對面會如此的狠毒,為了不走漏一點風聲,根本就不給任何斡旋的餘地。
眾人只覺背脊發涼。這好一招借刀殺人,完全不給活路,到底是什麼樣的仇怨,才會這麼不惜代價?
聞悟看興民的表情,知道是大概猜對了。
其實,還有一層更深的惡意,他沒有說出來。軍部失職,順帶著還可以將幾個親興民的府主一同問罪,比如泰明府主工雲飛,撤職下獄抄家算是運氣好的,直接問斬都有很大可能……這完全就是一點活路都不給,摁著興民往死里整。
「所以……」
黎獅握著赤血的手青筋凸顯,鬚髮無風鼓動,如同一頭暴怒的血獅,「因為你們#蛋的破事,我們就一定要死在這裡,對吧?」
興民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