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游篇 第三十二章 恰遇仙駕
年末,冬臨大雪,萬里飄白。
興都府,百姓的熱情卻未被寒冷阻隔。秋收過後,農牧休養,臨近跨歲,四方來客共聚,正是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時段。
國師監一早就掛上了大紅的燈籠。
「轟——」
巨大的馬車駛入正門。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皆一臉驚詫。
這一輛馬車,由一匹一丈多高的巨大天駒拉車,車廂雖不華貴,卻異常寬大,橫近一丈,長一丈許,儼然就是一座移動的小房子。天駒飛奔,車輪如磨,聲同奔雷,雖是獨行,氣勢卻猶如百馬奔騰,使整個國師監都彷彿在瑟瑟震動。
眾人紛紛猜測,這來的是誰,竟敢這樣直撞。
所謂『臨門踏檻,師重如山』,國師監有一條不成名的規定,那就是除了少數特例外,凡過門者,皆要下車馬改步行,以敬前聖。
須知,作為管轄天下學子的機構,國師監雖然沒有中樞司、財戶司、軍部那樣的實質權力,卻是整個東方陸洲人才的集散地。這裡是天下寒門子弟心目中的聖地,這裡與朝野上下過半的權貴有所交集,這裡還是皇親貴胄的專屬學署……毫不誇張的說,國師監雖未列政班,其地位卻隱約凌駕於政班之上。因此,即便是當今皇帝,都得禮待三分。
國師監內一時噪亂,眾人紛紛探頭觀望,竊竊議論。皇家的車馬雖然高貴,但在國師監也並非罕見,而眼前的天駒拉車卻只在傳說中才有聽聞。須知,天駒多為仙人坐騎,高一丈,長丈五,日行千里。眾人無不好奇,這樣一個訪客到底會是誰。
「快看,大祭酒出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然後就見中庭那邊的台階上出現了一名身披白色毛裘的老者,領著數十人出來迎接。這些人,大多年過半百,每一位都是大興朝的學界棟樑。圍觀者心裡震撼,除了聖駕親臨,他們還從未見過國師監擺出如此大的陣仗。
馬車停在中庭下。
大祭酒率著數十人向前,執手行禮,「恭迎仙師。」
全場鴉雀無聲。
冬日的寒風刮過,天駒『呼哧』一聲,鼻子噴出一股白霧。
稍過片息,車廂里傳出一道溫和的聲音,「廟若,十多年不見,你顯老了啊。」
大祭酒抬起頭,鬚髮顫抖,略顯激動,「老師……」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青衣的青年。他扶住門板,讓開身。然後便見一個穿著灰色連帽袍的身影走出,站在了車沿上。由於帶著兜帽,看不清他的樣子,只勉強能確定是個男人。他沒有下車,而是在眾人的驚訝中,往前一步踏空。
而後,驚人的一幕出現了。
這男人踩在空中,竟然如履平地,踏天而行。
周圍一陣嘩然。
武人輕功不是沒有,但武人的所謂輕功,本質不過是跳躍滯空,哪像眼前這樣違反常理的踏空行走?親睹者無不驚為天人,目瞪口呆。
大祭酒一行人低著頭,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彷彿鴻毛一般,男子輕盈落地,然後對著眾人發了個牢騷,語氣有些煩悶,「這中州還是一如既往的寒冷,令人生厭。」
大祭酒不敢怠慢,連忙道:「學生已經備好溫室,還請老師移步。」
「哈,還是你懂我,走。」
「請隨學生來。」
「廟若啊,你怎麼老的這麼快?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呼,老師,你我上次一別,已有二十五年……」大祭酒一邊在前領路一邊回答,有些無奈,「學生今年八十有二了。」
「哦?有這麼久嗎?」
「您是仙人之軀,對時間的感悟有別於凡人,自是不同。」
「是嗎?唉,或許罷。」男人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什麼,「咦?廟若,我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嗯?」
「哎呀算了,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走吧。」
……
台階下面,青衣青年一邊追一邊喊,「師傅,等等我!」由於台階濕滑,他一個不留神就『啪』地摔了,生啃了一嘴冰渣。
周圍的人急忙趕來幫忙,結果被滑得一個接一個人仰馬翻,慘叫連連。
「我好想聽到了青文的聲音,哎呀——」
室內,溫暖如春。男人一拍大腿,猛然想起來了,「我說好像忘了什麼,原來把青文落下面了,快去快去,讓人把他帶進來。」
大祭酒有些無語,但還是第一時間命人去辦。
男人忽然又道:「算了,我們倆這麼多年不見,還是單獨聊聊吧。」
大祭酒一怔,略微遲疑,然後還是屏退了其他人。於是原本人頭憧憧的室內,轉眼就一空了,只剩下倆人圍爐而立。
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副普通的中年人的模樣,「沒有外人就不必拘謹了,坐吧。」
「是。」
「你剛才有見到青文嗎?他是我十年前收的最後一個弟子,算是你的小師弟吧。」男人坐下來,娓娓說到,「原本是打算讓他接我衣缽的,可惜跟你一樣,慧根有餘,靈根和悟根卻差了些,恐怕還是難摸仙檻。」
「學生愚鈍,讓老師失望了。不過,我看青文師弟根基穩健,又年紀輕輕,有您親自指導,相信還是仙道有望的。」
「你看?你看個屁,你連他面都看不清楚,還看。」男人並不賣賬,毫不客氣地數落道:「所以一早就跟你說過了,讓你別在凡塵廝混,你看你,這麼多年過來,修行沒見一點長進,凡人的阿諛奉承倒是學得十足,白白浪費了半生時間。」
「唿,學生知錯。」
廟若苦笑認錯,親自斟茶。
男人卻嗤之以鼻,「知錯?知錯你早就回山了。早些年,如果你聽我的,現在即便渡不過仙檻,也能多活個幾十年。再看看你現在,老態龍鍾,行將就木,還有幾年好活?凡塵輾轉幾十載,也沒見你長進了什麼,難道就為了這一方廟室?」
廟若唯唯諾諾,不敢反駁。他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被一個看起來比自己年輕一半的男人當面訓斥,卻半個字不敢吭,畫面實屬清奇。
「唉——」
忽然,男人不無感觸地嘆了一聲。
廟若會錯了意,羞愧地道:「學生不才,讓老師勞心了……」頓了頓,廟若接著道:「不過,不瞞老師說,學生的靈根如何,其實學生早已清楚。當年,若不是您幫我開了氣竅,學生恐怕一輩子都無法覺靈,這份大恩大德學生一直銘記於心。但正因如此,讓學生明白了學生與旁人的天賦差距,以學生的資質,哪怕窮極一生也難以摸到仙檻,更別說入仙門……」
男人沉默了。
廟若繼續道:「既然登仙無望,不論如何,以凡人一生,是多是少也都不過區區數十載。而學生選擇學醫,當心懷天下蒼生,與其為偷取幾十載光陰而泯然於世,不如在有限的年月里替眾生減輕些許傷病痛苦,也算沒白來世間走一遭。」
「呵。」
男人笑了,看著眼前枯槁的老人,眉宇間多了些欣慰,「看來還是有所長進的嘛。」
「不過是心中所想,讓老師見笑了。」
「肺腑之言,有何可笑?」男人搖搖頭,又『唉』地一聲嘆息,「以此看來,還是你想得通透,不像我,現在回首一看,竟似白活了。」
廟若一震,「老師何出此言?」
男人的眼神略有些凄涼,「這幾年,我的感覺愈加強烈,怕是大限將至了。」
廟若大驚失色,手裡的茶壺險些沒抓住,茶水溢出。
男人不等他說話,便又笑了,「呵,你不必驚訝,渡過仙檻便是入了仙門,天命有數。更何況,過去一百多年來,我的修為未有寸進,能多活一甲,已經是得天眷顧了。」
老人緩緩放下茶壺,鬚髮顫動。
男人笑著調侃,「呵呵,不必如此,即便大限將至,以我仙人之軀,再活個十年八載也沒問題,倒是你這老朽身軀,誰先走還不一定呢。」
「呵——」
廟若悲極而笑,卻是無言以對了。
霎時間,心頭的心酸冷暖,難以語言。室外的冬風如刀割,室內卻溫如三春,燃燃炭火如夏日炙灼,氣氛卻悲涼如秋。
「嗨,別說這些了。」
男人擺擺手,試圖驅散陰鬱,「我這次下山,如無意外,應該是最後一次了。我是想著,趁著大限之前再下來游轉一圈,一來是看看能不能碰到些機緣,雖然機會渺茫,但總得一試;二來,便是想給青竹峰找個傳人。唉,你沒入我山門,不知道山門內的窘迫,我現在只擔心啊,哪日我一走,山門內再無人能扛起大旗,到時候就連山位都保不住了。」
廟若白眉緊皺,「不是還有才先師兄嗎?」
「唉,他年長你幾十歲,卡在仙檻前已經三十多年,希望渺茫啊。」男人苦笑,又調侃道,「我們三個,誰先誰后,還不好說呢。」
廟若徹底無言了。
男人卻是比他坦然的多,笑道:「話又說回來……」
「稟——」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通喏。
男人的話被打斷了,廟若頓時不悅,叱道:「退下!」
「是,是……」
「無妨。」男人卻不在意,擺擺手,「你且聽了。」
「這,哎,讓老師見笑了。」
廟若略一猶豫,還是忍住了怒意,轉頭喝道:「何事?」
「是,是曲紅司祭的告急文書……」
外面的人『噔噔噔』又跑回來了,先說明事情,然後似是怕被怪罪,又趕緊多說了幾句話解釋,「大祭司曾叮囑過,如果收到曲紅司祭的文書,務必第一時間……」
廟若一怔,「嗯?可是一個姓聞的少年?」
「是。」
「他人在何處?」老人面色稍緩。
「正在偏廳等候。」
「知道了,且先帶他到偏廂休息,好生看待。」
「是。」
「曲紅?莫不是當初那個……」男人比劃了一下高度,「小丫頭?」
「正是。」
廟若回過頭來,順著話題接道:「老師當年還誇她慧根極高,未來成就必不在學生之下。」
「那她現在如何?」
「青出於藍了。」廟若笑了,神色間藏不住的欣慰,「這些年來,她跟隨學生修習,成長頗快,幾年前已經是六級的葯士。」
「哦?幾年前……,不到三十歲吧?」
「整好三十,比學生還早了3年。」
「噢,那確實優秀,不知靈根……」男人的目光略有些期待。
「比弟子優秀,但十餘年了,還是未能摸到仙檻。」廟若自然知道自己的老師在想什麼,雖然不忍,但還是只能如實說了。
「喔。」
男人點點頭,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不過,他當初見過曲紅,對她的資質多少清楚,所以心裡的期待也並沒有太高,很快就恢復了平常。見廟若的神色帶有一絲自責,他便隨口轉開話題,取笑道:「那這姓聞的少年,難道是她的孩子?」
「啊呵,倒不是,她還未婚育。」廟若解釋道:「這聞姓少年是她新收的弟子,據說資質奇佳,嗯——,說來好笑,曲紅這孩子,性子向來寡淡,從未收過弟子,更少見這麼誇讚一個人,所以學生就多上了幾分心,但實質也是沒見過真人的。」
「哦?這麼聽著,倒是有趣。」
男人微微點頭,又笑了,「上次見面,是你帶著那小丫頭,這次見面,輪到那小丫頭又帶來弟子,呵呵,這就是所謂的薪火相傳吧?唔,這樣算來,我該算是他的祖師爺了吧?既然這樣,那就讓他過來,見上一面,看看他有沒有緣分得些造化。」
廟若眼前一亮,連忙多謝,然後趕緊叫人過去傳喚,生怕有變。畢竟,仙人召見,百年難遇,可不是一般的機緣。如果從廟若到曲紅再到下一代,三代都受仙人指點,那可是天大的福緣,要是有所收益,他這一脈或許還能再興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