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小盈去小濤家還爐圈。小濤的大哥小波在院子,用皮鞭抽小豬,院子有牆圈著,豬跑不了,小濤幫著堵。他們西院是小韓家,有了三個孩子,小韓計劃還想要,但沒要成。三個孩子都出來了,大概是聽到小豬的尖叫。他們都想看看小豬,又不敢進人家院,怕被撞著。小東讓哥哥小海幫一下,扶上牆,小芳在底下搖哥哥的腿,著急呀。小海抱起小芳,哥仨一起看。
小豬不聽話,不好好吃食,小波用小鞭繩抽豬耳朵,「叫你不聽話!看你聽不聽!老子的話你敢不聽!」豬左右跑,小濤左右並腿阻攔,小豬急得亂蹦,踩翻了槽子,食灑了。小波訓小濤,「啥也不是!收起來,地上!」擤鼻涕,擤了老長甩了,說豬:「敗家玩應,那麼多的苞米面!」小志出來,說「鍋開了。」小波說開就開吧;鍋里燉的水多,不用管。
小盈不敢往裡走,悄悄把爐圈從門縫放進去。小濤看見了,瞪眼不說話;他這幾天不出去玩,裝老實,學校里管紀律的楊英年說要給處分,——除非你們自己擺平了。小盈轉身就走,又蹲下,彎腰跑進小全家。他兩手支著坐上了炕沿,後仰躺下,拿炕上的畫本,翻一遍,沒有好看的。有一本書,是獲獎發的,蓋著廠里的章;書里有**的像,有中央領導毛筆字題詞,撕了兩頁紙,還有一頁打了××。他扔下書,悄摸出來。
西院沒人了,小盈跑,跑向西大道,跑向大後院,邊跑邊跳。孩子很多時候不是跑,而是跳,跑是疲勞,跳是快樂。
經過曉宇家房后,叨咕「這小子在家幹啥呢?」向後窗看,怪喊一聲,就跑了。
曉宇趴窗戶往外看,沒看見人,罵了一句。又站凳子上擦灰,說這不擦掉心裡不舒服——柜子后的牆上有黑色。
小艾不以為然,「那有什麼不舒服?也看不見。」
曉宇跳下來,往後站,蹺腳看,說:「是看不見。」小艾說:「就是嘛。」曉宇說:「可我知道那兒它不幹凈啊。」
小艾說:「看見的乾淨就得了。」她在炕上重新疊好衣服,系好包袱皮。她從柜子里翻出媽媽的綢子衣服,放在身上比量。曉宇說:「不行,穿不了。」小艾往上穿,說:「媽穿不了,不是我穿不了。」上衣短,褲子鬆鬆垮垮,褶褶巴巴。曉宇說:「那也不是一套的。」小艾又按原樣疊好,不能讓媽說。衣服放進箱內原處,蓋上箱蓋。箱面光滑亮麗,不是用釘子釘的,用膠粘就比釘釘好多了。
院子門響,小艾到窗檯向外看,「院子有人拿咱家東西。」曉宇衝出去,見下棟房的小英領著小壯拿著柳條筐往外走,大喊一聲:「幹什麼!」小英回頭看,說:「幹什麼那麼凶?」她踢了小壯一下,「就怨你,礙手礙腳。」曉宇說:「你怎麼偷東西!」小英站住了,臉紅了,說:「什麼偷!這本來不是你家的,我弟弟給送錯了,我來拿走。」曉宇說:「小壯送筐?撒謊。」小英臉白了,說:「老末兒沒筐大呢,是小偉送的。」小偉是她大弟弟,小偉下邊有個弟弟死了,他媽又要了一個,就是小壯,也叫老末兒。其實,曉宇早就知道院子有個壞了的筐,是項叔幫修好;媽早上問這是誰家的,曉宇說:「要兩天沒人找,就是咱家的了。」
曉宇繼續硬下去:「拿也得吱一聲啊。我們都給修好了。」
小英臉又憋紅了,叨咕:小剛又不是你家的曉剛。老輩人講,同名好也不好,同名多了災禍讓人分擔了,好處也讓人分享了。本該讓小偉來送,小偉說啥也不來,說誰讓你沒有說明白。小英是選在人家裡沒大人的時間來取,想偷偷地拿走。沒想到人家孩子看見了,她很懊惱,不知倆孩子怎麼和家裡人學她呢。她不想在這多呆,也不想解釋啥,趕緊走。
在大門口遇見曉剛,訝異:「呦,車騎人啦?」曉剛個子高,手提斜梁肩扛橫樑往裡走,也不理她。車子壞了,前圈都擰麻花了。他是偷偷騎車上的街,回來的時候,遇見小智,小智笑著和他打招呼,突然踢他的車。曉剛掉過車頭,推著去撞,小智左躲右躲跑得快,氣得曉剛整死他的心都有。曉剛騎上車,猛踏蹬子,驅動輪子追上去,小智一假拐,曉剛連人帶車掉溝里。
大前趟房的果世義經過,曉剛讓他來幫忙扶著,自己上前面兩腿夾軲轆,正過歪車把。
世義說:車圈這樣平不了,回去修吧。曉剛抬著車把,讓前軲轆離地走。附近的人,笑他前輪內胎出來「腸子出來了!」他踢了一腳,內胎炸碎了。世義斜楞眼看他,「你說你像誰呢?」曉剛擦脖子的汗,「我隨舅舅。」舅舅在部隊,是軍官,家裡有他的照片,戴肩章,一個杠三個星。媽媽說後來又升了。爸爸說都改了,官兵一致了,軍裝沒什麼區別,幹部多倆兜,四個兜,戰士兩個兜,軍銜都沒了。曉剛的三叔脾氣暴躁,也當過兵,還是海軍呢;可是複員回農村了,什麼也不是,他就不說了。世義笑他,說他是屬驢的。曉剛說他開汽車就好了。
曉宇躲出去,上了小全家。他和小全一起看鏡框里的照片,坐著的,是誰呀?小全說是他姥爺,抗日時期做過交通員。曉宇問交通員是什麼官?小全說是搞地下工作。沒被抓吧?沒有,抓著哪還有我們了。後來呢?後來讓他當領導他不當。當什麼領導?我媽說讓當區長,他不幹。曉宇說:當了區長你就不在這了。
容叔下班回來,一發火一下點著了家裡沒有火焰的平靜。
曉剛一氣之下,下鄉!爸生氣,下就下,跟誰賭氣呢?你還說不得啦!驢脾氣!容嬸說:還不是隨你。
「我下鄉掙工分,還算工齡。」曉剛說。
他對他爸的印象不好,小平說。姥爺說,冬天也不是一個溫度,但是人們常把最冷的天當做一個地方冬天。
曉剛沒聽媽的勸,他認為在家不如在外,在外沒有人管著。
他不等去當兵了,舅舅一直沒給回信兒。
小凡姥爺說,人看事情做決定,往往因一點決定了一切。政治家、歷史學家、評論家、神學家稱之為突破口、導火線、契機、緣分,作家稱之為最後一根稻草。做對的是神來之筆,果斷,有魄力;錯的被稱作衝動,愚蠢糊塗,頭腦發昏。
怎麼辦呢?凡事能從兩個角度想就不容易犯錯了。
容嬸給曉剛一塊手錶,讓他帶著到那以後看點兒。曉剛個子不矮,但手腕略細。容嬸讓容叔上老狄家把錶鏈卸了一節。「這塊手錶每天晚上上弦,固定數,他上十二下,我上就十三下,手指搓的距離不一樣。」孩子小的時候,上完弦就聽錶針移動的聲。容嬸單獨囑咐兒子說,在青年點,有合適的就處著,不合適別著急,你還年輕,要找一個脾氣好的……
曉剛走了,容嬸掉眼淚,說容叔:「你怎麼那麼對兒子?」容叔不服軟:「我不說他,誰說他?」「有你那麼說的嗎?」「你說怎麼說?我還表揚他呀?」「你小時候好哇,還不如他呢。」「誰說的?」容嬸沒說是你家人說的。
老容說:「我幹啥都行,做工,種地,什麼活兒不會?」
老項婆子說:「他得恨你。」
老容瞪眼睛:「我是他爹,他恨我?」其實,大人對孩子的教育,不要多說,是看看再說,再做,等一等,想一想……老單說,孩子是在觀察反應中慢慢調整。想當年,老容一家出來逃荒,后又回去了,回老家去,把他一個人留下了……留下了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