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鄒志林意識上的驚愕和失措時間並不長,在他順著日軍士兵專用的三八式步槍緩緩向上移動目光時,便拚命努力地強制自己鎮靜下來,於是,在他分別和兩名日軍士兵目光相對的瞬間,鄒志林仰著滿是笑意的一張臉,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只是輕輕地吐出了連他自己也沒聽清楚的一個音節,便右手捂著小肚子臉色陡然間呈現出極度痛苦狀,已經站起來大半的身子也猝然跪了下去......
剛才,見到在深草叢中爬動的人抬起了頭,這兩個同樣是緊張兮兮高度戒備的日兵,一見該人穿著和他們一樣的皇軍軍服,而且這人聲音微弱地似是與他倆打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同時在內心裡鬆了一口氣。這個心理反映表現在臉上和眼神里,讓鄒志林在瞬時間便捕捉到了這種變化,尤其是那個離他最近的、把刺刀橫擺的日兵顯現的更為突出——在那張年輕而僵硬的臉上,惡狼攫取獵物時的兇狠眼神由惡毒變為驚愕、變為詫異、最後又變為恍悟......而直對著他的日本兵,鄒志林沒有再扭頭對其關注,只是右眼角發現那面支對著自己的步槍一下子向下沉了尺許。於是,抓住這瞬間即逝的機會,鄒志林馬上做了個痛苦無比的表情就勢下伏,只見橫著刺刀的年輕日兵頓時顯現出一副很關切的樣子,接著右手拎著步槍騰出左手哈腰扶向鄒志林的右肩,嘴裡同時冒出了一句鄒志林聽不懂的問話。
沒有片刻的猶豫和遲疑,鄒志林作勢伏地的身子如裝了彈簧般地騰起,左手鬆開步槍閃電般伸出、抓住左側日兵背包和水壺布帶在胸前的交叉處將之拽向身前,從而擋住正面日兵的視線和槍口,同時捂在自己腹部的右手伸進軍大衣下拔出腰間的短劍,「噗」地一聲捅進了快和他撞在一起的日兵肚內然後就勢一絞,左手撒開同時在對方的胸前用力一推,隨即抽出短劍稍一錯身,撲向了也向左側閃動、咬牙切齒地正用雙手想把槍端平、然後好開槍或突刺的另一日兵!
一切的發生如電光石火,鄒志林捂腹、跪倒、左側的日兵伸出一隻手去攙扶而被鄒志林一把揪住,同時順勢一刀捅進肚子里等一系列動作,都在極短的瞬間內一氣呵成,直到那日兵被捅進體內的短劍上下一絞,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巨大疼痛、使之發出了讓別人聽了也覺得自己要撕心裂肺般的慘叫,稍右側的那個日兵也立即反應了過來——僅僅在一個照面之間就中了敵人算計、同時自己又處於生死攸關的險境,該日兵目眥盡裂,嗓子眼裡野獸般地低吼著端平了槍就要刺出,但面向的卻是自己戰友仍作前撲之勢的後背,於是他向右橫跨了一步,正好迎上了也在此時跨出了一步的敵人,只見這名中國軍人的大衣上濕漉漉的鮮血猩紅觸目,此時也是面目猙獰眼珠子里泛著赤光殺氣騰騰地撲了上來!
鄒志林動手之前面對左側的日兵時,倆人相距不足三米,眼下這日兵在事變猝起右腳橫跨過來時,左腳必須跟過來才能站穩身子,身體站穩了,雙臂才能把槍端穩端正,這個過程一個合格的士兵只需要半秒鐘的時間就可以完成。該日兵左腳跟進的同時,鄒志林的左腳也向左前邁出了一大步,這一步既擺脫了正面待死日兵的身子,又把自己與左側之敵的距離縮短了近一米,同時他的左手又抓向敵人步槍的護木部分。那日兵剛剛站穩挺槍就要刺出,卻發現敵人猝然間幾乎貼身碰面甚至還想伸手搶奪自己的武器!吃驚之下的日兵其反應也是相當迅速,
只見他槍身一轉倏然回縮,這一轉一縮不僅讓鄒志林一把抓了個空,極速縮回的刺刀因轉了半圈,鋒利的刀刃不僅霍地割透了鄒志林被雨水浸濕的幾層衣袖,同時也把他左臂內側拉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不過,閃身出來並非僅是一個動作,鄒志林在近身、抓槍的同時,右手的短劍在距離敵人不到一米的位置倏然一揮,接著是「砰」的一聲槍響,然後身前的日兵拋下步槍雙手捂向了脖頸子處,那地方在眨眼之間便濺出了一片血霧,豐沛的血液伴著壓力釋放時的「嗤嗤」聲,此刻透過主人的十根手指縫隙在汩汩的流淌。該日兵大睜著一雙瞪破了眼角的眼睛怒視著他的敵人,那眼神強烈地傳遞出迷惘、驚恐,繼而變成憤怒和仇恨,直到看見他眼前的這個中國軍人轉了身子,顯得很從容地從自己身邊走過並向水溝處走去且涉水嘩嘩越行越遠,這才吐出了最後的一口怨氣兒緩緩摔倒......
鄒志林對日兵臨死前的鳴槍示警並不感到意外,但並不清楚那聲槍響是敵人被割斷喉嚨時,疼得那個日兵始終頂在步槍扳機上的右手食指一哆嗦而打出的痙攣一槍。一劍揮過,心裡有數的鄒志林大步從日兵身旁走到了水邊,才感到左小臂內側火辣辣地疼痛,而這時,他也聽到了大約有兩到三個方位,響起了急促的哨子和眾日兵的叫喊聲!心裡吃了一驚但腳步未停,鄒志林快步淌過被雨點擊出一個個水泡和一圈圈漣漪的水面,爬上水溝的北岸,在左側尋了個葦草叢蹲了下來。
捲起了左衣袖,鄒志林見自己的手腕以上被刺刀劃開一道三寸多長、但未超過一公分深的口子,萬幸的是,腕脈下清晰可見的粗血管僅差半毫米沒被割斷,流淌下的鮮血正在漸漸地浸透胳膊上的幾層軍衣。鄒志林急忙從背包中找出繳獲日軍的急救包,卻發現傷口處血流不止無法敷藥,只好用繃帶緊緊勒住厚厚包了一下。在他匆忙整理好自己呆過之地的痕迹準備離開時,發現雨滴落得更急、更大了。包紮傷口的過程,鄒志林用去了一分多鐘的時間,而這短短的一分多鐘,卻有三組計六、七名日軍官兵從三面趕到了槍響的附近!只是到了兩具日軍屍身伏地處的幾米外,他們仍保持著三個戰術小組的隊形,彎腰端槍做著簡單的手勢圍成了大半個圈子,小心翼翼地向剛才槍響而現在冥無聲息的密草遮擋處靠了過去,直至在躺身於血泊之中的兩具屍體前圍成一圈。見到這個觸目驚心的場景,這些日軍官兵們先是震驚、憤怒,馬上又進行了短暫的分析和商議,接著又喊叫又吹哨想聚集更多的人手,這樣一折騰又消耗了一分多鐘。而在前後這兩分多鐘的時間,十幾米外水溝對岸的鄒志林飛速地在大腦中思忖著脫身之計並付之於行動——他首先從蘆葦叢后爬到水邊,然後把自己嵌有青天白日帽徽的德式鋼盔輕輕放入緩慢流淌的水邊,然後又抽回身向溝水流動的上游爬去。這時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的小心,盡量尋找雜草低矮或泥地處爬行。身子蠕動的同時,鄒志林在心裡再次地感謝上蒼的憐憫——那碩大的雨點滴落在葦草上不僅遮蓋了他爬動時的聲響,更重要的是還能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能把他爬行過的痕迹沖淡。
「先尋個僻靜處躲起來,鬼子一定是要聚集人手細細搜尋了。連著損失了四個人並且死狀甚慘,這將會激怒得他們如瘋狗一樣亂叫亂咬......」鄒志林一邊爬一邊想一邊觀察有否合適的藏身所在,可是沿著溝邊爬出了差不多有十幾米遠,仍未發現有什麼能夠藏身的所在。不由地在心裡長嘆了一口氣他又想:「看這架勢,這裡的葦草再密再高,也絕不會影響鬼子一定要找出我宰殺我的決心,越聚越多的日軍只要鎖定一片區域,前堵后追人靠得密一點,縱橫交錯像梳頭一樣篩尋,把我找出來恐怕只是早晚的事。這會兒殺了他們好幾個人,一旦落入這伙鬼子手裡,這幫狗日的還不知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呢!亂刃分屍只怕還是仁慈的!日他個老娘的,這河邊也不像山裡,山裡好歹還能尋個山洞,可這裡連個地縫也沒有,看看...看看能不能抓緊時間,抜些長草把自己包裹起來......」
想到這裡,鄒志林停止了爬動,坐起身來揪住一把一米多長的蘆葦用力一拽,那蒼綠的葦子卻紋絲不動,他改為左手抓葦草右手持短劍剛要割斷,忽然意識到要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一是耗時不短,二是用草甚多,在眼下自己於敵人之間的距離、自己所能利用的時間實在難以做到之外,這葦草被割斷的痕迹也會被敵人發現,岸邊的葦草不能動,爬到溝下面的水邊看看吧。
念及於此,鄒志林爬出了幾米尋了個草稀之處就勢滾了下去,只是,極度的疲憊和這一陣子的耗力過度,微微的昏厥讓他仰躺在溝中的水邊及土崖子之間大口地喘著氣,任由豆粒般的雨點擊落在臉上並濺起更細碎的水花。負傷失血及耗力的逃亡行動,這會兒讓他感到了情緒上的焦灼和感官上的乾渴,便抑制不住地張開了嘴嘬唇伸舌,舔吮著口腔四周的雨水。過了片刻,雨滴的涼爽讓他清醒了不少,戰場上謹記的常識讓他明白:失血過多后不宜多喝水,尤其不能喝不幹凈的生水。於是,在有意識的控制之下,鄒志林閉上了嘴,然後把身子轉向了離著他的臉不到兩尺的土崖子處。他發現這個土崖子從水邊到崖頂高不到一米,流淌著雨水的崖壁向內凹陷了尺許,順著崖壁延長只一米多點。崖子內凹的原因是多次的雨水流淌,從而浸透崖壁下層較疏鬆的土質逐漸掏空形成,上面的一半因茂密的葦草根須四下貫穿抓牢,故一般情況下不會塌落。這時,崖頂上的一叢一米多長的葦子被雨滴擊打和江風的吹拂,幾支葦穗正低垂在鄒志林的頭頂上方微微晃動。見到這樣的地貌和地物,鄒志林突地眼神一亮,一個概念確定但思路還不太清晰的念頭悠然浮起。也就在這時,突然在他的雙腳方向、也就是他逃過來的那邊,響起了「嘩嘩」淌水的聲音,同時,距離那裡不遠處,也響起了讓鄒志林聞之便心驚肉跳的哨子聲和日軍官兵們哇哩哇啦的叫喊聲!
從剛才鄒志林匆忙離開兩名日兵的屍體,淌過了水溝包紮了傷口,順著水流放置了一頂鋼盔,又繞了一個圈子逆水爬行了幾乎有30多米遠的行程,再到眼下有日兵跳到水溝里搜尋,差不多過去了五、六分鐘,這五、六分鐘里,鄒志林殫精竭慮窮盡智慧和體能亡命求生,而聽到警訊趕來的日軍官兵們,也漸漸地從激憤和怒火中冷靜了下來,在隨後趕至的一個少佐大隊長的定奪下,他們不僅清晰地分析了敵情,迅速地依據水溝里的鋼盔判明了逃敵的大致方向,又以多種聯絡方式調集了人手打算從四面八方、齊頭並進來回反覆地搜索該「殘暴之極的潰逃之敵」!可以說,這伙日軍的野戰應變能力是非常強的,動作也夠迅速。他們的敵情分析和抓捕方案大致是這樣的:一、先後殘殺了皇軍四名官兵的中國軍人,兵力應不少於四、五人以上,否則,絕無可能如此乾淨利落、無聲無息,因此,必須集中一定數量的兵力,從四面八方交叉搜尋方能奏效。二、鑒於在長江岸邊惡劣複雜的地形環境,行動前指定的聯絡方式(分隊、小隊之間用銅哨或喊話、中隊與中隊之間夜間用長杆子綁手電筒、白天用長杆子綁小紅旗,大隊之間或上報用電台)稍作改變,一律改為喊話和旗語、緊急情況下可直接鳴槍。三、鑒於這伙敵人的兇殘和狡猾,展開搜索的戰術小組要大大加強,兵員由原來的兩、三個人增加到六、七人。各搜索單位由腳下的殺戮之地為中心四下展開仔細搜尋,直到和前面逆行的皇軍部隊會合。在搜尋的過程中一旦發現風吹草動,則立即以哨聲辨明敵我,一俟確定,立即集中火力射殺!
鄒志林放在水裡緩緩飄動的鋼盔,讓警戒的日軍士兵在距離屍體十多米處給看到,這讓日軍官兵一驚一乍的發現,不僅給他多爭取了三分鐘的時間,還讓日軍在整個的搜尋過程里遲滯了他們更多的時間——德式的鋼盔,那是精銳的國軍中央軍才有的裝備,而近一段時間來,無論是在淞滬戰場上的浴血鏖戰,還是在攻佔南京城之前的外圍廝殺,這些頭戴德式鋼盔的中國軍人其悍不畏死的氣概,還是很讓國崎支隊的日軍官兵們心有餘悸的!所以,謹慎小心以求穩妥,就變成了這些日軍展開搜尋的新的行動原則。
聽到了前邊的淌水聲,鄒志林緊閉著雙眼屏聲靜氣,努力地回憶、捕捉著剛才還未清晰的那個和逃命有關的突閃念頭:他好像在更早的什麼時候想到了一件事、一個景象、還是一個念頭,那是...「這河邊也不像山裡,山裡好歹還能尋個山洞,可這裡連個地縫也沒有......」對了,是「地縫」!鄒志林猛然睜開眼睛呼地坐起,他剛才一眼看到崖子下的內凹處,便恍惚覺得可以利用起來讓自己藏身,只是這個凹陷處長不到一米半,內深僅尺許,別說自己很難縮身藏進去,就算躲了進去,外側光禿禿的,僅崖下垂下的幾支葦穗,根本就擋不住順著水溝搜尋的日兵視線!這時候的鄒志林心中異常清醒:他剛剛經過的這條水溝在八、九米處有一個小彎,一會兒不管是岸上還是水裡,只要搜尋的日軍拐過了這個小彎,自己整個的一個大活人便會活生生地呈現在他們的眼前!眼下日兵一定是一邊走一邊看、一邊在水裡或岸上用刺刀捅戳刺挑,儘管行程緩慢,但幾十秒后、最多不超過一分鐘的時間,他們肯定會在這邊露頭,自己的身形終究還會赫然顯現的!
猛一咬牙,鄒志林以出乎尋常的迅速抽出了后腰帶上插著的工兵鍬,然後雙手握緊沖著崖子的凹處用力鏟去,好在江邊的土壤呈半沙性,沒有植物根鬚生長的崖子下部被流淌的雨水浸濕后便比較疏鬆,只在片刻便把這個凹陷處加長加寬形成了一個狹長的「地縫」!聽聽動靜,鄒志林匆忙把挖出的泥土推到水裡,又眼看著落下的雨點把身邊的土痕沖淡,接著他在頭頂的蘆葦里挑了一支較粗大硬實的貼根割斷,取下一尺多長的一節用鍬尖剖開劃去裡面的內膜,然後把一頭塞到嘴裡讓另一頭伸到崖子壁邊,最後他平躺進土崖子的凹陷處,用工兵鍬一下一下地向縫隙的頂部鏟去。他鏟得很用力,也非常仔細,眼看著他整個人被簌簌下落的泥土一片片蓋住了雙腿、腰部和前胸,最後用日式鋼盔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和鼻孔處,又吹了吹嘴裡的空心蘆葦,閉上眼睛雙手把工兵鍬用力向上鏟動,頓時就聽見耳邊「噗嚕嚕」地落下大量濕土把他臉上的鋼盔埋得嚴嚴實實。但即便如此,鄒志林仍要一隻手把工兵鍬掩入土中,伸出內側的左手把外側的右手蓋嚴,又抽回左手一點一點地插入身側的土下,最後一動不動地如同一具真的死屍那樣,橫躺著感受一個人歸於塵埃必定要經過的入土過程,體會著那種地氣的陰冷、蟲蟻的嚙噬和泥水的腐蝕,也許,他不再能爬出來,終將自己把自己埋入那瀰漫著透骨的寒冷、漫無止境的黑暗、無始無終的孤獨和寂靜之氛圍的永恆的歸宿之中......
靠著探在泥土外的那根蘆葦管,鄒志林好不容易才適應了徐徐吸入又緩緩呼出那少量的空氣而不至於窒息的狀態,就聽到腳底那邊響起了「嘩嘩啦啦」的眾人淌水的聲音,同時,頭頂上還能感覺到有數人行走時形成的微弱的波動,這些聲音混合在雨滴擊打草叢和水面的聲響中,竟顯示著一種繁鬧非常的奇妙境地。想想剛才的緊張,比比現在的「安逸」,想想地上的鬼子,再想想地下的自己,鄒志林居然抽動著雙頰,莫名其妙地笑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鄒志林始終昏昏沉沉一動不動、有時昏睡有時清醒,平躺姿勢始終如一地堅持著。瀝瀝的冷雨早已停止,鄒志林的藏身處早已被浸透為鬆軟的稀泥,只覺得全身被陰冷的泥土浸襲得澈骨透髓,尤其左小臂的傷口處腫脹僵木,似乎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但儘管如此,他仍是咬緊牙關拚命地撐著,這個時候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多在這個泥窩裡堅持一分鐘,自己的生命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於是,為了熬過這簡直是生不如死的每一秒、每一分鐘,鄒志林集中了全部的意志和精力,努力捕捉和回憶著曾經有過的美妙的往事,憧憬著活下去后,有可能會發生的旖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