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鄒志林用了幾分鐘的時間,簡要地講述了自己跟隨部隊自南京城撤退過江、與戰友失散孤身一人在江北草灘上遇敵負傷的經過,只聽得老人嘖聲不止連連感嘆,他笑道:「鄒長官不單是一位國軍悍勇之將,更是思維縝密且敏捷,出乎常人之意料,在面臨凶寇重圍之絕境下,居然能把自己活埋於地下而巧妙脫身,委實讓人稱奇、讓人叫絕!」
「為了活命,情急之下才想出的下下之策。」鄒志林也笑著說道:「晚輩當時如何想到的這個法子,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匪夷所思。古人云:『急中生智』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只不過晚輩『生智』卻想出了這種類似穿牆打洞的伎倆,難免被人譏笑。」
「此言差矣,鄒長官。」老人笑道:「沙場鏖戰,有進有退,進時奮勇殺敵,退時保命全身。在危急關頭,只要能保命,便是最實用的計謀和妙招。『穿牆打洞』的『伎倆』,往往比冠冕堂皇的形式實用有效得多。像那春秋時宋襄公講究堂正之師、仁義之戰,結果讓敵人打得丟盔卸甲,貽笑千年。古人云『兵者詭道也』,古今中外,大至廟堂策算,小至似你剛剛經歷的以寡敵眾,不靠動腦子出謀劃策,不靠掌握敵情而洞敵機先,單憑匹夫之勇,誰能打勝一場戰鬥?誰又能在如你孤身涉險的絕境下全身而退?」
見老人對戰場殺伐之事侃侃而談頗有見地,鄒志林在暗自驚訝中,對之竟有了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但同時內心的疑惑和不解也更多了起來。於是,出於敬佩和解惑,他努力地振奮起精神與之聊了起來。沒多久后,老人也有意地把自己的身世來歷明確地告知了他。知道了這些,就更讓鄒志林對冥冥之境產生出一種深深地敬畏之意,感嘆著命運再次地對自己伸出了幸運之手——他覺得,自己的遭遇之奇、之巧,如不是蒼天眷顧,又能作何解釋......
老人的名字叫孫振谷,年輕時曾在聶士成的武威軍當兵。一年後吳佩孚在北洋軍第三鎮第十一標第一營任管帶時,孫振谷等幾十人隨之調來。他讀過私塾,閑時手不離卷,被營里的醫官看中請調過來做了自己的副手。該老醫官出自中醫世家,精通藥理,尤其擅治刀槍外傷。孫振谷跟隨醫官5年之久,盡得其醫術精髓。老醫官年事漸高轉業離軍后,孫振谷在軍中所顯露出的醫術手段,竟大有青勝於藍之勢。然而好景不常,直皖戰爭爆發,已成為直系軍閥首領的吳佩孚大敗皖系的段祺瑞。在一場大戰中,孫振谷被炮彈炸傷,居然殘了男根!
肉體之傷好了后,心灰意冷的他黯然離開了部隊,在長江北岸的一個小村子定居了下來。他平時深居簡出,只是時常去附近的山裡采點中草藥,偶爾也在水邊捕點魚蟹等到附近的集市賣了,以換取稻米和油鹽柴茶書等。男根遭損,不能娶妻生子,軍人出身的他看慣了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人身血肉橫飛、生命卑賤無常的慘狀,對自己的這種命運倒也看得很透。多少戰友和兄弟都命喪於沙場、自己還活在世上不是?於是,他看看書、采點葯、捕點魚,形單影隻的日子倒也覺得散淡悠閑。平時他很少說話的對象,時間久了就顯得沉默寡言。但他天性向善,原來救死扶傷的職業和人道觀念,更在他的內心深處蘊育了一種助人為樂的本能。因此鄰里鄉親一旦有個三急兩難、急病或異症,孫振谷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盡自己的能力來相助。時日一久,村裡的幾家鄉親竟將自己的稻田重新破壟埂、改阡陌,
硬是給孫振谷湊了兩畝水田!四年前,有村民在外撿了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救活後送給了孫振谷,於是,孫振谷變多了個「孫子」。從此,村子一角的莊戶小院便傳出了孩童稚嫩的喊叫和老人寬懷的笑聲。時常思之,孫振谷實在未敢想過:在自己孤獨凄苦的晚年,原本安靜清冷的茅屋裡,這時居然呈現出了其樂融融、充滿了天倫之樂的溫馨氛圍......
孫振谷棲身的小村子叫蘆花浜,僅三十多戶人家,與南京城隔江相望,直線距離約40多華里。幾天前這一帶的百姓白天見硝煙夜晚見火光,不分晝夜巨大的轟炸聲和交戰雙方槍彈的混響聲如同沉悶的滾雷般不絕於耳。又聽說東洋鬼子五短身材羅圈腿,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於是戶戶堅壁清野、村村皆舉家逃往十幾裡外的山裡避難去了。當過兵見過世面的孫振谷十幾年前在濟南曾見過日軍官兵,自然不信路人相傳,心想我一個土埋大半截的老頭子,帶著一個流清鼻涕的孩童,你日本兵再兇殘透頂,也不會無辜屠戮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吧?本著這個主意,孫振谷帶著不滿十歲的銅鎖,這幾天仍堅守在空蕩蕩的村子里。直至昨天,銅鎖忽然說好幾天沒吃魚了,孫振谷這才帶了幾件捕魚的工具,本打算趁天黑之前放置在水塘里好在第二天清晨起獲,卻鬼使神差地遇見了生命垂危的鄒志林......
鄒志林聽完孫振谷的述說,心底里的感慨真是難以抑制。良久后,他眨動的眼睛里泛著淚光道:「說句鄉親們常用的俗話,那就是我鄒志林的哪一輩祖上一定做了善事積下了德,才能庇護晚輩在垂死之際遇見了前輩您老人家!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晚輩是個軍人,客套話不會說,只能是銘記在心,待日後有機會再相報於身!」
「你客氣了,鄒長官。」孫振谷擺擺手道:「你我相遇,只能說是個緣分。我本就是個醫官出身,無論在戰場上還是在地方,救死扶傷乃是天職。民國十六年,我所在的部隊被國民政府北伐軍打敗並收編,我等至此便也成了國民革命軍的一員。這般論來,你我之間除了歲數有些差異,實際上也算是同一序列部隊的『戰友』呢。戰友互救,天經地義,怎能談論什麼『施恩』與『相報』?鄒長官以為然否?」
「慚愧、慚愧。」鄒志林見對方三言兩語不僅不挾恩自重,反而自謙得體,一個頗為牽強的理由就將倆人的關係拉扯得非常自然、密切,這讓他除了感激之外更加欽佩。他忙道:「前輩以『戰友』相待,那麼以從軍資歷、戰績功勛等軍旅生涯相較,晚輩與前輩之間的差距,不啻有天壤之別!前輩無論是從軍還是隱居村野,以高超的醫術救人活命無數,可謂仁愛蒼生、功德昭彰。晚輩年幼無能,不敢以字型大小告知,前輩若不嫌棄,請以『志林』稱之如何?『鄒長官』三字出自前輩之口,實在讓晚輩無言以對!」
孫振谷寬懷地哈哈一笑說道:「好吧,你我既然都是——或者曾經都是軍人,坦誠與直率方為本色。你如不乏,給我講講你們在南京城和東洋鬼子作戰的情況如何?」
鄒志林思忖片刻,捋順了一下頭緒,便把憲兵部隊從南京城的外圍清涼山陣地講起,然後他們退守城牆、和攻城的日軍進行了狙擊與反狙擊的戰鬥。最後撤至長江邊,為掩護江邊等待過江活命的數萬軍人和民眾,他們自發地以區區幾十人去阻擊數倍於己的日軍部隊……幾場慘烈的戰鬥下來,留守南京的6500人的憲兵部隊,落了個基本是全軍覆沒的慘烈結局!說到了傷痛處,尤其是講到自己營里的六個弟兄用他們的生命換取了摧毀日軍兩輛坦克的事迹;講到了和自己私交甚好、如同兄長的團長鍾懷山,為了掩護團里僅存的幾十人能夠活下去,親自帶幾個傷員堅守陣地,直至流盡最後一滴鮮血的過程;講到了副司令長官蕭山令將軍,為了等待最後撤退的部下一起過江,被日軍的機槍子彈打中落水殉國的不幸遭遇......在鄒志林低沉而緩慢的講述過程中,他幾次忍不住熱淚滾落,哽咽不止,直聽得孫振谷也淚光瑩然,扼腕長嘆......
「想我堂堂華夏,幾千年恢弘文明曾經何等地強大與輝煌?那料想近百年來卻屢屢被西洋和東洋的蠻夷小國大肆侵辱、瘋狂掠奪、肆意殺戮,想想就讓人氣炸了肺!」孫振谷重重地一拍竹椅上的扶手道:「泱泱古國傳承至今,積貧積弱居然如此,曾經的漢唐雄風早已無存,而今山河破碎、血雨腥風,黎民慘遭屠戮、哀嚎遍野,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稍值得欣慰的,便是以蔣公為首的國民政府堅不投降,收拾著破碎的半片江山,咬著牙關也在勉力支撐著艱難的抗戰局面。還有就是華夏大地上,到處都有如同你們一樣的大好男兒,你們為了保衛黎民百姓和華夏國土,不惜捨棄自己年輕的生命在刀光血雨中奮勇拼殺......有了這樣的領袖、有了這樣的將士,中國一定不會亡國滅種,中國一定還會再展雄風!」
抹了抹淚水,鄒志林努力地定了定激動難平的心神,過了一會若有所思地說道:「晚輩等撤至江邊,親眼看見日軍飛機徑直往江邊擁擠的人群中扔炸彈、掃機槍,又親自經歷了日軍巡邏艇在江面上碾壓掙扎浮水人們的頭顱,衝撞艱難渡江的木筏和舟船。由此可見日軍的野蠻和殘暴實在有悖於人類的本性,因此,晚輩認為前輩和銅鎖滯留在村裡實為不妥,前輩是否能退往他處暫避?」
「你說的不錯,志林。」孫振谷點點頭道:「原來就剩下我們爺孫倆時,我確有不想躲避之念,但剛聽你說過東洋鬼子殘暴的獸性,我怕自己一旦遇見了他們,忍不住的心中怒火在語言上或行動上顯露出來,那豈不是惹禍上身?老漢我倒沒什麼,一死百了,但銅鎖還小,還需人照顧,眼下更重要的是為了你,我們也一定要避一避了。」
「為了我?」鄒志林不解地問到。
「是的,為了你。」孫振谷緩緩說道:「你左臂的刀傷原本不重,如及時敷藥包紮,七至十天便可封口長肉,十五天基本癒合也有可能。但你當時草草包紮一下,消炎藥尚未起作用時,你藏身泥水中長達30多小時,不僅被泥水裡的細菌侵入而導致傷口感染腐蝕血肉,更有地下陰冷的地氣直襲體中讓你腎弱精衰,因此你不僅僅是傷口腐爛化膿,細菌順著血液遍布身體各處,地氣的侵入更會使你的抵抗力急速喪失,同時你的肝、脾等造血和過濾毒血的器官也因負擔過甚而大大受損!從西醫的角度來講,傷口感染、化膿,人會發高燒,到了相當的程度時還得不到外力的醫治,就會血壞死,那就沒法救活了!銅鎖發現你時,你還留有一口氣,這足以說明你的體質要強於他人,否則,一般人像你這種情況,十小時之前恐怕就不治而亡了!」
說到這裡孫振谷給對方換了一碗熱茶,又說道:「你昏迷時並不知道,發現你並把你背回來之後,我給你在左肘和左肩的穴位處各扎了一針,以阻止毒血攻心。『毒血』聚集一起上涌時,皮膚表層可見到百姓常說的『紅線』。那時又給你灌了一副湯藥,使之在你的體內祛毒順氣、同時還摻了點麻藥讓你昏睡,這樣我就能給你割腐肉、擠膿血。你昏睡了一整夜,並不知道又被我灌入了一副祛毒固本的湯藥,並且也排泄了兩次帶毒的穢物,現在給你喝的藥茶,實際是給你清理體內殘留的毒素,和你昨夜喝的湯藥裡面都含有少量的砒霜。這個偏方是在部隊時我師父祖傳下來的,治好了不少像你這樣傷重的弟兄。你的身體折騰了一整夜,現在是怎樣的感覺?」
閉了閉眼睛,鄒志林又微微搖搖頭道:「頭還暈沉,身上軟綿綿的、虛飄飄的,有點冷。」
孫振谷讓鄒志林伸伸舌頭,又翻翻他的眼皮,把了一下他的腕脈說道:「有上述癥狀是正常的,換做別人只怕還在床上躺著。你須按時敷藥、喝葯,看來還需要我以針灸來助你疏通經脈和氣脈。如果你要徹底痊癒,完好如初,沒有一個月怕是不行。因此,你我在這一段時間裡不能分開,也正因如此,村子里是不能再呆了,十幾裡外有座山。」孫振谷指指西北方說道:「銅鎖出村觀察動靜去了,一會你喝下一副葯,休息一會,咱仨吃點東西就準備上路。十幾里的荒僻小路,我們爺倆攙扶著你,兩三個小時應該到山裡了。」
「前輩,村裡的鄉親們也在山上么?」鄒志林問道:「不知山裡有否容身的洞穴?」
「我知道鄉親們的藏身所在,但是人多口雜,暫時先不要和他們在一起。幾年前我在山裡尋覓幾種毒蟲,發現一個小山洞,住上三、五個人是不成問題的。」孫振穀道。
就這樣,鄒志林和孫振谷爺孫倆躲進了山裡開始養傷。這期間孫振谷為弄吃的下山過幾次。有一日帶回消息說,日軍在攻下南京城后稍事整休,在第七天開始陸續過江北上。他們路過蘆花浜時一無所獲,便一把火將之燒為平地。據說過江的日軍兵分兩路,各有四、五萬人,一路沿長江逼向西南,另一夥沿京浦鐵路向正北進犯,只是運動的過程非常紮實而緩慢,如同探路的前哨。大部分的村民難以忍受在山上的饑寒窘迫,紛紛返回村子重建了茅屋過著更加貧苦的日子。近日常有小隊的日軍陪著一些背頭綢褂的中國人闖入各鄉鎮及村莊,用刺刀逼著百姓加入「維持會」治理下的保甲編戶中......
一個月過去了,在孫振谷精心的醫治和照料下,鄒志林終於痊癒如初。在一個朝日蓬勃的早晨,他含淚告別了孫振谷老人和對他依依不捨的銅鎖,踏上了出山尋找部隊的路程......
離開了大山,鄒志林不禁在行動上開始謹慎小心起來,在經過一小片竹林暫作歇息時,他也審慎地梳理著自己逃亡的方向和路線——記得在過江的筏子上,蕭山令提到上峰命令所有過江的部隊撤到AH的山區休整,既然是「所有」,那就一定是包括了憲兵部隊。看來,去AH的山區要比千里迢迢的去武漢實際得多,就這樣定了。那麼,在到達AH之前,我該怎樣行動?是獨身一人靠兩條腿在荒蕪偏僻的山川和田野中行走,還是尋找大道到有人跡的市鎮結伴搭車?問題是自己不清楚日軍北上部隊的兵鋒已經輻射到了哪裡?如走大道現身於市街,豈不是危險重重?但是一個人運動在荒山野嶺去AH,那要經過多少艱難險阻?怎樣解決吃的喝的......
想來想去,鄒志林覺得既然無法判定當下的形勢,也不好給自己的行動路線做明確的決斷,在這種無奈的處境下,只好邊走邊探查,遠離公路和市鎮,盡量沿著農田和村莊運動,充分了解了實際情況后,再隨機應變吧!
就這樣,鄒志林開始了艱難而漫長的尋找部隊之旅。他把隨身的所有雜物用日軍軍大衣打包背在身後,又把三八步槍的子彈散裝在背包里,將日軍帶著三個彈匣的皮帶扔掉,這樣他又恢復了國軍憲兵的打扮。從此他晝伏夜行盡量貼著山邊或僻靜的田野運動,一路沿村乞討或在野地弄點什麼果腹。
幾天後,鄒志林從蘇境的程駕橋進入了皖境的雷官集,途中他陸續遇見了一些百姓,從而打聽到了這麼一些情況:北上的日軍經AH徑直奔向了蘇北,向西南的日軍也橫穿AH插向了湖北,因此,滁州、來安、明光一帶暫時還算平靜。於是,鄒志林去了來安剪短了頭髮整理了軍容,從此公開露面沿著大路混跡於人群中向西北前行。有一天碰見了一群相互攙扶背架卻衣衫襤褸的國軍士兵,鄒志林快步上前一問,才知道這20多人竟然也是從南京城潰逃下來的東北軍的官兵。這些隸屬東北軍第57軍的官兵們參加了淞滬會戰、南京戰役的江防要塞保衛戰和蔣廟守衛戰、太平門守衛戰。幾場慘烈的大戰下來,真可謂是九死一生損傷慘重!他們逃離南京后東躲XZ顛沛流離著實不易,幾百人傷重不治或病餓致死,僅有這不足30人走到了現在!
幾天的接觸中,鄒志林發現這些東北籍的官兵們生性豁達耿直、重友情講義氣而讓他深有好感。深入AH境內的山區后,鄒志林看到了抄著各地口音的國軍官兵在山谷中駐紮,他便逢人就打聽憲兵部隊的下落但終無結果。於是,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他在一種極度失落和苦楚的心態下痛哭了一場,第二天便和這些東北軍官兵們一起尋找他們的老部隊。幾天後終於找到了當時隸屬於韓德勤第24集團軍的第57軍,經過了一番詳細的詢問以及對鄒志林褶褶巴巴的軍官證的仔細核對,他被57軍接收並在數日後被任命為一個營的副營長,不久就隨部隊參加了徐州會戰。武漢會戰後,軍委會增建了幾個戰區,第57軍歸屬於學忠的蘇魯戰區,幾個月後,鄒志林到了戰區司令部的作戰訓練處訓練科任中校副科長。
(註:南京保衛戰中,中國憲兵部隊的戰鬥經過和蕭山令將軍殉國的事迹,見《抗日戰爭爆發后的國民革命軍軍史》之《南京保衛戰——憲兵代司令蕭山令喋血南京城》和《憲兵部隊在南京保衛戰中作戰經過及戰死沙場將領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