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南,百花樓。
卯時,旭日初升之際。
朝陽緩緩爬上天幕,將光與熱溫柔的灑向人間。
金色的陽光穿過飛翹的檐牙,檐下垂落的淺色燈籠在微風中搖曳生姿。順著台階拾級而上,百花樓雕花木砌的精緻欄杆上,數不清的鮮花沐浴著明媚的光芒爭奇奪妍,盛放出生機勃勃的嬌艷之美。
花滿樓提著花灑穿梭在花海之中,淅淅瀝瀝的水流滋潤著每一朵鮮花。
陽光照耀在他俊秀的側臉上,顯出如玉般的溫潤。
春夏交替之際的清晨連拂面而過的風都好似含著極致的溫柔,輕輕裊裊的撫摸著嬌嫩鮮艷的花瓣,逗弄得細碎的水珠兒嬌羞地顫顫閃躲著,翻身從花瓣上躲進了泥土裡。
溫暖而不炙熱的陽光、柔風與飄散花香逐漸構成了美好的清晨。
忽地,一陣輕輕的細碎的足音像風似順著樓梯拾級而上。
有客登門。
花滿樓的耳朵微不可覺的動了動,聞聲辨音。
這樣輕柔虛弱的腳步聲,來的是一位姑娘。
而且還是一位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
但同時,花滿樓也敏銳的聽到了順著風聲飄來的極輕極淺的呼吸聲,足足有十七道,與這位嬌客一同出現,迅速隱匿在百花樓的周圍,像是暗衛之流。
不過花滿樓沒有感受到任何煞氣或是惡意。
一個隨身帶著暗衛上門的姑娘,若是陸小鳳在此只怕是要嚷嚷著「女人是麻煩,有大麻煩找上門了」,然後急急忙忙翻牆離開。
但花滿樓只是輕笑了一聲,放下花灑,回到屋裡泡起了待客熱茶。
陸小鳳不在此處,他正被六扇門的金九齡邀請查案,若無意外近期也不會出現在百花樓。
所以花滿樓很肯定,這位姑娘是特意來此尋他的。
百花樓的大門常年對外開放,花滿樓是個很溫柔也有底線的人,他從不吝惜幫助別人,但也不是什麼無理的要求都會同意。
只希望來的是真正需要求助於他的人吧。
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道輕盈柔美纖細身影出現在樓梯里。
「冒昧拜訪,敢問花公子可在?」
是個很有禮數的姑娘呢。
「自然是在的。」花滿樓噙著淺笑,心底添了三分好感,揚聲回應道,「還請姑娘進屋說話。」
「打擾了。」輕輕的腳步聲緩緩來到花滿樓身邊。
同時一股淡淡的香風拂面而來,似竹香似荷香,再輕嗅時又化作了檀香菊香,清清淺淺的味道繚繞在鼻息間,若有似無卻又變化多端,是一種很特別的香味。
「姑娘請坐。」花滿樓笑了笑,遞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
來人雙手接過,肌膚相觸之間,花滿樓只覺指尖一片微涼。
這位嬌客的體溫略低於正常人的溫度,身上似帶了不足之症。
「是上好的碧螺春。」來人淡淡啜飲了一口淺綠的茶水后,放下茶杯開門見山道,「多謝花公子款待,我是金鵬王朝的亡國遺脈上官丹鳳,不知花公子是否願意聽我講一個故事?」
花滿樓端茶的手微不可覺的一頓,心底便添了三分嘆息。
亡國遺脈?還真是個了不得的大麻煩。雖然如此想,但花滿樓依舊溫聲道:「在下願聞其詳。」
單鳳聞言,輕輕的笑了。
微風從門外吹入,裹挾著花香與單鳳輕柔的嗓音飄向空中:「五十年前年前,明國與羅剎國交接之地有一邊陲小國,名為金鵬王朝………」
單鳳是從暗衛首領口中得知花滿樓此人的,江南首富的第七子,名滿江湖的陸小鳳至交好友。據聞花家家風清正且清貴,花老爺膝下七子從文從武從商者不一而足,但皆是龍章鳳姿、卓爾不群的天之驕子。其中三子更是年紀輕輕官拜吏部侍郎,稱得上年少有為了。
而花滿樓身為花家幼子,雖自幼雙目失明,但卻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暗衛首領提及他時讚譽有加,也免不了提上一句可惜了,可惜他目不能視。
確實是個君子。
單鳳與花滿樓短短片刻交談,也忍不住為他的體貼溫柔的言行而生出好感。
「……王國破滅后,金鵬王朝舊臣帶著小王子逃入中原,暗中積蓄力量以待來日復國。然而人心易變……不過數年功夫,昔日的金鵬王朝的肱骨之臣成為了心懷鬼胎的亂臣賊子,聯合起來謀奪瓜分王室財富,各個改頭換面……」
花滿樓默默的聽著,當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搖身一變成了名震江湖的峨眉派掌門獨孤一鶴、富可敵國的關中閻家、天下第一富豪的霍休!」隨著單鳳口中涉及到的人身份一個比一個顯赫,在江湖上的地位更是舉足輕重,花滿樓也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莫非姑娘來此尋花某,是希望在下助姑娘奪回王朝財富?」花滿樓沉聲道。
「我所求並非如此。」單鳳搖搖頭,「丹鳳從未想過依靠他人之力奪回王朝財富或是處死亂臣賊子。金鵬王朝早已不復存在,做這些其實都沒有任何意義。」
花滿樓露出驚訝之色。
「更何況,舊臣叛變不過是人之常情。王朝覆滅后,我父便如喪家之犬,既不能許以舊臣高官厚祿,又不曾擁有令萬眾臣服的王者之才,主弱而臣強,叛變是必然會發生的結果。時世如此,非人力所能改變。」
雖然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單鳳看得清清楚楚,不覺得上官謹上官木之流十惡不赦,但人皆自私,如今她成了局內人,自然不可能因為看透了人之常情便真的放下了恩怨。
豺狼虎豹之心,已昭然若揭,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單鳳若躺平不反抗,那便只能淪為豺狼虎豹飽餐一頓的鮮肉。
這些亂臣賊子,單鳳於公於私都不可能放過他們,但誅殺這些人卻不能靠賣慘博取旁人的同情,仰仗他人之力來達成目的。
不過,這些話就沒必要與花滿樓細說了。
「公主心如明鏡,通透靈秀,在下遠不能及。」
滿樓眼中浮現出驚嘆之色,他聽出單鳳話中毫不作偽的真誠,俊臉上的柔色加深了些許,「不知在下能為公主做什麼?」
單鳳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
花滿樓確實是個極為溫柔妥帖的人物。分明是單鳳求上門來,他話里話外卻是將自願為單鳳解難,免了她的尷尬與為難。這個人情,單鳳記下了。
「我確實有一事想要求助於花公子。」
「公主不妨直說。」花滿樓從善如流,他相信一個通透靈秀的姑娘絕不會提出過分的要求,而他也很樂意幫助這樣的好姑娘。
「我父王臨終前,曾將家族藏寶之地告知於我。但天下無不透風的牆,上官氏遺寶在有心人眼中早已不是秘密。」
單鳳眉間微蹙,「偏偏我生來六脈斷絕,體質孱弱,習不得武提不動重物,毫無自保之力。便是有暗衛相護,恐也難以從豺狼虎豹手中全身而退。因此寶藏雖好,但於我無異於小兒抱金過街……」
說到此處,單鳳苦笑著搖搖頭。
「那麼公主是想……」花滿樓適時介面,眼底浮現出憐惜之意。
「我聽聞花公子的兄長在朝廷任職,我想請公子為我引薦一下。丹鳳願將上官氏遺寶獻於明皇,換取朝廷庇護。丹鳳所求不多,只要能有一容身之地,讓我以此殘軀守著王朝最後予我的尊貴,安穩度過餘生。」
一個柔弱無辜的絕色佳人願以獻上全部身家尋求男人的庇護,任是再鐵石心腸的男人也做不到無動於衷吧。
更何況花滿樓本就是個溫柔體貼的君子。
這個要求遠比花滿樓想象中的更簡單,他側頭望向單鳳的座位,入目是一片黑暗。
但此時此刻,花滿樓心底湧現出淡淡的惆悵與愛憐之情:「公主,你其實可以求得更多些……」譬如提出讓花滿樓保護她。
花滿樓斷然不會拒絕。
單鳳搖搖頭:「花公子願意為我引薦你的兄長已是善心,丹鳳豈能等寸進尺索求更多?」
花滿樓不可能庇護她一輩子,而單鳳在花滿樓面前示弱賣慘,句句真話也從來不是為了謀得這個男人的保護欲。
雖然恰到好處的保護欲能讓她行事如虎添翼,但曾經在遊戲世界中看過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單鳳情知有些感情算計過了就變成了阻礙她前行的累贅。
更何況,她從未想過算計別人的情愛。
「辦成此事需要耗費些時日。」花滿樓輕嘆了一口氣,轉移話題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在這百花小樓里暫些時日。」
「多謝公子。」
單鳳聽出花滿樓話中的維護之意,這一次她沒有拒絕,而是順勢應下了。
花滿樓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在下略通醫理,先前聽聞公主身具絕脈,若是公主不嫌棄,就讓在下為公主診治一番如何?」
「有勞公子。」單鳳聞言便將手臂搭在了桌子上。
花滿樓指尖輕輕的搭在了單鳳的手腕上,脈搏跳動之聲傳來,他的俊臉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天生絕脈……餘毒未清……」上官丹鳳的身體不同於她口中的輕描淡寫,分明已是一副油盡燈枯之相。
「花公子不必為難。」單鳳見他眉峰緊蹙,善解人意地柔聲勸慰道,「花開自有花落時。丹鳳雖是殘軀一副,但生死本就是人世常態,公子何須掛懷?」
花滿樓微微愣住。
單鳳又道:「我來時常聽人惋惜公子目不能視,公子以為如何呢?」
花滿樓一怔,但隨即便溫聲笑道:「花某慚愧,竟不如姑娘看得透徹。」
與聰明人交談一點就通。
「公子謬讚了。」單鳳心道,並非花滿樓看得不夠透徹,而是他確實是個能讓人心生歡喜的君子。
話落,兩人相座而笑。
頗有幾分得遇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