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途羔羊 VI
【萊恩哈維篇】
西元727年-春末（雷靈之日）
古斯曼特帝國
古斯曼特森林區域（艾諾迪斯領）
A
在近似虛幻的現實中，萊恩哈維平躺在血殤原野之上，微微抬頭仰望甚是安寧與祥和的縹緲天際，灰濛雲朵四散開來，卻唯獨不見光明，心生畏懼過後，自身不禁極其悲觀地猜想這或許是即將離世的前兆吧！
披裹純白外衣的花朵格外引人注目，隨風搖曳的嬌姿彷彿在向其善意地招著手，縱然自己能清晰感知到美好外貌下所掩飾的晦暗……
死亡之花——水晶蘭……
迅猛襲掠而來的巨大傷痛徹底將萊恩哈維喚醒，不顧傷軀的他趕忙起身，然而填補視野的儘是陌生環境色彩。
終於徘徊到道路的盡頭，那是一座古舊卻被詩意精心裝飾的木製小屋。爬滿屋內屋外的綠色藤蔓上點綴著朵朵耀眼的紅色滕本月季，這些是她細微呵護的脆弱生靈，屋外還有一片接待神秘訪客的自然花圃。
「在這夏至之日，不請自來的旅行者竟是鈴蘭啊！」
少女敏銳捕捉到那一抹遮遮掩掩的純白，不禁伸出手輕撫著飽經風霜的漂泊生靈。
這是一間裝飾精巧且詩意的木製小屋，房正中央的整潔木桌上擺放著兩個冒著騰騰熱氣的杯子，偏僻一角是幾個小櫥櫃和一個散發通紅光芒的壁爐，床邊小桌則承載著她所精心編織的花籃，嬌艷紅色藤本月季與聖潔純白鈴蘭交織其中，共同迎面朝向眷戀曙光。
萊恩哈維心有所慕地渴求挽留這愜意一刻……
————
「你醒了嗎？」
闖入心扉的少女穿著頗為質樸的棕色長袍，雙手捧著木籃，她謹慎地試探著尚存未知羈絆的萊恩哈維，畢竟他終歸是無緣至此的命運尋訪者。
萊恩哈維瞬間落寞地垂下頭，他在昏迷前奇迹般相遇的純白長發少女早已深深烙印進他的腦海，可面前交談的她全然不是那位眷戀少女，難道不是她救贖了自己嗎？
「抱歉，我的名字是萊恩哈維，出身卑微的自由騎士，由於某些特殊緣故而在『生樂園』迷失自我，險些喪命……請問你是否見過某位白髮少女呢？我非常堅信是她拯救我！拯救我！」
萊恩哈維狂熱地向她流露誠懇目光，他迫切希望能夠再度邂逅那位鍾情女孩……
「白髮少女？」
眼前的平凡少女將木籃輕輕放置在桌上，隨即小心翼翼地取出青綠色野果，期間若有所思地追憶著什麼。
「啊！原來是我的姐姐啊！」
「那她現在在哪呢？」
「她在秘園中偶然發覺昏迷不醒的你，便決心擅自把你送到這裡休養。順帶一提，你肩膀所纏繞的繃帶也是她替你包紮，不過稍顯遺憾的是她已經離去……」
「秘園？」
「無數凄美血殤花綻放與凋零的荒野花園，那曾象徵著我與僅存至親共生的悲地……」
「不！那種令我極端痴迷的景緻絕不允諾為苦楚……」
逐漸緩過神的萊恩哈維思緒即刻陷入癱瘓，失神病態足以令人扼腕嘆息。
「你姐姐仍願歸來嗎？」
「絕不會！」
少女斬釘截鐵地否決掉匯聚於心的微薄希望，萊恩哈維默默留意起這位始終貫徹現實主義執念的「白髮少女妹妹」，他不理解她堅定不移的態度，何況似曾相識的氣質……
「奉勸你趁早打消念頭吧，我的姐姐早已心有所屬！」
「是嗎？」
萊恩哈維驚嘆自己竟能如此冷靜地接受沉痛事實，那可是自己甘願耗盡初次眷戀情愫的少女啊！
平凡少女下意識地用手掩住錯愕嘴唇，她似乎意識到了剛剛的出格妄論。
「抱歉，看來我有所誤會，但也勉強算是一件好事吧？」
「為什麼？」
困惑不解的萊恩哈維毅然選擇奮力追問到底。
「既然你已窺視到姐姐的純白長發和遍野叢生的血殤花，那麼理應理解那意味著什麼吧？遭受詛咒的災厄一族……」
「不！我完全無法理解！她就是她，對於我而言就是最高尚的心之所盼！」
「你的想法可真是同常人迥異，（第一）世界上近乎萬民憎惡的伊沃斯克族族人，你竟願虔誠讚頌她的高尚？」
「那是數千年前的往事，我從不臆想伊沃斯克族必定是罪惡滔天的族落。凡人皆會滋生慾望，尤其是最值得關懷的生存慾望，倘若現在多數普世之人依舊堅持打壓甚至剝奪他們生存權利的頑劣態度，那麼（第一）世界遲早會湧現出不安定因素，甚至或許現在便鋒芒顯露，這絕不會是萬物生靈所想看到的殘酷結局！」
萊恩哈維語重心長地駁斥她的悲欲偏見，恰巧在那瞬間，一抹笑意閃過嘴角……
雖然這個細微舉止不幸被她捕獲，但她明顯不想訴諸責備惡語。
多個綠色野果狠狠砸向萊恩哈維毫無防備的肚子……
難以言喻的陣痛神情被急促疏忽，他乖巧地將野果緊攥於手心。
「先吃吧，這是綠梅果，『生樂園』（古斯曼特森林）特產的神賦果實，能夠極大限度地填飽肚子。」
「好好休息吧，我將暫且先行離去……」
準備啟程的少女卻還是被萊恩哈維的隻言片語無意牽絆住。
「我能否知曉你的名字呢？」
背對著他的少女徘徊不前，彷徨心靈置於萬般掙扎的邊緣。
「希爾維婭，晚安，自由騎士萊恩哈維！」
鼓起莫大勇氣的少女輕輕捎上門，勾勒嘴角的上揚弧度以及一股前所未有的沁人心扉暖流……
萊恩哈維仰頭凝視茶香飄溢的天花板，竊笑不止。
直至他咬上近在咫尺的神賦綠梅果……
啊！！！
B
「這究竟是什麼惡之果實啊？我的舌頭都快被其酸化了！」
古雷德的失控雙手不停歇地顫動，反覆搖晃的暗綠殘影在混沌腦海中遲遲揮之不去。
「怎麼了，古雷德，為何突然發出這麼大的聲響？」
聞聲而來的蘭特正大肆呵斥著什麼，隨之結伴同行的還有凱希將軍以及一位全身穿戴重型騎士盔甲且面露兇相的騎士伽雷斯（恐怖騎士TemorKnight）。
依據凱希將軍的片面說辭，伽雷斯曾是隸屬於北方騎士團聯盟的精英騎士長，在執行某次護衛任務的途中僅因貪財而不顧僱主，從而間接導致僱主猝亡。他的卑劣行徑為向來重視忠誠契約的騎士聯盟所不齒，最終被毫無辯駁地驅逐出北境，流落他鄉。
纏繞漆黑繃帶的右眼似乎是一場惡疾所致，所幸在引領神明與勢然命運的雙重光環加持下煥發新生活力，凱希將軍將其收留後就迅速提拔為副官。然而唯獨那抹殺不掉的醜惡嘴臉與貪婪眼神令古雷德油然滋生偏差見解。
「不，沒什麼，我單純誤食了一個野果……」
蘭特的臉龐即刻陰沉下來，伽雷斯則趁機咧嘴偷笑起來。
「古雷德，現在是搜尋萊恩哈維大人下落的關鍵時刻，假若你沒有尋獲具有價值的線索，就別隨意大聲呼叫！」
「抱歉，蘭特老師……」
陷落窘境的古雷德只得乖乖低頭，主動承受老騎士的嚴苛訓誡。
「老騎士，切勿如此氣憤，作為涉世未深的稚嫩者，稍欠沉穩也是無可厚非吧？」
伽雷斯刻意冷嘲熱諷起來，他亦懷揣著如同古雷德的扭曲心態。
現如今古雷德除開壓抑心中怒火，絕無其餘復仇良機。
「伽雷斯，注意言行！」
直至凱希將軍硬生生地插擠進來，劍拔弩張的氛圍才得以舒緩。
「蘭特騎士，請容許我們先行告辭……」
沉默不語的蘭特藉助敬畏目光坦誠迎送其離去。
————
「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滿臉茫然的賽洛琳悄無聲息地來到對視兩人身後，遙望她腰間掛著的圓鼓鼓皮袋，那裝載著令他痛不欲生的憂鬱野果……
「賽洛琳，懇請別再捉弄我，過分酸澀的果實當真無法稱之為美味珍品啊！」
「那隻能怪你疏於學習，有關綠梅果的知識書籍中都有詳細介紹，要是稍微上點心，你就能避免無知的尷尬境地！」
賽洛琳自信滿滿地勸慰著古雷德，最迫令他無奈的便是自己對她的摯愛情愫總能夠壓倒性克制住任何非理智思緒。
正當兩人爭執之際，出乎意料的頹喪長嘆瞬間碎裂洋溢愉悅氛圍的微妙鏡面。
「古雷德，賽洛琳，我真希望你們能早日成熟，當我拋棄你們的某一天，支撐萊恩哈維挺過險境的重任就不得不……」
「為什麼！為什麼您會這麼說！您不是一直與我們同在嗎！」
古雷德萬分惶恐地抗拒老騎士的釋然祈盼，他不願構想蘭特老師將在未來某時消逝的生死宿命。
「是啊，蘭特老師您不會離開我們！」
突遭悲觀浪潮浸染的賽洛琳也是極不情願地雙手掩面。
「抱歉，你們是對的……請忘記我今天所說過的蠢話吧！」
停滯在原地的兩人無助地同孤寂背影作著惆悵悼別，其與枯敗樹影愈趨交融……
西元727年-春末（雷靈之日）
古斯曼特帝國/艾諾迪斯領
佩爾沃城
C
終末餘暉再度映照著富麗典雅的城主宅邸以及它魂牽夢縈的依偎伴侶——神似仙境的園林，然而昔日輝煌卻逐步從那兩座對稱獅鷲雕像上剝落，它們正被恆久黑暗團團籠罩……
科琳娜端坐在園中的冰冷長椅上，頗為焦慮地深情凝望雨滴石桌對面愧疚不已的海琳，不顧塵埃寒露侵擾的她緊緊握住海琳的冰冷掌心，殷切期望她能平復心情。
「海琳，你沒事吧？」
摯友的呼喚驅策海琳從重度不安陰霾中掙脫出來。
「科琳娜，我沒事，但我非常憂慮萊恩哈維殿下的安危，如若……如若他因為我的怯懦……」
「放寬心態，海琳，萊恩哈維殿下肯定能安然無恙地歸來，所以不必擔心，不必自責！」
科琳娜滿腹心痛地觸摸飽受獄火餘溫煎熬的海琳，她的靈魂被摧殘殆盡，逼近崩潰邊緣。
「相較而言，你更應思慮失蹤的他吧？海琳，赫雷特竟是前亞倫公爵之子，你早就知曉真相了吧？」
科琳娜一眼洞悉海琳不可言喻的最深層次秘密。
「科琳娜，我！」
正當情緒宣洩的高潮時刻，一位英俊瀟洒的騎士緩步踏出漫天金光的庇佑屏障，他始終面帶紳士般微笑，灰青色的眼眸直視前方兩位美麗而又端莊的公主。
科琳娜的側臉龐暗自滑過一絲驚疑。
「許久未見，科琳娜公主！」
「法德利，你怎麼會造訪至此，你不是理應留守艾諾迪斯城輔佐父王嗎？」
「本是如此，可佩爾沃城不是剛剛爆發西格德領公子莫名失蹤的巨大危機嗎？佩爾沃城城主漢斯特大人碰巧這幾日在艾諾迪斯城與溫德爾領主商討政事，無法脫身，因而領主大人特地委派我來探查一下事件進展情況。」
極具親和力的法德利（領主騎士LordKnight）談吐詼諧，頗具狂放不羈的自由風範。
「哦？這事才發生不久，父親大人就能如此之快地下達指令，該不會是在我身邊安插了什麼眼線吧？」
心存芥蒂的科琳娜進一步質問著法德利。
「願您諒解，領主大人也是顧及您的安危啊！畢竟您現在尚且是艾諾迪斯領的公主殿下，您的弟弟喬德才降生於世，艾諾迪斯領難以暫承受失去正統繼承者的沉痛後果！」
添抹豐富渲染色彩的言語輕鬆摧毀科琳娜錯綜複雜的心理防線，迫於現實無奈，她只能隱忍退讓。
「法德利，你總讓我無言辯駁，恐怕唯有仰賴我的高貴身份才能讓你徹底屈服……」
「公主殿下，這反而是我的莫大光榮！」
思慮再三，科琳娜終是放棄繼續深究此事，她轉而重拾起牽挂海琳的渺茫羈絆。
「法德利，這位是海蘭領的公主殿下海琳·海蘭；海琳，法德利原先是從屬於我的貼身守護騎士，但在不久前已經得到父親大人的認可，榮升為領主騎士。」
「初次見面，我是海琳·海蘭，騎士殿下。」
「與您相逢是我畢生的榮幸，海琳公主。」
法德利輕輕接過海琳的手，假意低頭一吻。
「海琳公主，看您面容遍布疲倦皺痕，難道是有什麼傷心往事困擾著您嗎？」
宛若獅鷲般敏銳的眼睛輕而易舉地捕捉到凄美公主的神態變遷，失魂落魄的海琳苦苦擦拭著紅腫眼眶，藉此挽留出走淚水。
「海琳單純是在憂慮萊恩哈維殿下的安危……」
科琳娜慌忙替海琳解釋，她絕不願再讓海琳受到實質性傷害。
「那位公子的下落……」
「所有領甚至包括洛伊德皇子都已派人去尋找，但地域遼闊的古斯曼特森林……」
「洛伊德皇子又與您見面了嗎？近一年的短暫時光，他便多次擅自尋訪艾諾迪斯領，而且與您的關係愈來愈緊密……」
「法德利，我不理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科琳娜企圖搪塞過去，畢竟這是她少有的軟肋。
「那麼懇請允許我問您一個私密問題，您與洛伊德皇子渴望顛覆怎樣的命運巨塔？」
法德利一針見血地戳中科琳娜漂浮不定的心靈。
「我……我……不知道！」
在法德利的步步壓迫下，科琳娜支支吾吾地予以應答，事實上她也不清楚自己與皇子殿下彼此相守的愛情誓約能否抵擋住時間洪流的衝擊……
「科琳娜公主，我本不想干涉您的抉擇，但我無法縱容他人利用您的稚嫩愛情達成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您須時刻銘記自己是艾諾迪斯領的正統繼承者，您的父親和西格德領的范倫恩領主都是大皇子伊修奈爾的支持勢力，希望您別因自身的不理智舉止而讓您的父親陷入兩難境地！」
科琳娜輕咬紅唇，她完全懂得法德利與父親大人的隱晦深意，可自己也著實無能為力啊！感性又怎能被理性操控呢？
「這才是你前來的真實目的吧，為不擇手段地探明我的態度……」
法德利並未開口爭辯，他顯然對這種想法不置可否。
「但是……但是他只是一位沒有實權的私生皇子啊！縱使我與他在一起，那又何妨呢？父親大人……父王的立場仍舊不會改變啊！為什麼！你們本不該剝奪原屬我的神聖權利……」
「科琳娜公主，哪怕空虛之名，只要人為謀劃得當，即可竊取世間諸多暗藏利益。」
法德利的語氣異常舒緩，他竭力控制場面，科琳娜的脆弱精神卻還是先一步破滅……
「請先容我好好考量吧！」
「可是！謹遵您的意願……」
科琳娜撇向海琳，雙眼無光的她神情獃滯，看來是未將兩人的談話塞進心裡。
然而下一刻她便全身僵硬……
D
花叢暗處的洛伊德皇子始終瞪大雙眼窺視她們，科琳娜心中難免蒙上層層陰影，她從未見識過洛伊德皇子那不為人知的醜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