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神武門
從乾清宮西側的台階下來,和珅感覺腹部隱隱脹痛。和府太監呼什圖知道相爺的疝氣又犯了,急忙倒水,掏出茴香無花果煨制的藥丸給和珅服下。
「奴才去把二人抬叫來。」呼什圖請主子示下。和珅讓呼什圖扶他去月華門北側的批本處歇息,一邊交待他說:「你順道去趟內務府,告訴他們有軍務上的奏報送到府里。」
批本處當差的全是六品滿中書,乍見首輔降臨並且貴體不適,磕頭,端茶,著急,屁滾尿流。和珅沒有理會他們,太上皇時日無多,他心裡失落,憂傷;皇上陰沉的臉孔又使他惴惴不安。
十一月底惠齡來信說,青觀山山勢險峻,其實是羅其清的一處隱秘基地,他和德楞泰已經形成合圍,等山上斷了糧再一舉殲滅。
後來趕到的額勒登保卻堅持主張急攻,並不等惠齡答覆,先帶軍隊開始攻打山寨。激戰七晝夜,最終羅部四散潰逃。
在信里他還誇讚額勒登保的黑龍江,吉林士兵英勇兇悍,果然名不虛傳。
糧道都被羅匪截斷了,還能圍困多久呢?和珅看出了惠齡膽怯避戰,推諉扯皮。等邪匪主力化整為零突圍,只打下一座空寨報捷,將領們屢屢這樣蒙蔽朝廷。
和珅不顧情面也不管惠齡兼任著理藩院尚書,回信嚴斥了他,要他放下軍事主官身架全力配合額勒登保。
因臨近年底,太上皇要祥瑞,他讓惠齡告知額勒登保抓住羅其清本人就可向朝廷報捷。
一切都按照他的設想,太上皇龍顏大悅。和珅心裡剛放下一塊石頭,不料皇上一反常態,又一塊巨石壓在了他心上。
「剛才,如果是軍機處的兩位新晉,皇上或許是另外的神情。」和珅心裡升起了一股妒意。
一位阿桂的嫡孫那彥成,稚氣未脫的滿洲貴公子;另一位是乾隆四十三年的狀元戴衢亨。前年,一次太上皇深夜召喚,軍機章京戴衢亨恰巧當值,就此破格進了軍機處學習行走。
想起木蘭秋獮這位狀元射殺一隻狍子進獻,太上皇作詩稱讚,和珅打心裡反感:「文狀元以騎射取媚……太上皇用人越來越隨意……」
他揉壓著肚子正等得不耐煩,呼什圖跑進來。人臣肩輿不得進大內,幾位中書戰慄著不知如何是好。呼什圖盛氣凌人,不等他們伸手幫忙,自己背起了相爺就走。
宗室們都進了乾清宮,廣場上空無一人。一行人匆忙從月華門溜出來。出了隆宗門,和府的老管家劉全迎上來接著。
和珅換乘暖轎,叫劉全:「你去都察院吳大人府上,請他到府里一敘。」
他心裡隱隱感到不安,都察院稽查朝廷百官,掌參劾事,左都御史吳省欽受他舉薦,吳的兄弟吳省蘭在南書房當值,也是他安插在皇上身邊的耳目。吳省欽對劉全有恩,讓他去請更親近些。
從慈寧宮、養心殿中間的夾道盡頭向西,再沿壽安宮、雨華閣夾道一直往北,出夾道轉向東不遠就是神武門。乾隆四十二年崇慶皇太後去世以後這條路上極為冷清,於是成了和珅出入禁城的便道。
神武門由內務府鑲黃、正黃、正白上三旗的護軍守衛,和珅任步軍統領又增添了步軍衙門的兵士。后妃們從這裡進出禁城,乾隆晚年後宮主位大都過世,嘉慶的喜塔臘皇后也在前年薨逝,門禁逐漸鬆懈下來。
暖轎出神武門,人聲嘈雜。護軍、步軍衙門兵士以外新添了兩隊鳥槍兵士,景山前街上又新搭建了幾頂軍帳。和珅跺腳停轎讓呼什圖去問怎回事。
「相爺,是,咳咳,是定親王爺帶的火器營!」呼什圖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報。
「皇上調火器營做什麼?」和珅頓時緊張起來。他忍著脹痛挪步出了轎,迎面撲來的寒風嗆得他幾乎窒息。
穿著青狐端罩的定親王綿恩高大魁梧,像狗熊一樣腆著肚子走過來,身後跟了四名王府侍衛。
和珅在暖轎旁邊側身站定,等綿恩走到面前,他笑眯眯地施了一禮:「定王爺新年納喜!」
「和相新年吉祥!」綿恩呆著臉點了點斗大的腦袋。他是乾隆長房長子的第二個兒子,比嘉慶還年長十四歲。定安親王永璜早逝,乾隆對這位武藝超群的皇孫恩寵非常,將京師最精銳的火器營交給他統領。
前年九月間火器營在盧溝橋演練火炮,綿恩無故曠班,和珅指使值班贊禮郎參了綿恩一本。沒想到太上皇只是略加薄懲,罰半年俸祿了事,為這件事和珅後悔不已。
「沒去乾清宮赴宴,定王爺?」看綿恩沒有開口的意思,和珅先問道。
「二月里調撥火器營兩千兵去四川,皇上要先調出來守衛大內一個月。省得安逸慣了,誤了國事——怎麼,和相不知道么?」綿恩不想同他啰嗦,反問道。
和珅記起來有調兵這回事。川楚陝三省交界犬牙交錯,山勢綿延幾千里,教匪東剿西竄,南追北馳,數十路官兵追得筋疲力盡。
陝甘總督宜綿主張一邊防禦州縣,一邊在山裡堵剿。總統軍隊的湖廣總督勒保則主張拉起大網,層層逼剿,把教匪全部逼進川省境內。
無論堵御還是逼剿,都需要增添兵力,年前已經從雲南、貴州各調五千兵士給勒保充實各路人馬,現在又調火器營入川,想是皇上傾向勒保的逼剿方略。
「王爺勞苦功高!」看綿恩轉身要走,和珅急忙叫住了他,說,「聽說王爺府上修葺園子。去年修乾清宮,通州鹽政廳購置的楠木,柏木還剩了不少——」
聽是大內剩的木材,綿恩摸著修剪得整齊的鬍子,將腦袋轉向了和珅。
前年冬天守殿太監看護爐火不慎,乾清宮、交泰殿發生了火災。和珅為欽命大臣,督率戶部、工部、內務府不到一年的工夫重修了兩座宮殿。太上皇、皇上對此大為讚賞,綿恩等眾人也不得不暗中佩服。
和珅請綿恩進了旁邊的值房。年前內務府將值房門窗漆刷一新,裡面卻依舊寒酸,靠北牆一張通炕,坐墊已經破敗不堪,東西牆靠窗擺著幾把黝黑的椅子。
和珅也不落座,命當值的護軍領班退出去,房裡只剩了他們兩人。
「臣記得楠木兩根徑長二尺八,長兩丈七。三丈長上等柏木一根,兩丈的兩根,徑長都足有二尺八。」和珅如數家珍。
「戶部,工部都已經核銷了的——」他向前一步,湊到綿恩耳邊說,「王爺要是用得上,臣讓內務府送去!」
「呃,要官價,官價,我府上出銀子。」綿恩猶豫著說。他明知道和珅就要壞事,可如此巨大的木材天下難求,何況楠木價比黃金;他實在抵不住誘惑。
「嗻!臣自然照辦!不用王爺府上出一分銀子。」和珅預先告訴了綿恩,免得他被下人蒙蔽。
綿恩略一思忖,仰起臉笑道:「嗬嗬,咱先謝過和相了!太上皇今日氣色可好?」他的嗓音尖利,笑聲像夜貓子叫。
「該當孝敬王爺!」和珅罕見地謙恭,「老樣子,今兒前線有捷報,倒是心情大好。門上護軍、步兵統一歸王爺調度,還是——」
「我只管火器營,駐紮在神武門、東華門、西華門三門外,準備皇上隨時調閱。」綿恩仍舊不忘揶揄和珅,「兵士們進駐皇城,我得親自約束,免得再出亂子。」
「王爺調教有方,調教有方。」和珅點頭訕笑。街上傳來零星的爆竹聲。想起府里公主,兒子還在等他舉行家宴,他躬身和定親王告別。
和珅的暖轎在地安門大街上行進。見是當朝宰輔的儀仗,路人紛紛避讓。
照勒保的方略幾十路人馬奔襲堵截,朝廷要承擔巨額軍費。剿匪已經消耗了七千萬兩,和朝廷三年的錢糧收入幾乎持平。戶部連續三年入不敷出,國庫存銀今年收支相抵,虧空不會少於五百萬。
和珅心裡有了一本賬:捐納,鹽務,河工,虧欠,議罪銀。官員們望而生畏的利藪之地,他越明白其中底細;他敢火中取栗。和當年操辦太上皇南巡一樣,不動用國庫一兩銀子,皇上對自己該如何看待呢?
據川省糧道密報,總統勒保在前線開支無度;另外,參贊德楞泰有四萬兩軍費要賠補,總督宜綿在前線納娶小妾,領隊大臣明亮十萬軍費要核銷,還有惠齡……
像對首任總統永保那樣將他們革職,查辦,治罪,自己一言而決之;要他們滌慮洗心,振奮王事,使戰局一新也不是難事。
他明白,從去年三月湖北的教匪首領齊王氏,姚之富戰敗自盡,白蓮教其實已經大勢已去;將領們也才敢這樣營私肥橐。
這會兒身上暖和,腹痛也消失了,和珅神色輕鬆起來。令他高興的另一件事是與綿恩緩和了矛盾。
所謂「乾清宮木材」還是建造自家府邸時剩下的。這些東西本來逾制,送給他正是兩全其美。在這幫龍子龍孫眼裡,總歸只有恩仇利害沒有是非曲直的。
回想這件事,當時軍機首輔阿桂去世,本想借太上皇之手震懾綿恩,既討好了皇上又為自己在朝中立威,孰料這位皇上主子謙沖恭順過了頭,建議太上皇稍加拂拭而已,自己倒落得尷尬境地。
「生在深宮之中,長在婦人之手,加上一位食古不化的帝師……」和珅搖頭苦笑。
在他看來,太上皇考語「以朕心為己心」的嘉慶皇上材質中平而已。乾隆一朝長達六十年,幾位皇子辭世;盛世踵華,元子賢良也消耗得所剩無幾,最了解太上皇這種無奈的也只有他和珅了。
「沒什麼可懷疑的,只有我來輔佐皇上!」捋了軍政,財政,朝政離開自己寸步難行之後,他在心裡又堅定地念叨了一遍。
方才在乾清宮西暖閣,皇上明明是責怪他對軍報的錯謬視而不見,有負太上皇托膺之重。
「太上皇白帝城託孤,皇上待我以諸葛武侯」——自己沒能體會到皇上的良苦用心,他深感慚愧。
「往後,以皇上之心為己心才好。」他告誡自己。
鐘樓上響著沉悶的鐘聲,已經起更了。他撩開暖轎的窗帷,停在路邊的轎子車馬罩了一層黑影,行人們提著燈籠站在街邊觀望。
沿街店鋪都上了門板,昏黃的燈籠在風雪裡搖晃。雪簌簌地落著,門板上紅紙黑字的春聯給他帶來了一股暖意。
風裹著一團雪花衝進轎里,和珅把轎帷放下來。他想起了軍機處的兩位新人,應該讓他們接手一些軍務了——或許這也正是皇上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