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明-栗子
牛阿姨的手術很成功,在觀察室里度過四個小時,傍晚推回了病房。但畢竟年紀大了,姜黎玫歪著腦袋看牛阿姨熟睡的側臉,有肉眼可見的憔悴和萎靡。
她怕電腦屏幕的光會影響牛阿姨睡覺,只好把頭蒙在被子里,用手機處理工作消息。不知道幾點睡著的,可能是深夜,可能是凌晨,總之第二天早上護工來送早飯時,姜黎玫還沒睡醒。
是牛阿姨把她喊醒的。
「小姜,小姜,太陽老高了!」牛阿姨支著一條腿坐在輪椅上,伸手捋著姜黎玫散落在被子外的長發:「乖孩子,怎麼總喜歡蒙著被子睡覺,起來了,早飯都涼了。」
頭髮被人撫著,還被叫做乖孩子。
半夢半醒之間姜黎玫有些困厄,好像自己回到了高中時,每天早上被媽媽喊起床的日子。她總是賴床,天冷更不愛鑽出被窩,幾乎每天都是拎著牛奶麵包,趕著早自習的鈴聲跑進教室。
她艱難睜開眼,在被窩裡愣了一會兒,才回神。
這裡沒有柔軟的牛奶絨毯,沒有低低運行的空調聲,沒有朦朧透亮的紗簾。只有醫院蒼白的床單被套,隱隱浸著消毒水味,陽光刺眼。
姜黎玫半眯著眼睛,艱難坐起。
「小姜,洗漱去,洗漱完給你吃好東西。」牛阿姨拍了拍柜子上的一個紅色塑料袋,鼓鼓囊囊的。
「家裡人送東西來啦?」姜黎玫嗓子有點啞。
「是,老頭子給我送來的,他一輩子沒做過飯,我住院這幾天可給他能耐壞了,竟然還在家自己研究起菜譜了。」
牛阿姨對面床新進來一個短髮的大媽,和牛阿姨年紀相仿,這時也伸長了脖子:
「送什麼好吃的啦?」
......
姜黎玫從衛生間洗漱完出來,就聽病房裡格外熱鬧。
一屋子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老頭子,超市打折,兒子考公娶媳婦,孫子幼兒園的飲食......
姜黎玫剛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清醒了很多,長發鬆松攏著,兩側碎發沾濕了貼在臉頰,只是尖瘦下巴單薄,看著有氣無力。
「小姜,你臉色不大好。」
姜黎玫踢踏著毛茸茸的棉拖鞋,回到床邊坐下:「不知道怎麼,可能沒睡好吧。」
「來,吃點。」
牛阿姨遞過來一個透明玻璃的密封罐子,滿滿一罐都是白生生的腰果,外皮裹了一層細細的糖霜。柜子上還有幾個飯盒,是番茄醋魚,剝好的核桃仁,還有切成小塊的紅糖發糕。
姜黎玫捻起一顆糖霜腰果丟進嘴裡嚼著,甜絲絲的香。
「您老伴兒手藝真不錯。」
「老頭了,講究這個,生病的人要吃甜的,尤其是紅糖發糕,吃了好得快。」牛阿姨呵呵笑著,十分珍重地擦了擦飯盒蓋子:「其實不準的,不是科學。」
姜黎玫也笑了:「我老家也有類似的說法,不過是吃黃桃罐頭。甜食會讓人心情好,不過阿姨你得注意血糖了。」
牛阿姨點點頭:「小姜你是哪裡人?」
「小城市,叫安城,您肯定不知道。」
牛阿姨想了想,好像在哪裡聽過,笑眯眯問姜黎玫:「快過年了,回家過年不?」
「回家?」姜黎玫俏皮眨了眨眼睛:「不回了。」
「那爸媽不想你呀?」
「......不想吧,他們有他們的生活。」姜黎玫笑容如常,一臉輕鬆地換了話題,揚揚眉毛示意柜子上的腰果:「牛阿姨,再投喂我一些,真好吃。」
「來來來!」
牛阿姨給姜黎玫倒了一捧糖霜腰果,然後捧著飯盒挨個床分。有人不好意思拿,就用自己帶的東西換,甚至還有人帶了一大口袋現炒瓜子來住院,每個人的手裡都分了一把。
任遇走進病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姜黎玫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枕在膝蓋上,歪著腦袋聽人聊天,手裡還攥著一把瓜子,時不時插話,偶爾哈哈大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她正在跟病友們普及,東北的黃桃罐頭是一件多麼神奇的東西。
任遇不自覺嘴角掛了笑。
「小任大夫啊,」牛阿姨招呼任遇:「來,你也抓一把。」
任遇看了看玻璃罐里的糖霜腰果:「謝謝,我不吃。您也要少吃甜的,您大生化檢驗結果里,血糖是高的。」
牛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嗯嗯,剛剛小姜也囑咐我了。」
任遇告知完術后注意事項,朝姜黎玫看去,發現她已經扔了手裡的瓜子皮,撣了撣掌心碎屑,坐回床上打開了電腦,同時盯著手機和電腦屏幕,是在處理工作。
他收回視線,對著牛阿姨淡淡說:「骨頭傷到了,最重要就是養和練,但切記不能太過操勞,影響恢復。」
姜黎玫其實聽見了。
然而無暇顧及。
吳俞思給她發了幾張簡歷,是來應聘設計師的應屆畢業生,問姜黎玫要不要遠程一起線上面試。
姜黎玫掃了一眼,覺得大差不差,還是要看作品集的。她對這段時間把所有工作都堆給吳俞思而抱歉,可又覺得她們的關係不需要假模假樣。
她半倚在枕頭上,沙啞著嗓子發語音,懶洋洋嬌滴滴:「辛苦你了我的寶貝,見面給你親親抱抱。」
吳俞思秒回:你死遠一點啊!
姜黎玫握著手機吃吃地笑,放下手機抬頭,正撞上任遇晦暗的目光。
視線相接的一瞬好像海浪撞上礁石,任遇再次潰敗,他移開眼:「你的胳膊雖然消腫了,但還是不要太勞累。」
語氣里有姜黎玫讀不懂的情緒,類似落寞。
「好呀任醫生。」她乖乖巧巧地應,撂下手機,作出聽話的模樣:「請問任醫生,我什麼時候才能動手術呀?排也該排到我了呀。」
任遇扶了扶眼鏡:「你......你有外傷,外傷好了才能手術,不然感染了更麻煩。」
「我覺得也快好了吧......」
手臂的擦傷在手肘后側,姜黎玫自己看不見,只好拜託任遇:
「任醫生你幫我看一看?」
任遇往前走了兩步,將姜黎玫的衣袖往上褪,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指尖碰到姜黎玫手臂,觸電似的縮了回來。
漿洗髮白的病號服貼著皮膚其實並不是十分舒適,擦到傷處則更難受,姜黎玫皺了皺眉:
「快好了嗎?任醫生?」
「我們下午討論一下。」任遇沒有再看姜黎玫的臉,快步走出了病房。
姜黎玫覺得莫名其妙,卻也沒在意。
她認為任遇的「討論一下」只是應付的說辭,可沒想到吃完晚飯去走廊遛彎,任遇就在護士站等他。
他靜靜站著,好像知道她一定會來,完全沒有等人的焦急。白大褂裡面是黑色的打底衫,細框眼鏡,從頭到腳都是清孑一身,不急不躁。
在姜黎玫意外的神情里,他含蓄笑笑,又或者沒笑,嘴角微微勾起:「你的手術排在後天上午第一台,孫主任還有我,一起做,可以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病人有發言權嗎?
姜黎玫突然起了心思逗任遇:「好呀任醫生,你主刀嗎?」
「不是,孫主任主刀,我輔助。」任遇竟然真的認真回答她:「我......暫時沒有主刀手術的資格。」
姜黎玫趕緊擺手:「可以了可以了,只要你在手術室就行,我會安心些。」
她聲音帶著絲絲的啞,永遠是一派無所謂的慵懶,但與人說話時習慣盯著人的眼睛,好像極需要依賴。
任遇逃不過姜黎玫的眼神,喉結微滾,磕磕巴巴說了句好,然後彎腰拎起:「這個,給你吧。」
姜黎玫這才注意到,任遇腳邊一直擱著個紙袋子。
他是等著她,給她送東西的。
「這什麼啊?」姜黎玫打開紙袋往裡瞧,入目的是個密封盒。
「......栗子,從安城郵過來的,我簡單水煮過了,你嘗嘗。」
其實是他頭一晚熬夜,從一大紙箱里的栗子精心挑出來的,最大的,最飽滿的,全都在這了。
安城栗子很有名,賴於土壤和氣候,栗子軟糯甜似蜜,不需要額外的烹飪,一點點鹽加水,煮熟就很好吃。姜黎玫很多年沒有吃過了,她曾光顧過寫著「安城栗子」的網店,可惜根本不是同一個品種。
她很想念這個味道。
「太棒了也,」姜黎玫把飯盒拿出來,十分寶貝地抱進懷裡,笑彎了眼睛道謝:「謝謝你啊任醫生,我好久好久沒吃過了。」
一盒栗子而已,她也能表現出視若珍寶的樣子,而且無比真誠。
「那這個呢......」
姜黎玫再次把手伸向紙袋。
「......黃桃罐頭。」
任遇輕輕地說。
是姜黎玫早上和牛阿姨聊天時極力推薦的黃桃罐頭,每一個東北孩子生病時最想吃的美味。
姜黎玫簡直啞言。
她看見任遇眼裡淡淡卻光亮的神采。
此刻心境說感動好像些過分,但她手腕掛著紙袋,捧著冰涼的胖嘟嘟的黃桃罐頭,心好像添了水的麵粉團,突如其來一陣軟。
「任醫生真是......醫者仁心?」她打趣:「謝謝任醫生,醫病又醫心,話說什麼時候黃桃罐頭能納入醫保啊?」
「嗯,我會提議。」他竟然也陪她開玩笑。
姜黎玫哈哈笑起來,把罐頭放回紙袋,一齊抱進懷裡:「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可以借花獻佛嗎?請病房的人嘗嘗我們安城的栗子,畢竟早上我吃了牛阿姨好多零食。」
任遇也笑了:「可以。」
「耶!」
姜黎玫巧笑倩兮,眨眨眼,向前走了一步,微微踮腳在任遇耳邊:「不過黃桃罐頭我會自己吃掉的,偷偷的!」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溫熱呼吸全都灑在任遇脖頸,盪起一片紅。
任遇張了張嘴,嗓子乾涸。
什麼也沒說出口。
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