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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是走了,可生活還得繼續。我和毛志峰的空閑時間剛好錯開,他有課要上,我就無所事事地蹲在屋裡;而我來了活計,他卻踏著下課鐘聲回去休息了。他是有家室的人,和我不同,而我忽然發現生活其實也沒那麼有趣。沒人說話,我就自己出去閑逛。我像是鬼使神差般沿著李岩告訴我的路線來回遊覽著賢遠。
第一次看很新鮮,什麼都有趣。山,海,花,石頭,怎麼都看不夠。第二次看也還行,還能看到些有意思的細節。第三次,第四次……我不想看了,我只是走過而不去看它們。有什麼必要呢?看到它們我只會想起李岩,他如果還在的話一定會眉飛色舞地說起笑話,要麼就是用小小的塑料袋子把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封裝起來。可他已經走了,留下的只有無言的謎題和冷酷的表情。我討厭看那些美景里的陰影,無論它們有多麼微不足道,我只會聯想到暗夜下那張蒼白的臉,陰影是它的獠牙。
毛志峰說:「你最近有點太神經質了,李岩的事不是你的錯。」我卻獃獃地望著他,說:「可是他到底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毛志峰也沉吟起來。我們沒再聚會過,也沒人再提出重新聚在一起的想法。我只看到毛志峰總是在皺眉頭,薛倩倩一如既往地平淡。
李岩成了一個禁忌話題,彷彿誰再說他就是犯了大罪。要是真追究起來,我們毫無疑問都有錯,只是多少的問題罷了。提起李岩就等於脫去了自己的罪責,將它強行扣在別人身上。聚會本來是美好和睦的代名詞,現在卻是時時刻刻壓著我們的大山。篝火已經冷得不能再冷了,灰燼像破碎的羽毛一樣堆在一起,時不時突然隨風飛起來,又慢悠悠地落地,好似在提醒我們時刻銘記那一場篝火。於是,人人都特意繞開了這個院落,毛志峰好像變得愛拖堂了,薛倩倩也時常沒有音信,只有我不得不還從那裡經過,貼著牆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知道我不是害怕,但我不喜歡向旁邊空蕩蕩的房子看,儘管我知道裡面不會有李岩或失望或憤怒或悲傷的眼睛。
我保持這種狀態熬過了兩個個星期,直到毛志峰想到了一個無比正確而合適的解釋。他給我打了電話,因為不用見面,他充滿信心地說道:「李岩絕對不是故意那樣的,我非常了解這個人,像了解我自己一樣。你不知道,我打小就和他玩到一塊了,他可從來沒真發火過,就算假裝發火也是逗我玩呢。他一直都那樣,我沒聽說過他會動真格,我確定他一定有自己的事。我給他家裡打過電話了,連他家裡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他要是生我們的氣也是只針對我們吧?」
我聽了真想笑話他幾句,可終究沒說出口。我們都需要一個足以麻痹自己的解釋,好讓自己能夠喘過氣。可過了一會兒我又止不住想,李岩真的被打擊到連家人都不願見了嗎?他是躲起來了,還是遭遇了什麼不測?
毛志峰又說道:「別多想了,你有那閑工夫不如幫我改改作業。」聽到這,我終於笑出了聲,一面往外走一面說:「行啊,我倒要看看你的教學水平到底咋樣。」我出去的時候已經可以平靜地看李岩的房間了。
我信步走到他的辦公室,一眼就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那些孩子的作業紙。我湊上去:「看什麼呢,這麼入迷?」他便興奮地遞給我一疊紙張,我一看,原來是孩子們寫的作文。
我不以為意地說:「我還以為是什麼好東西呢,他們想到的套路我早就用爛了。
」剛想把它們還回去,毛志峰就阻止了我。他說:「你以為人家像你似的一點想象力都沒有?你好好看看人家的作文,甩你十萬八千里!」
於是我抱著不服氣的心看了起來,這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最後一張也看完了,我伸了個懶腰,興緻勃勃地問毛志峰:「還有嗎?」他大笑起來,沖我說:「就問你怎麼樣?」
「好!」我稱讚道。毛志峰說:「只有一個好嗎?你可真俗氣。你難道沒看見他們的語言充滿如朝陽般熱烈的生命力嗎?你難道沒發現他們對世界抱有無限的期待和嚮往嗎?你難道沒注意他們奇妙的恰到好處的比喻嗎?你難道……」我連忙打斷了他,說:「看到了。你也知道我是一個俗人,我哪能像你一樣隨口就是長篇大論呢?」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說:「有空多學學嘛,滴水穿石,積土成山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我應了一聲,問:「你看這些作文,你發現沒有,他們為啥都寫了冬青林子?」我說的是以最害怕的一件事為題的作文。他想了一會兒,搖頭說:「你這一說還真是。確實,他們基本都寫了冬青樹林。我還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我看不像是抄的,你看他們寫的都不一樣。只有描述的是同一個事物,可是他們寫了不少方面,沒有重複的。」
「那你沒問他們為啥都寫冬青樹嗎?我覺得沒啥好怕的。這看起來不奇怪嗎?他們的作文也只是提到害怕和害怕的程度,按理來說不應該著重表現為什麼害怕嗎?」
他答道:「在理。不過我布置這個題目有些日子了,當時沒怎麼注意,現在也沒法問起來這些細節了。再說,小孩子都肯忘事。我雖然沒親眼看過什麼冬青林,不過我聽李岩說往西走過山,再向南走,會看見一個山頭,長滿了冬青樹。可惜不通車,我是沒空走過去看看了,你白天時間挺多的,不如你去看看?」
我說:「行。之前他就一直提起來這個山敗風景,我正好去看看到底怎麼個敗風景法。」
毛志峰說:「孩子對它的描述是壓抑而消極的,其中有篇文章是這樣表達的,我印象很深刻。對,就是這篇,你看。」
我看過去,只見紙上只有一小段話:它(冬青林)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我好怕它會一直待在我的腦子裡。它喜歡笑,但是我不喜歡!它喜歡跑到我夢裡,還會變,有時是粘稠的黑煙,有時是鐵狗的皮毛(這是我難以想象的比喻),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一眼認出來了。就在昨天夜裡,我幻想著我在可愛的荷花澱里漂流,突然,花香變成了惡臭,歡笑變成了哀嚎,一睜眼,我竟然……在墨水裡!
我笑道:「有趣,但是這真的不是幻想嗎?我的興趣勾起來了,明天我就去那邊看看,我還真就不信一堆高點的草能把人給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