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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剛想說什麼，就聽到了一些聲音。它們像是由遠及近的無數人痛苦的呻吟。這些聲音在腦子裡狂奔，我頭疼不已，冷汗和海水沿著額頭流下來，再順著眼皮滴到眼睛里，刺激得我眼珠都在發抖，下眼瞼像蓄水池一樣立刻充滿了淚水。我透過淚眼向外看，如同隔了一層不斷變幻的水晶，它們切割了眼前的世界，大地的一部分飛到了天上，而海洋的表面折斷了捅進樹林里。就是在這樣一個模糊的景象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雙腿。

這是什麼樣的腿呢？咋一看不過是裸露的正常的小腿和一部分腳踝，仔細一看卻布滿了褶皺和死皮，好似陳舊的缸里掏出來的早已變黃了的蘿蔔。這個發現嚇了我一大跳，隨便擦擦臉再看，原來人家穿了一條另類的襪子，是掛滿亮片的奇怪款式。再抬頭一看，竟然是很年輕的一個女人，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瞪著我。她的眼神莫名的熟悉，我和她對視之後禁不住狠狠打了幾個哆嗦。

我又開始冷了，我不知道因為什麼。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從頭開始蔓延到了我的全部身體，像是被看不見的粘稠的冰水覆蓋，陽光的熱量似乎退到了非常遠的距離，我突然感到了沒來由的孤獨和恐懼，我似乎離開了我所在的世界，正在宇宙之外看著我自己。

「薛姐？」有人問道。

這時我又感覺我回到了現實世界，溫暖的陽光趴在後背，像是安撫。我驚覺我此刻還在與那個女人對視著，便迅速移開了目光，低聲說了一句抱歉。

「大哥！太謝謝你了！」一個人像大狗一樣直接撲到我身上，那真叫一個親切。他激動得嘴都在哆嗦，牙齒和嘴唇打著架，揍出來一堆顫抖的謝謝。

我當時救人時還真沒注意他們長啥樣，現在一看可謂是非常有個性。對於這個像囚禁一樣抱著我的人，我猜是掉水裡那個，他長了一張正派的方臉，一雙大丹鳳眼很引人注目。而另一個人則又瘦又矮，皮膚很白。他五官給我一種很尖細的感覺，他眼睛細長，鼻子又窄又翹，嘴唇很薄，而且像蒙著一層白色的翳，不知道是營養不良還是被海浪嚇的。至於站著的女人，我非常難以描述，她像什麼呢？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黑暗的浪管，我的倒影。我記起來了，不管是她的眼神還是表情都像極了我的倒影，又恐怖又狂熱。也許是我的錯覺，現在她的臉上什麼奇怪的表情都沒有了，但是我仍然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她的臉皮好像底下什麼都沒有，就像被丟棄在水裡的面膜一樣沉浮著，五官隨著波動隨意變化著形狀，雖然這些眼睛鼻子嘴似乎沒有變化，我依然覺得它們在這張臉皮上各自游弋，總覺得它們在悠閑地運動，可是定下心看還是什麼都沒有。這個女人就是這麼一種形態，可能一切都很正常，我卻有些害怕了。

「不用謝我。」我掙開那人的擁抱，望著那人正派的臉不由感覺一陣心安和好笑。我伸出手說：「為了救你弄壞了我不少浮網，都是純手工製作的，每個兩萬。你想現金還是刷卡？」

「什麼？你們太能闖禍了！」女人開始埋怨起來。

「我出錢。」後邊那個瘦小的男人說。「我覺得值了。不管是哪個方面。」「我來！」正派臉的大哥叫道。然後兩個人同時掏著破爛的衣兜，又同時尷尬地轉過臉看著我。「還是我來吧，可我只有銀行卡了。」女人對著他們笑了，但是她的眼睛一直朝著我的方向。

「算了算了，逗你們的，

真不是什麼值錢東西。」我見人家都那樣說了，也不好意思再開玩笑了。「但是那些網挺重要的，這樣，等再過三四個小時，落潮的時候咱們去把它們給拽回來栓好吧，再賠個百八十就行了，我改天雇個人縫起來意思意思得了。」瘦小的男人豎起來大拇指，說：「你真是個好人，我服了。我去給你拿點東西，你和毛志峰先坐在這裡，不要走動，我和薛姐去去就回。」他說完就拉著女人跑了。

我只好看向被留下的正派臉大哥，他看起來像個無辜的人質。「呃，你是毛志峰？我叫陳穎。」我說

「你好。對，我是毛志峰，毛線的毛，志向的志，山峰的峰。剛才說話的叫李岩，木子李，岩石的岩。那個女的是薛倩倩，薛就是紅樓夢寶釵那個薛，倩倩是單人旁加個青色的青。」他慷慨激昂地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是疊字。」

我無奈說道：「你還真是嚴謹。」

「肯定的，-畢竟我們當老師的絕對不能出錯，尤其是不能在表達上犯低級的錯誤。」他說的有點自豪。

「當老師的？」我隨口問了一句。

「沒錯，薛姐是教美術的，李岩是教地理的，你猜我是什麼？」他突然臉上換成了滑稽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麼正派了。

「你？看你像是經常鍛煉的樣子，我覺得你是體育老師。在海里那麼久都沒沖走，說不定你是個游泳老師。」我答道。

他驚訝地看著我，然後恢復了正經的樣子，開始背誦赤壁懷古。我不得不說，他的普通話非常好，再加上他嚴肅的樣子，和電視上的主持人一模一樣。終於，他結束了背誦，自豪地說：「鄙人不才，擔任國學教授一職。」

「原來你是語文老師啊。」我明白了，順口問道：「你說李岩是地理老師對吧，為啥你們還這麼狼狽？他連大潮都沒看出來嗎？」

「不是沒看出來，是我們太上頭了。」他此刻臉又蔫了。「當時魚搶鉤，幾分鐘的功夫上來半桶魚啊！我知道水上來了，但是老是想再待會，誰知道一直等到水都把後路封死了。唉，這下好了，魚跑了，手機也丟了，我們倆得讓薛姐笑一年了。」

我接過話頭問：「薛姐？我看她也就二十齣頭的樣子，就算她再怎麼年輕也不超過三十吧？你和李岩看起來絕對比她大，怎麼你們叫她姐？」「這你就看走眼了。我和李岩雖說一看就是三十的人，但是我和你講，薛倩倩再過幾個月就五十六了。」

「多少？」我直接站起來了，重複道：「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