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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在離開時故意把顏色收了回去,世界彷彿變回了最初的枯燥的樣子。我遠遠向海平線的方向望去,只見太陽像沉到遙遠的海底一樣,同時海水與天空的蔚藍被一點點收回,它們都默默地換上了銀灰色的斗篷,看起來居然慢慢分不出差別了。不止是天空和海洋,所有的事物都褪色了,它們不再鮮明,彼此之間的區別也越來越小。地面不時拂過灰色的微風,當它們吹到我的身上時往往會偷走一點點熱量,不像風,反倒像涼水的微波一樣。
它們不僅偷走了我身上的溫度,還不知何時把我的興奮和激動拿走了,我對傍晚的賢遠第一次產生了冷眼旁觀的心態。農人還是那麼興高采烈,像他們家裡剛剛生出的爐火和炊煙。在我的眼裡,賢遠變了一副模樣。我想到了戲劇落幕時厚重的幕簾,它們在所有節目結束后毫不留情地垂下,把一切掌聲和歡笑都隔絕在外。然後周遭變得冰冷,人們只好穿上扶手旁的大衣,紛紛退場回家去。而現在,賢遠就是退場的戲劇,就是結束展覽的藏品,照耀它們的燈光熄滅了,夜的幕布開始合攏。
我看著這幅畫被一點點遮起,它留下的空間越來越小,最終,我被關在畫外了。農人們顯然在幕布之內,對他們來說,演出沒有落幕,他們還是那麼歡樂,山路上也不時飄來他們悠長的歌謠。而我此時不禁打了個哆嗦,我像被泡在水裡,很冷。
我在附近隨便走了一會兒,一來是想看看周圍的環境,再就是想碰到熟悉的人。毛志峰應該不會過來了,我想,李岩還在外面嗎?我現在非常想找個熟人說說話,可李岩一直沒有露面。還有誰會過來嗎,薛倩倩又在哪裡?我好像迫切需要什麼人來說說話,好祛除我身上莫名的寒冷。可是始終沒有人出現。
天已經完全黑了,向四周看去,只有寥寥幾戶人家閃爍著微弱的光亮,大部分都一併淹沒在這黑暗中了。從我的角度向四周看去完全沒有人影,分辨不清的各類雜草的葉片像灰色的煙塵,它們不再翠綠,與白天截然不同。當然在大片的這種煙塵里也不再傳出農人的歌聲,即時誰突然來了興緻,朝天空大喊幾句,也會被迅速吸入到冰涼的空氣里,轉瞬間就無影無蹤了。
賢遠算是睡著了,於是我回到了教職工宿舍。出乎我的意料,李岩早就回來了,他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隔著很遠我就看到他的屋裡一片冷冷的白色。
我敲了敲門,李岩馬上開了門,好像他就守在門口一樣。
我進門后,他就露出頗有感觸的樣子,說:「賢遠真好啊!我來對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看我,像是想從我臉上看出一樣的情緒。
「可不是嘛。」我嘴裡應著,順便坐到簡陋的凳子上。我開玩笑說:「你今天玩的夠瘋了啊,也不怕讓人笑話。人家孩子老早就聽說城裡過來兩個文化人教書,結果左等右等,一看,好傢夥,這不是村裡新來的兩個瘋子嗎?」
他聽到這話笑得直不起腰,過了好半天才說:「你這嘴欠起來比我厲害,要不你當我老師吧。」
我說:「你也活了三十年了,怎麼還這麼幼稚,賢遠是好看,也沒到讓你倆發瘋的地步吧?你別覺得我多嘴,你是沒看見那些當地人,他們一直朝你倆指指點點的,你覺得他們能說啥好話?」
他聽了不以為然地說:「那又怎樣,他們還能把我攆回去不成?你居然沒發瘋,你不是正常人吧。」
我一拍凳子,
說:「我又哪裡惹著你了?」
「你沒跟我們一起耍,你不懂。」他看起來很遺憾。
他又說:「賢遠我今天逛了個遍,確實好啊,要是給我個機會,我肯定能把它搞成頂級的風景區。每天人流量那不得成千上萬,一個人給我十塊我也發了。」
我問:「真的假的?」
「你真是外行。唉,和你說你也不懂。」他故意一臉無可救藥的樣子看我,然後說:「你見過三層疊起來的瀑布沒?」
「沒。」
「你見過花上開花嗎?」
「沒。」
「你見過天然的水晶礦洞嗎?」
「沒。真有水晶嗎?」我問。
他得意地說:「有,就是量不大。但是它好看呀,你可別想用這東西換錢。我覺得它們可以搞一個觀光點,打上燈光,再叫毛志峰編幾個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啥的,那人氣不就嘩一下上來了嗎?」他說的時候笑容都沒斷過,還不停打著手勢,像手抽筋。
「這還沒完,我今天認真看過了,賢遠真是個寶地啊!不吹牛,我看最少有十來個地方可以弄成不錯的景點。還不止這些,你想啊,山上可以弄農家樂一類的東西,然後再推銷他們的農產品,是不是一個財路?他們的雞呀豬呀牛呀都是散養的,還有不打葯的瓜果蔬菜,包裝一下,再貼上純天然的標籤,城裡人就吃這套。還有還有,山下有段路接著海,有片沙灘,還有漁村,這就是海濱度假聖地啊!可惜往西南方向走,有塊地不太好。你說好好的一座山頭怎麼長滿了冬青樹呢,密密麻麻的,也沒路上去。這些樹品相也不行,都纏在一塊了,老遠看我還以為是荒草呢。就這一個地方不好,有點敗風景,不過這也無傷大雅。
我就納了悶了,你說這賢遠有這麼多資源,咋還這麼窮呢?你瞅瞅這燈一閃一閃的,估計也快壽終正寢了。我尋思只要有腦子,誰來都能把它給開發了。這地也是好地,水也是好水,怎麼就沒人要呢?我有空就去找人問問。實在可惜呀,好好的一塊寶地沒人管。」
我說:「你可別多管閑事了,你能想到人家就想不到了嗎?」
他激動地說:「萬一呢?不行,我明天就去說。我就不信他們真想到了,我就不信他們不想富。不過我勸你多去附近看看,絕對不虛此行,你沒感覺這裡空氣都和城裡不一樣了嗎?」
「確實不一樣。」我仔細回想了一下,說:「這邊空氣就像有啥清新劑一樣,我感覺鼻子比以前好使了,好像嗅覺都強了不少。不知道這邊咋回事,身體特別輕快,就是比在城鎮舒服。就一個詞,通暢。」
他聽了立刻跳起來,像找到知音似的,說:「對,就是這個感覺!我腰不痛了,腿也不酸了,好像年輕了二十歲。」
他原地跳了兩下,突然冷靜下來,感慨道:「我真想一輩子留著這裡啊。」
我便笑道:「真的?你不會真想待在個貧困縣吧?」
「真的。」他鄭重地說:「我甚至願意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