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犬】結局
時間是一條漫長的河流。伊澤在水中行走,腳心被粗糙的石子磨破。他無法上岸,只能日復一日地行走。
還要走多久。
他無數次這樣問。
水流開始變紅,變得湍急,他終於渾身□□,站在了河流的終點。
伊澤曾經養過一隻受了傷的麻雀,他將它放在自己編製的草籃之中,精心為它療傷,可是沒過多久它就死去了。
母親說,那是因為它失去了自由。
一旦被牢籠囚禁,束縛的感覺就會無時不刻捆住翅膀,比□□疼痛更加難熬的是心傷。靈魂的疲憊拖著他沉沉下墜,血水漫過腳踝,推著他走向前方。
時間的盡頭是一處無盡的懸崖。
他知道自己如果跌下就會處於沒有邊際的失重狀態,在那短暫又漫長的墜下過程中反覆回憶往日快樂或者晦暗的過去,風聲也許會帶來父母和妹妹的笑聲,他們盤旋在他的身側,貼著他的臉頰親吻。
他太冷了,終日不見陽光的六英尺之下,蟲蟻會為他駐足。
想要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之中,被溫暖的羊水包圍。他是被期待著生下的孩子,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呢?
被憎恨,被誤解,每一次自己造成的傷口都能讓他變得更加強大,令人不快的神力在瞳中燃起紅色火焰。每一分每一秒,那個曾經單純的少年在不斷離他遠去。他曾經是被愛著的。
他本可以得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幸福,然而現在陪伴他的只有身邊冰涼的陶人。六英尺的深度足以將不堪地過往埋葬,他作為伊澤而生,作為這座神社未來的主人而生,作為父母的子女而生,也要堂堂正正以這個身份死去。
不是作為被污染的墮神,而是作為一個人,一個普通人,再次品嘗死亡的甘美。
只要能永遠遁入黑暗。
五條悟的手掌將他捧起來,青年的聲音沙啞得讓人心碎:「再一次回應我吧。」
可是他已經不是神明了。
伊澤遲鈍地注視著那雙藍色的眼眸,沾著血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頭髮。
五條悟從小就不愛哭,憤怒代替委屈難過的時刻居多,他有超乎常人的堅定執念,那些輕飄飄軟綿綿的感情似乎從來都沒有在心臟處停留過。摯友的叛逃,伊澤的背叛,他從來沒有掉過一滴淚。
可他的眼眶處有了濕意。
【你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小鬼。】
神明納悶地看著他。
【打架真這麼好玩嗎?先警告一點,你要是碰了後院的花,我把你扔出去喂蛇。】
祂的手放在少年腦袋上重重揉了揉,白髮的小少年迅速紅了臉。
【別那麼碰我啊混蛋!】
神明的手已經不再有力了,他像是普通人一樣迅速衰敗,就連最好的醫生也無法將他救回。
五條悟撕開他的襯衣,青年的腹部被黑色的蛇鱗覆蓋,濃厚的詛咒氣息從鱗片之上散發,它們像是孢子一般,將伊澤的胸膛當做紮根生長的溫床,要不了多久,他將徹底淪為蛇樣的怪物。
一滴水落在伊澤的眼瞼處。
他有些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笑著說:「你原來還會哭啊。」
五條悟抓住他的手,將其貼在臉頰上,反駁:「我沒有。」
淚意被憋回眼睛,他眨了眨眼,睫毛濕漉漉的,像是逐漸融化的霧凇,讓那片萬里無雲的晴空沾染點點細碎的雪色。
「我都看到了哦,真可惜,現在這個樣子應該拍下來,發給你的仇家看看,讓他們知道五條老師私下裡居然是這樣的愛哭鬼……」伊澤沉默了,「你應該知道我沒有時間了吧?」
「只是你認為的沒有時間。」五條悟的掌心收緊,「憑什麼這麼突然地決定要走。」
「沒有突然。」伊澤說道,「我很早之前就想要離開了。」
「所以,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在高專的時候,甚至在別的地方和別的人一起相處的時候,你都是這樣想的嗎?」
伊澤的回答很果斷:「是。」
他甚至沒有猶豫一下。
心臟傳出的絞痛難以忽視,五條悟不想就此放手。就像遊戲已經打通所有的關卡,只差領取最終的獎勵,名為「伊澤」的玩家卻退縮了,他拎著的武器比在了自己的心臟,快恨准地一刀扎入。
明明再堅持一下——
伊澤的手指縮緊,早上還纏得嚴嚴實實的繃帶變松,打的蝴蝶結潰散,一圈圈滑落,露出下面的傷口。諸伏景光精心照料過的傷口在逐漸癒合,淺褐色的傷痂在保護著粉色的新肉,過不了多久就能完全好轉,剛才使用鐵鍬的時候傷口又崩裂,血跡衝出了癒合的部位,再一次變得千瘡百孔。
他的視線在那些紅色褐色的齒印處凝結。
「只憑我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的。」
「如你所見,我的身體已經破破爛爛了,強撐也活不過三年,除非找到能夠袱除詛咒的方式。」
他彎起眼睛:「可是詛咒我的,是我自己哦。」
要是詛咒消散,他也一定會跟著崩潰死去。
伊澤憎惡沒有能力的自己,也同樣對成為自己最討厭的人的自己抱有恨意,在漫長的時光中,一點點的憎恨和愧疚累積起來,終究變成了執著頑固的詛咒。早已經不是那條蛇帶來厄運了,這是他自己接受的苦果。
伊澤無愧於惡神之名。
他開始咳嗽,跟著胸腔的顫動,皮膚上的鱗片不斷攀升,蓋住他的鎖骨。
伊澤將掌心的鮮血握住,「你是想再一次殺了我嗎?」
「要是我變成咒靈,你肯定會再一次殺了我的吧。」
「……」
「快點回答啊,我在問你話呢。就算我快死了也不肯告訴我嗎?這樣很過分哎。」
五條悟開口了,聲音很堅定:「會。」
伊澤卻笑了起來:「乖孩子。」
五條悟肯定不會讓他以那樣醜陋的姿態死去的,伊澤竟然有了奇怪的安全感。原本計劃一個人離開的,但是現在多了意料之外的人,感覺還不賴。
他跟五條悟應該算得上關係比較好的存在了吧?
畢竟五條悟小時候跟他相處過一段時間,後來他又去高專上學了嘛。橫跨十幾年的時間啊……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
留給伊澤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他懇求道:「等我死掉,你把我埋起來好不好。要麼把我燒掉,如果可以,把骨灰扔進海里吧。」
「……」
「記得把我妹妹帶上啊。」
五條悟氣急敗壞:「死到臨頭了你只跟我說這些嗎?」
他的手掌在輕顫,卻牢牢握住伊澤。
「我答應你。跟我再說說話吧。」
伊澤卡了一下殼,臉上也帶了不快的神色:「跟你有什麼好說的。」
「你可是天上天下唯吾獨尊的五條悟啊,又不是三歲小孩了,就算沒有我,一個人也能稱霸咒術界吧?況且還有悠仁他們在。所以不要再跟我這樣的孤家寡人廢話了。」
「那你就沒有想跟悠仁和惠他們說的話嗎?」
伊澤搖了搖頭:「沒有哦。」
「我什麼都不想說,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的眼神浮現幾分掙扎:「明明一開始只是想把他們當做利用的工具的。」
「很可笑對吧。」伊澤半闔眼,喃喃道:「所以什麼都不要說。」
「好睏,讓我睡覺吧。」
五條悟動作輕柔地將他放下,握住他的手不舍地放開。
「真是稀奇,居然能看到你這樣柔弱的一面。」
「哈哈哈哈簡直要笑掉大牙了,當初你不是很能逞強的嗎?還罵我年紀大,到底是誰的年紀比較大啊!真過分,那天我可是足足照了一個小時鏡子!」
「當初你還特別喜歡用手壓我,還跟我說一定會變矮,我現在已經長得比你高了,你才是矮子。」
「就算你哭著求我,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五條悟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躺下的人卻始終沒有迴音,與之同時,濃厚的瘴氣開始退散。
他興緻寥寥,閉上了嘴。
墓穴中的青年有一張蒼白的臉,眼眸緊緊閉合,垂下的睫毛纖長而顯得憂鬱,可他翹起的嘴角卻像是幹了什麼壞事一樣,自然而然帶出幾分狡黠。
五條悟凝視著這張臉,雙手抱胸,硬邦邦吐出一句:「你贏了。」
「真是說話不算話的神明大人啊。」
他一邊抱怨,一邊如伊澤所說,將他埋起來。
這具失去靈魂的皮囊和旁邊的陶人一樣都是死物,五條悟儘力暗示自己,可是在土塊接觸到伊澤的皮膚,頭腦中的神經突然斷裂,他神經質地將那些泥土從他身上拂去,直到伊澤重新變得乾乾淨淨。
乾脆一把火燒掉吧。
反正看了只會更加生氣。
五條悟這樣想,他熟門熟路地從伊澤的口袋裡掏出打火機,可是手指卻遲遲沒有行動,自暴自棄地坐在了伊澤的墳前。
他的手指夾了一根煙,嘗試吸進一口。
五條悟忍不住咳嗽起來。
這東西哪裡有糖好吃啊。
他這樣想,扔了幾顆草莓糖進去。
辛辣的煙霧刺得他眼眶紅腫,猩紅的一點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伊澤眼中永不湮滅的不甘,最終徹底暗下。
-
他在沉睡中醒來,身邊是紅色的花海。
伊澤揪下一根捏在手裡把玩。
彼岸花的莖葉在風中輕輕搖晃,不遠處是一條明澈的水流,水中燃著長明的白燭,有水聲接近,似是有人划著小船前來迎接。
這裡就是冥界?
伊澤有些意外。
本以為他是沒有轉生機會的,死去即是連靈魂也永遠長眠。冥界是死者的國度,永生的神明永遠也無法踏足此地。
他會再一次得到生命,重新作為人而活嗎?伊澤不知道。
有鈴聲響起。大概是來接他的船來了。
伊澤走向河岸。
小船接近,穿著白色巫女服的女孩揚起臉微笑:「我來接你了。」
伊澤也跟著笑起來。
伊奈遠比那具用骨灰燒成的陶人更加生動可愛。頭上的金色冠冕在冥界紅色的殘陽中籠上一層聖潔的光,她對著伊澤伸出手,「我們走吧,哥哥。」
他牽住那隻小小的手,眼眶濕潤了,眼淚滑下,他不成器地哭了起來。
百年來所有的委屈終於找到了主心骨,小聲的哽咽逐漸變大,伊澤那張漂亮的臉因為哭泣而變得通紅,像是小孩子一樣。
「我很努力了……我真的……」
「我明白哦,哥哥很辛苦。」
伊奈小聲哄道,「所以,不要哭啦,我們一起回家吧。」
終於到這裡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靈魂在見到伊奈那一刻得到了救贖。
無數次,他曾妄想著的美夢成為了現實,伊澤上了船。
冥界的河流是一條死水,伊奈輕輕撥動船槳。他們要去往被伊邪那美統治的死者之國,在那裡找到永恆的寧靜。
在溫柔的哼唱聲中,伊澤低低出聲:「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