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太子殿下突然強勢的態度,令梁安、胡柳生和陳玉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久久沒能回神。
他們心中同時浮現一模一樣的念頭。
這是怎麼了?
偏偏書房內唯一還能保持從容的人,非但沒有緩和氣氛,反而心安理得的將太子殿下的氣話當成對自己的讚賞,一本正經的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必會全力以赴,不辜負殿下的信任。」
唐臻心下發沉。
他不信岑威決定成為太子伴讀前,沒打聽過太子的性格。
所見與所聞截然不同,竟然對岑威沒有任何影響。
冷靜、堅定、無所顧忌。
如果岑威的圖謀與太子的利益相左,他會是最難纏的伴讀。
不過沒關係,京都還有陳國公世子和紹興侯世子,既然各地還願意每年送給太子價值不菲的節禮和壽禮,太子就不會缺伴讀用。
唐臻的思路越清晰冷靜,臉上的怒火越猙獰失控。
他隨手拿起茶盞摔在伴讀腳邊,指著敞開的大門怒吼,「滾!滾出東宮,再也別出現在孤面前!」
陳玉不退反進,從容跪在岑威身側,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遠不如對唐臻提起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的往事時激動,「殿下恕罪,臣的病尚未痊癒,反應不如從前,並非不願意為殿下辦差事。」
唐臻冷眼看著陳玉,目光尖銳嘲諷,像是只憤怒的刺蝟。
梁安摸了摸鼻子,悄無聲息的跪在陳玉身側,「殿下恕罪。」
胡柳生見狀,也沒什麼猶豫。
他出身貴州,從成宗年間就被視為不詳之地,直到如今依舊連年戰亂、難以安定,原本是沒有資格成為太子殿下的伴讀。
因為湖廣布政史沈思水不想參與京都的紛爭,又欠胡柳生的祖父人情,順勢將湖廣的名額讓出來,胡柳生才有機會來到東宮。
雖然他平日對太子的看輕僅次於施承善,但也是最不願意失去伴讀身份的人。
即使伴讀依次服軟,太子殿下緊繃的臉色依舊沒能緩和。
唐臻複雜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重新整理庫房的賬冊,做不明白這點小事,東宮留你們也沒用,到時候各自回家就是,不必再來見孤!」
話音未落,伴讀們身側忽而吹過疾風,他們應『是』抬頭,只能看見杏黃色的袍角徹底消失在門外。
岑威率先起身,目光平靜的看向眉宇間依舊難掩茫然的同僚,「如今掌管殿下庫房的人是誰?」
胡柳生冷笑著從地上爬起來,「我還以為少將軍已經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替殿下整理出新的賬冊,生怕我等搶您的功勞才那般迫不及待。」
岑威面無表情的移開視線,對胡柳生的陰陽怪氣視而不見。
雖然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多餘的動作,視胡柳生如塵埃的態度卻已經彰顯的淋漓盡致。
梁安正在考慮將事情都交給岑威去做,然後掛個名在唐臻面前過關的可能性,對岑威的態度反而不壞,「從我成為殿下的伴讀起,東宮的瑣事皆是由平安公公忙碌。」
陳玉拿起之前為了證明自己身強體壯無需用藥膳調養,令宮人取來的長劍,言簡意賅,「我與岑兄同去。」
岑威朝梁安點頭,對陳玉道,「有勞帶路。」
梁安和胡柳生同時皺眉,盯著陳玉瘦弱的背影彷彿在看叛徒。
如果可以,梁安真的想將陳玉的腦殼撬開,看看裡面是不是塞滿海螺。
他剛才已經想通,若不是陳玉突然發病,告訴太子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登基的往事,揭開迷霧,令太子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朝臣未必會主動上折請太子親政。後面也就不會發生各方勢力心懷鬼胎,默認朝臣引導太子對岑威發難的事。
好好的太子殿下。
乖巧可愛的太子殿下。
竟然在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裡,變得敏感多思,疑神疑鬼。
梁安心痛。
彷彿眼睜睜的看著只是長得慢了些的樹苗突然被外力拔高,原本整齊挺拔的樹杈也變成奇形怪狀。
唐臻負氣之下,徑直離開東宮,下意識的走到福寧宮外。
他站在開國皇帝親自提筆的字前靜立許久,直到眼睛酸澀得難以忍受才捨得眨眼,從袖袋中取出個新木雕制的小狗,遞給已經在身側守了許久的程守忠。
「送給父皇,若是父皇不收就送給將軍。」
這是燕翎帶他出宮遊玩時,唐臻從路邊小攤上買的小玩意兒。
雕工拙劣,木料也只是勉強能看,唯獨自然古樸的神態頗有趣味。他求著燕翎付了錢,將它帶回宮中,時時裝在身上,想著有機會送給昌泰帝賞玩。
他看的話本子里都說越是身份高高在上的人,心中越是嚮往簡單質樸。
唐臻當然知道,話本中的那些人並不是真的想要過簡單質樸的生活,只是本能的好奇從未接觸過的世界而已。
希望昌泰帝也是這樣。
程守忠沉默的接過木雕小狗,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抖了抖嘴唇,艱難的道,「臣謝太子殿下賞賜。」
唐臻被對方明明說著傷人的話卻死死低著頭,生怕看到他難過表情的模樣逗得揚起笑容。
真好,他現在也是有牽挂的風箏。
直到虛弱的身體再度散發疲憊的警告,望親石似的唐臻才與程守忠告別,一步三回頭的返回來路。
東宮的宮人被嚴苛的規矩管教得麻木獃滯,如同會呼吸、有血肉的人形傀儡,向來不敢有任何多餘的舉動。
早先唐臻怒氣沖沖的離開書房,他們不敢詢問。
如今唐臻滿臉疲憊的走回東宮,他們也不會勸阻,甚至不會有人主動開口,請唐臻停在原地歇歇或者等人回東宮傳轎。
身後明明有十幾個宮人跟著,唐臻卻只能聽見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聲和逐漸窒悶的呼吸。
「真真?」身著淺碧色華服的人擋在唐臻面前,擔心的詢問,「你怎麼了,臉色如此難看。」
唐臻遲鈍的眨了眨眼睛,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浮現淡淡的委屈,「我去福寧宮,父皇依舊不肯見我。」
他比同齡人長得慢些,面容也稚嫩,反應變得獃滯,會由內而外的散發楚楚可憐的氣息。
燕翎低頭打量唐臻,眼中的憐惜漸濃,輕聲道,「再有不開心的時候就讓人去陳國公府尋我。」
纖細濃密如鴉羽的睫毛顫了顫,黑白分明的眼底清晰的映刻燕翎的面容,唐臻問他,「你會放下所有事,立刻來我身邊嗎?」
清風吹過宮巷,隱隱攜帶暗香,是早春的桃花。
燕翎盯著唐臻清澈的眼底恍惚了下,隱約聽見自己的聲音,「當然,怎麼會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眸光流轉,顧盼生輝,蒼白的臉色因喜悅染上嫣紅。
是比盛開的桃花更美的色彩。
燕翎的嘴角也揚起笑意,突然就不再懊惱因唐臻發問時的真誠獃滯,沒有立刻給對方堅定的回答。
也許他錯了,鄭重的思考,更能體現誠懇。
燕翎見唐臻委實疲憊得厲害,心中明白,唐臻因先前的重病傷了根基,至今仍有虧損。他不滿的看向彷彿不存在的宮人,語氣冷淡,不怒自威,「你們就是如此侍奉太子殿下?」
宮人整齊跪地,連求饒都異口同聲,「奴婢知罪,請世子責罰。」
燕翎欲言又止的看向唐臻,氣惱的搖了搖頭,「還不來個小凳,先讓殿下歇歇。」
唐臻抬起眼皮,看著宮人中走出名太監小跑到他身邊跪下,四肢著地,脊背弓起如桌,細聲細氣的道,「請殿下歇腳。」
人、凳?
唐臻眼中的興緻立刻消散。
燕翎彷彿看不到唐臻的抗拒,輕聲哄道,「你先歇歇,等會回東宮,讓廚房熬碗安神湯,省得夜裡難受。」
「我已經歇好了。」唐臻與燕翎對視了會,眼中閃過懊惱,抓住燕翎的手臂晃了晃朝東宮走去,聲音幾不可聞,「我怕他跪不穩,摔了我。」
燕翎隨著手臂的力道跟在唐臻身後,語氣平波無瀾,「如此不中用的奴才,換了就是。」
「真真。」他忽然長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道,「我知道從前沒有人與你說過這些話,教導你馭下的道理。只是你如今已經長大,正式親政,步入朝堂。若是還如從前那般,連東宮都無法掌握,豈不是會讓朝臣看輕?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期望,監管好朝政。」
唐臻聞言,腳步越來越慢,臉上也浮現掙扎,低聲道,「非要坐著他的背,才是馭下之道?」
「當然不是。」燕翎眼中浮現笑意,耐心的解釋,「你是東宮唯一的主子,他們都是伺候你的奴僕。讓他做人凳,只是提醒他們,你有不愉快的時候他們不能幹看著,要千方百計的想辦法令你愉快。」
唐臻良久沒有應答,眼中逐漸浮現茫然。
雖然他依舊不打算用人凳,但燕翎的話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
「無論是奴僕還是伴讀,你都得在他們心中樹立威嚴,才能做真正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