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三合一
岑威面不改色的放下,不知為何遍布褶皺的家信,言簡意賅的做出總結,「看不懂。」
岑戎搖頭,「我也看不懂。」
要不是考慮到岑威還沒見過這封信,他早就將其浸水、烤火......用他聽聞過的所有能令密信顯形的方法,依次試過去。
岑威假裝沒發現岑戎眼底的雀雀欲試,隨手將家信還給對方。
以他對岑壯虎的了解,看不懂的東西,八成不會有特殊的含義,岑戎最後難免失望。
「嘖,為了你能放心的吃下這口飯。」岑戎煞有其事的道,「我在李曉朝的眼中,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冤大頭。」
多虧岑威前段時間,忽然多了筆長久的外財。否則他未必能狠下心,眼睜睜的看著李曉朝往他的脖子上砍。
畢竟誰的弟弟,誰心中有數,岑威什麼苦沒吃過?
區區驗毒、挨餓而已,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可惜岑威不吃胡攪蠻纏的套路,他抬眼看向岑戎,「你進宮是專門給我送飯?」
「當然......」岑戎在岑威的目光中,面色訕訕的摸了摸鼻子,「不是。」
沈風君稱李曉朝特意防著他,托岑戎借口看望岑威,在宮中走動,方便沈貴妃想辦法向外傳遞消息。
為達到目的,沈風君慷慨解囊。為岑戎買通李曉朝睜隻眼閉隻眼的過程,提供大量的真金白銀。
雖然彼此之間有許多不愉快的時候,但是無論岑威、岑戎,還是沈風君、沈婉君都很清楚,龍虎軍和湖廣布政史的聯姻不會輕易破裂。
從最開始,這場交易就是各有所圖。
湖廣布政史喜龍虎軍驍勇善戰,岑壯虎和岑壯牛想要通過沈家增加岑家村的底蘊,免得總是被嘲笑村野匹夫,沒有任何反駁的理由。
即使目前雙方在岑威和沈婉君的婚事上出現分歧,也不會影響岑壯虎和沈夫人已經是夫妻的事實。
在外人眼中,湖廣與龍虎軍依舊是最緊密的聯盟。
岑威因為貼身玉佩被捲入破秋日的亂象,最先被牽連的人不是岑戎,反而是宮中的沈貴妃。
「我昨日借口你聽聞太子殿下風寒已久,遲遲不見好轉,非常擔心。故意提出去福寧宮看望太子殿下,想要離後宮近些,方便沈貴妃有所行動。」岑戎單手搭在岑威肩上,低聲道,「李曉朝原本不同意,我又許諾給他兩千斤鐵礦,他才肯鬆口,但是只允許我在福寧宮的大門前停留半刻鐘。」
言至於此,岑戎眼中的心痛越來越清晰,「太子殿下不肯見我,那個名叫陳玉的伴讀,態度卻很親和,可是他每次見到我都是這般模樣!」
該說的話,平時都說過,昨日自然沒有新的消息能露給岑戎。
沈貴妃同樣沒有任何音信。
相當於岑戎白給李曉朝兩千斤鐵礦,他怎麼可能不心疼?
如今唯有慶幸,給出去的東西只是原礦。
「我進門的時候打聽到,不久前,太子已經同意燕翎的求見。」岑戎滿臉糾結,「要不然,我今日再去碰碰運氣?」
「不是好事,別去。」岑威搖頭,「殿下有吩咐,陳玉會聯繫你。」
以他對太子的了解,沒有目的,太子很少會做多餘的事。
矛頭突然從胡柳生和與胡柳生相關的人身上,轉移到此前完全是隔岸觀火的岑威身上。太子抱病卧床,不肯理會福寧宮外的紛擾,是最符合他平日行事的做法。
相隔數日,所謂的調查完全陷入凝滯,沒有任何進展,依舊是各方僵持的狀態,太子卻突然改變主意。
如果不是有岑戎沒察覺的異樣悄無聲息的出現,就是太子本身有異。
岑戎聞言,立刻點頭,狠狠的鬆了口氣。
「你放心,我肯定會聽你的囑咐。」
省下兩千斤鐵礦,做什麼不好?
「那邊?」岑戎意有所指的看向胡柳生的住處,生怕岑威剛為他省下一筆,立刻安排更大的花銷。
岑威端起茶盞向桌面傾斜,以手指畫下幾個只有他和岑戎才能看懂的符號。
他和胡柳生被軟禁的地方是中殿,位於宮門和專門上朝的泰和殿之間,只以左右區分。原本是供每日在宮中協助皇帝處理奏摺的朝臣,暫時休息的地方。
從成宗登基起,朝政逐漸荒廢,威脅皇帝性命的刺客卻越來越多,兩座中殿便被安定侯封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直至這次審案,李曉朝和程守忠達成共識,重新啟用中殿,分別作為軟禁罪人和審案的地方,封鎖已久的大門才重新打開。
岑威和胡柳生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右殿,左殿是沈風君、施乘德和齊黎整日打太極的地方。
雖然以左、右稱呼,但是兩地的距離卻咫尺天涯。
從左至右,要經過細長的宮巷,即使小跑也要花費至少半刻鐘的時間。
正是因為如此,李曉朝才能放心的將岑威和胡柳生,安排在這麼方便的地方。
剛住進右中殿,岑威就發現有不止一個人,暗處窺視他。
他與胡柳生的住處幾乎是鏡面般的對稱,所以發現窺視他的人之後,岑威又輕而易舉的找到窺視胡柳生的存在。
光明正大的態度和有恃無恐的底氣,顯然是李曉朝安排的人。
不過岑威確實因此沒有與他們過多的計較,只是小懲大誡,警告對方不要再窺視他,否則......後果自負。
胡柳生不知道是不是不如岑威敏銳,還是不想在已經處境艱難的情況下,再得罪李曉朝,始終沒有發難。
岑威卻在偶然間,發現另一件有趣的事。
胡柳生背著時刻窺視他的人,日夜雕琢床板。
每日夜裡,岑威都能聽見彷彿磨牙似的聲音。
大概率是因為他和胡柳生的床鋪靠著同一面牆,岑威的五感又遠勝於常人,他才能察覺到胡柳生的小動作。
可惜再怎麼敏銳的五感,也不能通過規律少得可憐的聲音,憑空判斷胡柳生在床板留下哪些痕迹。
「為什麼?」岑戎無聲做出口型。
正常人在任何情況都不會整夜不睡,雕琢床板。
胡柳生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早在岑威決定做太子伴讀的時候,岑戎就曾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了解太子身邊的人。
他能肯定,胡柳生沒有成為木匠或畫家的志氣,大概率也不是內秀、孤芳自賞的性格。
那麼胡柳生專門留在床板上的信息......是為別人準備?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岑戎的呼吸越來越重。
排除胡柳生料事如神,提前猜到他被放出去之後,又會有哪個倒霉蛋被關進去,因此發現他留下的痕迹。
似乎只有一種可能。
胡柳生覺得他已經沒有機會,親口說出留在床板上的痕迹。
這是遺言!
誰要害胡柳生?
岑威伸出手,在岑戎發直的雙眼前輕晃,成功換回對方的神智,做出彼此最熟悉的手勢。
懷疑、胡柳生的方向。
岑戎心間猛地閃過靈光。
岑威懷疑胡柳生!
仔細回想迄今為止對破秋日的調查,胡柳生的存在感極強。
先是捲入施承善的失蹤,走投無路,只能倒戈燕翎。幾乎憑一己之力,令陳國公府和三省總督府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向對方發難的著力點。
然後在祭拜施承善的時候被施乘德扣押,又給陳國公府和三省總督之間的大火添了桶油。
岑威因為貼身玉佩被捲入紛爭,胡柳生明明是得到喘息的機會,應該樂見岑威替他水深火熱。
結果呢?
他竟然在偷偷的交代遺言。
這完全不符合,胡柳生髮現李曉朝打算拿他平息三省總督的怒火,做出的反抗。但是他含冤而死,再無對證,肯定會在京都掀起巨大的波瀾。
那麼......胡柳生準備在遺言中將矛頭指向誰?
岑戎起身,原地轉了半圈,目光定定的凝視胡柳生暫住的方向。
深恨自己不能悄無聲息的破牆而入,親眼去看胡柳生究竟是不是在床板上刻遺言。
岑威抓住岑戎的肩膀,態度強硬的迫使對方看向他,無聲問道,「太子中毒的事,調查的怎麼樣?」
「時間相隔太久,當時我們又不在京都。」岑戎搖頭,雙手朝內交握。
非常難,最好當成不可能有結果的事對待。
岑威對此並不意外,更談不上失望,神色如常的道,「重新調查,尋找胡柳生是兇手的證據。」
「怎麼可能?」因為過於震驚,岑戎甚至沒能忍住脫口而出的聲音。
怎麼不可能?
岑威的目光依舊波瀾不驚。
如果不是察覺到蛛絲馬跡,他也想不到,胡柳生會在生路變得明朗的情況下偷偷寫遺書。
自從施承善失蹤,胡柳生所做的哪個決定,沒有令人意外?
岑戎交握的手指逐漸青白,試圖用疼痛獲得清醒。
突如其來的驚訝平息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岑威的決定看似不理智,實則是在大海撈針的情況下,最有可能取得奇效的方式。
有限的精力,全部用在胡柳生的身上,既有利於以此為突破點探究真相,也能順便梳理太子中毒的經過。
換句話說,即使精力沒用在胡柳生的身上,大概率也是白費功夫。
按照岑威的思路去做,反而有收穫的可能。
岑戎眼底明暗交錯,逐漸形成清晰的脈絡。
胡柳生、貴州巡撫之子、貴州......
「還有事吩咐嗎?少爺。」
有正事在前面吊著,岑戎難免坐不住。
離開之前,他毫無預兆的出手,不偏不倚的掐在岑威的臉上,眼底滿是探究,「你是不是胖了?」
他在外面當牛做馬,弟弟在宮中享福養肉。
聽聽,這像話嗎?
岑威滿臉無辜,眼底卻有星星點點的笑意,「我不能離開寢殿,但凡動靜大些,守在外面的人就要問我在幹什麼。」
光吃不練,怎麼可能不長肉?
話音未落,門外已經響起護衛的聲音。
「少將軍可是有危險?」
岑戎氣得直接笑出聲,完全不理會直接推門而入的護衛,咬牙切齒的道,「我整日給你送飯送菜,還能送出錯?」
岑威思索片刻,正色道,「你可以不送。」
兄弟兩人對視良久,岑戎勃然大怒,狠狠的推開岑威,「你以為我願意給你當牛做馬?怎麼不餓死你這個兔崽子!」
話畢,不等岑威再有回應,岑戎已經提著空飯盒狠狠的踹在擋路的護衛屁股上,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直至走出殿門,岑戎越想越氣,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回頭怒罵,「活該你在餓死在這!」
聽沒聽見,李曉朝?
雖然我不再進宮送飯,但是你不能讓我弟弟餓著!
燕翎去福寧宮給太子請安,岑戎、岑威反目成仇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京都。
前者只是小範圍流傳,李曉朝、孟長明、梁安等人,包括施乘德和沈風君、齊黎在內,皆寫了封或長或短的請安摺子,表示想要看望太子的心意。
後者卻掀起軒然大波,成為京都街頭巷尾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唐臻在宮中,亦有所耳聞。
彷彿一夕之間,所有人都能對岑威和岑戎的私事,如數家珍。
什麼岑壯虎與岑壯牛不是親兄弟,他們甚至沒有血緣關係。當初買他們的商人遭遇劫匪,年長的岑壯虎是因為看岑壯牛身體健康,將來能做勞力,所以才願意帶著岑壯牛逃生。他又不敢明目張胆的將岑壯牛當成奴僕,只能說這是他的弟弟。
岑大娘和岑二娘倒是姐妹情深,但是爺爺奶奶對待她們的態度卻天差地別。岑大娘年長,又沒有父母,上要幫助爺奶操持家事,下要照顧年幼的妹妹和體弱的弟弟。總是干最多的活,只得半句長姐如母的誇讚,理所當然的被爺奶忽略。以至於岑大娘年紀輕輕就壞了身子,艱難誕下岑威,沒幾年就撒手人寰,留下獨子孤苦伶仃的長大。
岑壯虎曾說過他與弟弟不分彼此的話,岑戎也是他的兒子。那麼岑戎才是岑家的嫡長子,豈不是比岑威更有資格繼承龍虎軍?
......
總之,岑戎和岑威早晚會鬧翻。
即使不在今日,也在將來。
京都百姓好運氣,今後少不了看龍虎軍的笑話。
唐臻貧瘠的生活中,哪裡見過這樣的趣事?
羅列在木箱中的話本頓時失寵,陳玉只能竭盡所能的忽略心腹眼中的探究,木著臉吩咐他們留意百姓對岑威和岑戎的揣測。
然後再複述給唐臻聽。
雖然過程還算正常,但是......
算了,殿下開心就好。
聽岑威的笑話,總比默默發瘋強。
陳玉本以為太子是因為沒見識過這樣的鬧劇,所以心血來潮,格外好奇。只要弄明白流言的憑空出現的原因和目的,就不會再關注這等愚弄世人的手段。
以太子的聰慧,怎麼可能想不到,這是有人故意想要以此分裂岑威和岑戎,從根源削弱龍虎軍。
他萬萬沒有想到。
太子不僅將岑威的笑話,當成最熱銷的話本追,居然還能有筆友,相互交流心得。
每次做太子的信使,陳玉心中都會生出難以形容的愧疚,他甚至會因為在夢中見到太子和孟長明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容忽然驚醒。
向來不通道、佛的陳玉陷入短暫的遲疑,終究還是忙中抽空,在為太子做信使的時候踏入京郊的道觀。
求道祖保佑,他能早日擺脫噩夢。
至少岑威重獲自由的時候,他不能看到岑威的臉就想到太子和孟長明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道祖真的有所回應,走出道觀的瞬間,陳玉感受到久違的輕鬆。
然後他就看見滿臉焦急的心腹。
「郎君!」心腹急不可耐的道,「宮中有變,沈貴妃和端妃薨了。」
陳玉愣住,竟然不知道該懷疑心腹,還是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沈貴妃和端妃薨逝在沈貴妃的住處!」心腹貼著陳玉的耳朵,想要大聲卻不敢,帶給陳玉滿耳朵的潮氣。
陳玉忽然生出鋒芒在背的錯覺,強行忍住想要回頭打量道觀的念頭,渾渾噩噩的藉助心腹的攙扶上馬。
拒絕深思的念頭,反而在顛簸中越來越清晰。
太子和孟長明大概沒時間再做筆友了......吧?
沈貴妃和端妃雖然地位非凡,但是昌泰帝的後宮整體沒有存在感。
再者正逢多事之秋,兩位娘娘平日也不是體弱多病的人,宮中竟然完全沒有準備。
陳玉匆匆趕回福寧宮,得知昌泰帝過於傷心,不忍見兩位陪伴他多年的故人最後一面。
太子已經替昌泰帝趕去後宮,主持沈貴妃和端妃的身後事。
「怎麼如此突然?」陳玉找到程守忠,眼底滿是茫然。
程守忠嘆了口氣,攬住陳玉單薄的肩膀,低聲道,「沈貴妃和端妃緊緊相擁,身上都有匕首穿膛的傷勢。但是羽林衛告訴我,兩人都是自殺。」
「什麼?」
短短的時間內,陳玉再次生出不知道該懷疑誰的荒謬。
兩個、自殺?
程守忠耐心的解釋,「聽沈貴妃的宮女說,午時過後,沈貴妃要午睡,然後端妃闖了進去。」
這是沈貴妃近期才養成的習慣,午睡期間,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即使裡面有聲音,只要沒叫人,就不能擅自入內。否則無論是跟她多久的老人,都會被沈貴妃不留情面的攆走。
李曉朝從未放棄對三妃的監控,慘遭沈貴妃驅逐的人會立刻被李曉朝安排的護衛抓到京營,嚴刑拷打。
面對這樣的壓力,在沈貴妃宮中伺候的奴僕,人人自危,猶如驚弓之鳥,自然沒有不聽話的道理。
因此,宮人哪怕沒攔住手持長鞭的端妃,也不敢貿然闖入殿內。
「期間除了端妃,沒有任何人出入沈貴妃的寢殿?」陳玉的困惑突破表情的限制,生動形象的展現給程守忠。
端妃提著鞭子闖入沈貴妃的寢殿,然後兩人默不作聲的自殺?
沈貴妃宮中的奴僕始終沒能克服畏懼,守在寢殿外,既不敢出聲詢問,更不敢貿然入內。
竟然是端妃的宮人察覺到端妃不在宮中,打聽端妃的行蹤,一路問到沈貴妃的住處,力戰群雄,闖入寢殿。
直到此時,眾人終於發現沈貴妃和端妃已經薨逝。
每個字,陳玉都能理解。
然而這些字連在一起,陳玉卻覺得陌生至極。
程守忠搖頭苦笑,他心中的困惑半點都不比陳玉少,怎麼給陳玉解惑。
沈貴妃宮中。
除了因為身在京郊,只能匆匆趕來的陳玉。只有岑威和胡柳生因為嫌疑最大,正被軟禁,暫時缺席。
人群中還多了個稍顯陌生的面孔,正是太子和孟長明的書信交流中另一個頻繁出現的人,岑戎。
唐臻面無表情的站在最前方,他沉迷民間對岑威和岑戎的最新編排,沒來得及用午膳就驚聞後宮的變故。不必做任何多餘的動作,臉色就比平日蒼白,看上去極像被血腥的場面嚇住。
陳玉稍作猶豫,終究沒在眾目睽睽之下往唐臻身邊擠。
因為薨逝的兩位嬪妃,子侄皆在,哪怕強勢如李曉朝也不曾說出立刻驗屍的話,默許沈風君和齊黎為各自的親眷收斂屍身,整理儀容。
沈風君泣不成聲,帶著妹妹上前,齊黎卻滿臉尷尬,遲疑的看向燕翎。
這要怎麼收屍?
沈風君不僅是沈貴妃的親侄子,身邊還有同樣是女眷的親妹妹。
齊黎只是陳國公的義子,巧的是端妃也不是陳國公的親女兒。
她只是個出生北地的普通官宦之後,先是在後宮熬出頭,然後才成為陳國公的義女。
從未見過面的義弟和義姐,好說不好聽。
齊黎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但是他不能不在乎端妃的名節。
燕翎冷漠的與齊黎對視,眼角餘光瞥見像是被嚇傻似的呆立在原地的太子,忽然改變注意,露出哀傷的模樣,主動走向端妃。
齊黎見狀,如蒙大赦,連忙跟在燕翎身側。
然而還有另外的難題困擾他們。
沈貴妃和端妃抱得太緊......更準確的說,端妃幾乎將身姿嬌小的沈貴妃完全藏在懷裡,稍有不慎就會破壞端妃的遺容。
沈婉君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亡故之人就是從未見過面的姑母,雖然表情還算鎮定,但是手指卻抖得厲害。
原本勉強落下的淚水,倒是因此變得真實了些。
燕翎和齊黎沉默的站在沈婉君身側,又給她帶去極大的心裡壓力。
再一次用盡全力也沒扒開端妃的手臂,反而看到隱隱發青的手臂上忽然出現明顯的淤痕,沈婉君強行保持的冷靜瞬間被徹底擊潰,回頭撲進沈風君懷裡痛哭。
沈風君滿臉苦澀,啞聲道,「舍妹年幼膽怯,請勿笑話,燕兄先請。」
燕翎點頭,朝被押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宮人道,「還不來服侍娘娘?」
事實證明,沈婉君既不是故意令端妃的屍體傷上加傷,更不是不中用。
換成端妃的侍女,動作甚至不如沈婉君小心。
不僅端妃裸露在外的皮膚淤痕越來越多,沈貴妃也沒能倖免,而且快速增加的傷痕沒能令沈貴妃和端妃分開。
「兩位娘娘都是陛下的嬪妃,如何下葬還是要看陛下的旨意。」孟長明面露疑惑,「你們為什麼非要將她們分開?如果有幸陪葬妃陵,是否分開,區別只是隔壁的鄰居和同床的鄰居而已。」
此話一出,本就寂靜的院子徹底沒了聲音,眾人神色各異,有人恍然大悟、面露古怪,有人滿臉茫然卻覺得孟長明的話不無道理。
陳國公和沈思水又不像陳國公和三省總督似的非要你死我活,不如各退半步,給沈貴妃和端妃最後的體面。
李曉朝的反應是第三種,他覺得孟長明心藏鬼胎,異想天開。
然而表面上,他卻對孟長明的提議表示贊同,對燕翎和沈風君道,「羽林衛稱沈貴妃和端妃的傷皆是自殺,你二人可有異議?」
燕翎和沈風君下意識的看向彼此,眼底晦澀難明,誰都不肯先開口。
不知不覺中徹底失去存在感的唐臻,抬頭看向天邊的浮雲,腦海中卻是昌泰帝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嘆息。
沒想到,羽林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看來程守忠馭下的手段還不夠狠。
端妃是自殺,沈貴妃不是。
施乘德忽然道,「嬪妃自縊是大罪,況且沈貴妃和端妃都有謀划刺殺陛下和殿下的嫌疑,這個時候......莫不是畏罪自殺。」
「胡說什麼?」從未失態過的沈風君滿臉怒容,猛地抽出腰間的長劍指向施乘德。如果目光能夠殺人於無形,施乘德已經碎屍萬段。
燕翎雖然沒像沈風君那般憤怒,目光中的冷漠和殺意卻更濃重。
沈風君對施乘德的恨意,尚且事出有因。燕翎已經是只要有機會,就會毫不猶豫的對施乘德下死手。
唐臻發獃許久,終於等到能吸引他目光的事。站在視野最好的地方,光明正大的將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李曉朝面露無奈,回頭看向唐臻,「殿下以為如何?」
眾人聞言,紛紛順著李曉朝的目光尋找太子的身影。
許久未見,太子的身形一如既往的單薄,個子卻悄無聲息的發生變化,遠遠打量,竟然能與陳玉彷彿。
唐臻盯著端妃的發青的側臉看了會,低聲道,「如果立刻下葬,孤可以做主,追封沈貴妃為淑皇貴妃,端妃為端皇貴妃,共同葬入妃陵。」
他無法理解昌泰帝聽聞沈貴妃和端妃薨逝消息,明明滿含苦澀、無奈卻顯得格外平靜的表情代表什麼。
只知道昌泰帝不高興。
是因為端妃用免死金牌求昌泰帝的庇護,昌泰帝答應卻沒做到嗎?
雖然已經本能的否定這個答案,但這是唐臻唯一能夠想到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這麼安慰昌泰帝。
即刻風光下葬,無論端妃本人,還是她身後的陳國公府都不會再捲入新的是非,也算是昌泰帝完成許諾。
至於和沈貴妃同葬,是不是端妃的本意......唐臻懶得理會。
因為死人不會開口,更無法做選擇,他決定將選擇的機會給燕翎,唐臻盯著燕翎的眼睛道,「如果你們更想弄明白沈貴妃和端妃忽然薨逝的原委,就勞煩驃騎大將軍為你們做主。」
燕翎眸光閃爍,這一刻,他莫名相信,太子說出的話一定能夠做到,包括壓下施乘德的不滿,說服李曉朝不從中作梗。
但是......
他怎麼能甘心!
如果現在不夠硬氣,破秋日的後宮之亂,豈不是會成為永遠不會再被擺到明面的禁忌?
端妃拿出免罪的令牌,又付出一條命才擺脫、燕翎甚至不願意用擺脫形容,只是壓下嫌疑。
敬妃呢?
什麼都沒做,踩著端妃和沈貴妃的屍骨獨霸後宮?
誰知道是不是什麼都沒做,
端妃分明是去試探沈貴妃是不是偷見昌泰帝的人,怎麼會莫名其妙的自殺!
難道偷偷去見昌泰帝的人,不是行徑可疑的沈貴妃而是敬妃?
燕翎狠狠咬牙,目光如刀鋒般落在施乘德的身上。
「陛下仁慈,願意給你們留些體面,你們還在猶豫什麼?「孟長明冷笑著打破沉默,「難道想等消息傳到宮外,生怕京都的百姓沒有新樂子?」
燕翎的心陡然下沉。
他知道,孟長明的話是說給他聽。
雖然時至今日,他依舊不知道,陳國公究竟是怎麼看待孟長明。但是每次離開北地,陳國公心腹都會提醒他,在京都有看不懂的事,可以去拜訪孟長明。
言語間的信任,令燕翎常常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施乘德眉心緊皺,不動聲色的打量李曉朝的臉色。發現對方也想順著太子的意思,讓沈貴妃和端妃悄無聲息的薨逝,別再引起其他波瀾。
如此......也不是不行。
破秋日的後宮之亂,委實與敬妃沒有關係,找不到證據的情況下,敬妃卻要時刻擔憂被幕後黑手陷害。
此事之後,敬妃高枕無憂。
除非昌泰帝突然性情大改,老當益壯,開始寵幸後宮。
否則除了在福寧宮閉門不出的仙妃,整個後宮再也沒有能與敬妃比來歷和情分的存在。
施乘德私以為,破秋日的後宮動亂,徹底成為不能提起的禁忌,對他也是好事。
破秋日可不是只有後宮的動亂,需要秋後算賬。
三省總督寵愛、倚重的長孫死在那日,總要有個說法。
紅蓮賊子的動向越發撲朔迷離,岑威想要脫身,至少要找個說得過去的替死鬼。
對破秋日的調查才剛剛開始,有得是他能使力的地方。
半晌后,李曉朝嘆了口氣,主動問道,「兩位賢侄有何想法,不妨直說。」
燕翎咽下嘴裡的鐵鏽味,朝福寧宮的方向長揖,沉聲道,「臣代端妃,謝陛下的恩賞。」
他同意立刻將端妃和沈貴妃下葬。
陳國公府在明,敵人在暗。
盡失先機的情況下,過於執著只會滿盤皆輸。
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擺脫未知的風險......可惡!
李曉朝點頭,似笑非笑的看向沉默已久的沈家兄妹。
陳玉終於不動聲色的湊到唐臻身邊,低聲道,「殿下,我發現沈風君和沈婉君之間似乎是以沈婉君為主。燕翎猶豫的時候,他們一直在做眉眼官司。」
唐臻點頭,意味深長的道,「沈思水對沈風君的期望,怎麼能比得上沈婉君?」
沈風君以至及冠之年,從未有過才華、能力出眾的名聲,不出意外,今後最多只是協助父兄守成,沈婉君可是被給予厚望。
沈思水正等著她帶回去個自帶兵馬的女婿。
陳玉似懂非懂的點頭,「沈貴妃和端妃......」
「可是姑母不是自殺!」
「太子殿下!」
眾目睽睽之下,沈婉君猛地推開沈風君,沖向太子。
唐臻雖然分神與陳玉說話,但是從未放下警覺。
或者說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忽略周圍的人,他立刻察覺到沈婉君的異樣,毫不猶豫的躲到陳玉的身後。
陳玉尚且沒從震驚中回神,沈婉君已經被高大的身影攔住。
岑戎抓著沈婉君的肩膀,眼底滿是警告,語氣卻很溫和,「有什麼話,慢慢說,別著急,小心忙中出錯。」
沈婉君噙著淚搖頭,哽咽道,「大哥,姑母不是自殺,不能讓她不明不白的......」
岑戎面露猶豫,遲疑的轉過頭,尋找唐臻的身影。
這梨花帶雨,惹人憐愛的模樣,似乎有點熟悉。如果沈婉君忽然沖向太子,只是想要對太子訴苦伸冤......他為什麼要攔?
「你在說什麼?!」
岑戎稍作猶豫的功夫,沈風君已經追過來,逼問沈婉君的話是什麼意思。
唐臻遠遠的看著陡然發生變故的鬧劇,暗道怪不得李曉朝用了這麼久的時間,還是沒辦法平息破秋日的影響。
玩家太多。
沒到塵埃落定,永遠都想不到,誰會突然站起來拋底牌。
「岑大哥好身手!」梁安小聲感慨。
他發現沈婉君的動作,立刻趕過來護駕。可惜慢了半步,沒來得及阻止沈婉君,只能憑本能扛著殿下躲到安全的地方。
好在也算是協助岑大哥保護殿下,嘿嘿。
因為沈婉君堅持沈貴妃不是自殺,沈風君堅決不肯同意,立刻下葬沈貴妃,他求李曉朝查明真相,至少讓沈貴妃能安心上路。
京都並非沒有善於屍檢的仵作,只是沈貴妃和端妃的身份特殊,昌泰帝不開口,其他人都有所顧忌。
如今貴妃娘娘的親侄子堅持,又有太子殿下點頭,燕翎再次被架在火上,為證明端妃的清白也不得不點頭。
遠在福寧宮的程守忠聽到消息,立刻送來兩名女仵作。
李曉朝、燕翎、沈風君又各自派人去宮外尋人來。施乘德也想湊熱鬧,又怕燕翎因此發瘋,不好應付,目光從左到右的打量陳玉、梁安和岑戎。
可惜沒人肯回應他的躍躍欲試。
天色漸晚,唐臻在冷風中打了個噴嚏,立刻引起陳玉的注意。
「殿下?」陳玉左右張望,竟然只有沈婉君的身上有披風,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放棄招惹對方。
唐臻搖頭,又連續打了幾個噴嚏,眼中頓時有水光浮現,襯著他在夜色中更加蒼白的臉色,像極年初中毒之後纏綿病榻的模樣。
這邊的動靜立刻引來其他人的目光。
難得人多嘴雜也能達成共識,眾人皆勸唐臻先回福寧宮。承諾等這邊有結果,會立刻給他報信。
唐臻推遲兩句,又有六、七個噴嚏,最後險些是被扭送回福寧宮。
陳玉小心翼翼的陪在唐臻左右,發現......自從離開沈貴妃的住處,太子再也沒打過噴嚏!
因此唐臻在通往福寧宮的路口,選擇另外的方向,陳玉半點都沒覺得意外。
左中殿,近日施乘德、沈風君和齊黎打太極、不,審案的地方。
遙遙望見左中殿門前的燈籠,陳玉的眼皮狠狠的跳了下,「殿下想做什麼?」
唐臻輕笑,「我以為你不會問。」
陳玉沉默片刻,提醒道,「施乘德和沈風君、齊黎心知肚明,李曉朝是故意拖著他們,不會在這裡留下有用的信息。」
守在左中殿內外的京營士兵,猝不及防的見到太子,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給太子行禮,而是問太子是否有驃騎大將軍的手令。
唐臻後退半步,不偏不倚的踩在陳玉的腳尖,臉上浮現淡淡的驚訝,「可是陳玉沒告訴孤,出入左中殿需要驃騎大將軍的手令。」
總不能其他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只為難太子。
京營士兵面面相覷,眼底滿是茫然。
糟糕!
這裡不是京郊大營。
唐臻終究還是如願進入左中殿,他假裝沒發現急匆匆跑向後宮報信的士兵,徑直走向沈風君等人存放每日審案記錄的書房。
李曉朝肯定顧不上他。
更準確的說,留在沈貴妃宮中的人,只有梁安能顧得上他,其他人都要殫精竭慮的防止被莫名其妙的捲入新的謎團。
陳玉不是第一次來這間書房,卻是第一次知道,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書房,竟然有如此多的風水寶地。
比如可以看清門口,但是不會被窗外、門外的人窺視的窄口。
他按照唐臻的示意站在窄口,心驚膽戰的看著唐臻踩上凳子,生疏的挪動笨重破舊的擺件和數本幾乎與玉枕同厚的書。原本鋪滿整面牆的木雕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狹長、黑暗的通道。
唐臻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你猜孤今日的運氣怎樣?程守忠只告訴我,這條通道可以到達右中殿的寢殿,但是沒說具體是哪個寢殿。」
如今右中殿內有資格住寢殿的人,只有兩個。
岑威和胡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