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棲告別過去
「媽,棲棲怎麼樣?」
「噓,不要吵醒棲棲,有事出去說。」
沈棲棲腦袋昏沉沉的,身旁的人聲好似隔著層水幕,傳入她耳中很恍惚,聽不真切。
隱約中有房門關起的聲,棲棲眼珠頂了頂沉重的眼皮,覆下的一層睫顫了顫,她慢慢地睜開眼睛。
白色的窗帘被風吹起,溫和的晨光跳躍進屋內,給棲棲送了一幕交織著落寞的光影。
她躺在床上,雖則身子還在發軟,卻依舊強撐著坐了起來。
眼弧括著鴉睫,棲棲垂眼看藍白條紋的病服,就這樣空濛地看了會兒。
「啾啾。」
清脆的鳥啼傳來,帶著徜徉風中的自由。
棲棲抬眸,張眼向窗外看去。
擠滿視線的白房子,都是醫院的建築。
哪裡有鳥,一定是她聽錯了。
棲棲便略打量了下病房內擺設,她住的單人間,看來昨晚媽媽和哥哥安排得很妥帖。
房間好空,太空了。
棲棲想著,掀開被子,撐著床沿下床。
「嘩啦!」
猛地一聲巨響,棲棲扭頭去看,輸液架倒在地上,幾瓶點滴滾落到四處,一根細長的透明管跟著被拽落到床上。
血已經回了三分之一的管,針頭滴滴拉拉地流出血,落到潔白的床單上,單調的空間里因此有了道灼目的色彩。
棲棲這才發現她手背上扎著針,她低頭看冒血珠的手背,幾條縱著的青紫色筋浮在白皙的皮膚上,持續不斷地給主人傳遞著刺痛。
張目四下看了遍,棲棲不知道怎麼處理現在的困境。
她連掀開被子都用了很大力氣,又怎們去扶沉重的鐵質輸液架。
棲棲站在狼藉里垂手,血珠順下,匯聚在指尖,半垂不落時,眼光中捕捉到這教人厭惡的液體,她倏然帶著薄怒用手狠狠捻過針口。
可真當疼痛加重,棲棲升騰起的破壞欲忽然陷入茫然困惑之中。
怎麼辦?怎麼辦呢?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雙臂環在膝上。
枕著手臂,她獃獃望向床底——那兒滾著一瓶點滴。
沈棲棲問那還在晃動的玻璃瓶:「我媽媽呢?」
「......」玻璃瓶不說話,折射起窗外的光,給棲棲的問題返去點破碎的流離光線。
棲棲換了個方向看,她看向緊閉的門:「...哥哥呢?」
門也不說話,棲棲就把頭埋在手臂里了。
但她仍然睜著眼,長久地追尋著她自己給自己留的安全天地里,那狹小的黑暗。
左眼早不疼了,她也不犯噁心了,她一點病都沒有,為什麼不讓她拒絕就把她留在醫院裡。
棲棲好像聞見了什麼,她聳聳鼻尖,原來是消毒水的味道。
真討厭。
棲棲心想。
她接著站起來,眼前一陣發黑,耳側更如同呼嘯過一輛火車,鳴叫不斷。
棲棲摸到後面的病床,稍坐了下,等暈眩感消失,她又站起來。
媽媽和哥哥應該已經忘了她還在醫院,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給她繳費。
沈棲棲這次倒不似從前仿徨,幸運之神眷顧過她,至少給她留了一天美好的記憶和銀行卡里的十幾萬塊錢。
而且,她十八歲了,是成年人呢。
赤腳踩在冰涼的瓷磚上,棲棲捏住門把手,遲疑片刻,待打好向護士小姐尋求幫助的腹稿后,她才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棲棲!」
「棲棲!!」
「棲棲!!!」
三道不同聲線的聲音齊齊響起。
棲棲愣怔,還沒抬頭,便感到被拉進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里。
「棲棲呀,爸爸來晚了,昨晚出了幾趟警,今早上才歇下來。你媽媽打電話告訴我你進醫院了,爸爸開著警車就來了。棲棲啊,現在感覺怎麼樣啊,剛才聽到媽媽說你被歹徒挾持的事情,爸爸都快嚇死了。棲棲啊,你......」
在棲棲看來,爸爸就像是一尊高大威武的神像。
他正義、勇敢、耐心、溫和。
爸爸是她最理想的爸爸,是她喜歡的書籍《殺死一隻知更鳥》里的男主,阿迪克斯走出文字來到現實里的理想人物。
爸爸的懷抱和哥哥的懷抱感覺一樣又不一樣。
爸爸摟著自己的時候,棲棲會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這是她的城堡。
天啊,這是她爸爸!
棲棲腦子裡真亂,她多思得有點不合時宜。
沈爸爸一直在她耳邊說呀說的,棲棲埋在爸爸懷裡,很久后偷偷笑了下,天啊,這就是她爸爸。
她現在是斯庫特咯。
「哎呀,你放開棲棲!放開呀,看沒看見棲棲沒穿鞋啊,快讓棲棲回床上去,真是的,老是這麼不注意的。」
沈媽媽溫柔的笑容在碰上沈爸爸的時候總會拉下來點,她也老是說沈爸爸,但沈爸爸也從來都是笑著應付過去。
「棲棲,來,哥哥抱!」
沈關觀本來見妹妹都從爸懷裡被放出來了,他興沖衝要去親近棲棲,又被他爸擋了回去。
撇嘴,沈關觀朝沈爸爸青黑的胡茬上瞅眼,決定給爸爸這個三天兩頭不著家的大忙人讓點機會。
反正妹妹的學校和他的學校很近,以後上大學了他要天天去找棲棲玩。
沈爸爸先對沈媽媽訕笑,然後輕輕地將棲棲從懷裡拉起來,疼愛得不行地看她:「棲棲怎麼可以不穿鞋子呢,本來身體就不好,著涼了不好受的。」
棲棲不好意思,她低頭,左腳搭在右腳背上,縮了下肩膀。
「來!棲棲,跳!」
沈爸爸蹲下身,將後背呈現在棲棲眼前,他拍了拍大腿,大笑道。
棲棲驚喜地點頭,她本來想助跑一下跳,就像七歲生日那天,爸爸背她去買禮物一樣。
可沈棲棲在沈爸爸的發叢中看到了好多白髮,爸爸扭過頭露出的笑面孔上透著疲氣。
她停下後退助跑的動作,輕輕走上前去,拉過爸爸的大手,和蹲著的爸爸對視笑:「爸爸,棲棲不是小孩子啦。」
「哈哈哈,是爸爸老啦!」
沈爸爸摸了摸女兒的頭,帶著棲棲走進病房。
沈媽媽將要說沈爸爸那把老骨頭別摔著棲棲呢,現在看父女倆個這溫馨像,也不要她多說那一句了。
沈媽媽溫柔地看著自己一家子的背影,欣慰地笑起來。
一家人進去才看見倒下的輸液架以及床上血液滴盡的針管。
「...爸,媽,哥,這個,我...」
棲棲緊張地瞥過那堆由自己而起的麻煩,忐忑地握緊了爸爸的手。
「棲棲的手沒事吧?」
媽媽問,她和哥哥一起走過去把輸液架扶起來。
給棲棲住的高級病房,隔音太好,他們都沒聽見棲棲房間里傳出的聲音,也是疏忽了。
沈關觀撿好所有點滴瓶,又把輸液管卷了卷放在桌子上。
沈爸爸按了床邊的呼叫鈴,把棲棲扶上床坐好,牽過她的手仔細看了一遍。
「...小傷,根本不痛了爸爸,您看都不流血呢。」
棲棲沒受到責罵,她抿唇,倒更歉疚起來。
爸爸媽媽和哥哥擔憂的神情似乎給她增添了點底氣,棲棲堅定口吻,雖難掩僵硬,但她還是選擇開口:「爸,媽,棲棲不想住院了。」
「我好想回家。」
沈媽媽走過來坐到棲棲旁邊,她摸著棲棲柔軟的頭髮,慈愛地說:「好,爸爸媽媽今天就帶棲棲回家,棲棲的成人禮都沒有過呢。」
爸爸應和著:「我還給棲棲準備好禮物了呢。」
棲棲眼睛一亮。
禮物!
她也有禮物!
她喜歡禮物!
「...沈棲棲?」
一個醫生走進病房。
他垂著眼,左手拿筆在單子上寫寫停停,走到棲棲床前頭也不抬、聲音冷淡地問道。
「是。」
棲棲看著醫生,又收回眼神看向染血的床單。
醫院的床單髒了,應該重新買就可以了吧。
希望這位醫生不要生氣。
棲棲悄悄看了下爸爸媽媽和一直陪著自己的哥哥。
她輕呼一口氣,緊繃的心霎時輕鬆下來。
「抬頭,看我。」醫生停下筆,他將紙筆遞給身後的小護士。
上身微微前傾,白色口罩上一雙點漆似的眼冰冷機制。
棲棲依言照做,表情完全的舒展,眼角眉梢帶著苔花般細小的笑意。
眼神冷漠的醫生對上棲棲的笑眼,抬手的動作一頓。
他自進門起就皺緊的長眉,擰得更緊了。
膠質手套嚴絲合縫貼著他的手,骨節分明的手微動,又在主人極致冷靜下穩住。
醫生撐開棲棲的左眼皮,俯近她的臉仔細看了下,沒有再看見血絲和紅腫。
看來是沒有大礙了。
他正要放下手,棲棲的眼珠忽地一轉動。
少女圓潤清亮的眼便柔柔地望進他毫無情緒的狹長眼眸里。
「...醫生,棲棲的眼還好嗎?」
沈關觀見醫生長久的沉默,綳著嗓音道。
醫生半耷下眼皮,收回放在病人臉上的手。
他將雙手插進白大褂旁的口袋,餘光里看少女眼角被他不注意按出的緋色。
「可以辦理出院,眼睛若出現二次乾澀、疼痛情況再來。」
醫生轉身,頂著不好招惹的表情又利落離去。
棲棲坐在床上,摸了摸眼角。
她奇怪地看了下醫生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想起醫生剛才黑沉沉望自己的模樣有點嚇人。
醫生口罩外的眉眼俊美異常,年紀是看得出的年輕,就是氣質太冷。
也許...這就是專業?
棲棲穿上鞋,床單的賠償是一件小事,媽媽很快就處理好了。
一家四口去辦理好出院手續,給棲棲的手背傷口消了下毒,便走出醫院。
爸爸要把警車開回派出所。
媽媽打的帶兩個孩子回了家。
棲棲凝視著窗外疾馳後退的城景,這麼多年裡,少有的真正快樂起來。
她看向前面的沈媽媽,問:
「媽媽,你會不會不愛我呀?」
「說什麼呢,傻棲棲。媽媽怎麼會不愛棲棲啊,媽媽要永遠愛棲棲呢。」
「哥哥也永遠愛棲棲,棲棲怎麼突然問這個呢?」
「沒什麼,媽,哥,棲棲想一輩子陪著你們。」
「棲棲怎麼好一輩子陪著媽媽呀,棲棲以後要嫁人的啊。」
「那就讓棲棲的老公入贅我們家!讓他嫁給棲棲!」
「哥哥!」
「棲棲害羞咯!哈哈哈哈,哥哥也是捨不得棲棲嘛。」
「觀觀不要開妹妹玩笑。」
「知道了,媽。」
近午的太陽奇異而輝煌,這個城市所有的房子,無論是破舊的還是高檔的,沐浴在這陽光之下,都變得璀璨生光。
沈棲棲沉浸在歡聲笑語里,未來的事情太不可期望,但至少在此刻,她掙脫開了那十一年灰白陰沉的時日,扔下枯敗的回憶,又觸及到一朵玫瑰紅的時光浮雲。
她馬上就回家了。
棲棲簡直忍不住,她又笑自己好容易開心。
可她真的開心,考第一名也沒有這樣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