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在聽完自家弟弟所面臨的苦惱后,趙君齊點評道:「不娶無子,絕先祖祀,老四你此舉沒有半點不是,若崔氏與你鬧騰,便是她不識大體了。」
趙承延也有些發愁,「我已經同她說過去母留子,可她還是容忍不下,非要自請下堂,我不敢惹惱她傷了夫妻和氣,日日早出晚歸避著,實在左右為難。」
趙君齊捋鬍子打趣道:「這便是被你縱壞了,堂堂親王,哪能被一介婦人騎到頭上呢,你得給她立規矩,讓她知道什麼叫夫為妻綱。」
趙承延無奈搖頭。
一直沒有說話的趙h聽著長輩們談論家事,全然沒有方才的無趣,而是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以至於把正事都放到一邊兒去了。
要說這個四皇嬸崔氏,在家族中聲譽甚佳,嫁進趙家七年,品性端貴,打理中饋麻利幹練,不曾出過任何差錯。
有兩回其他宗族分支辦白事無人操持,都還是請她過去幫襯著處理妥善的,可見這個媳婦很得宗族認可。
再加之她人也生得溫婉端方,符合主流審美,家族裡對她的評價頗高。
唯一不足的就是中看不中用,沒有子嗣。
如今慶王好不容易有了延續,以後也會抱到她的名下撫養,這明明是給她留退路,她卻不領情,簡直是不知好歹。
趙君齊覺得崔氏不識大體,趙承延也無法理解。
兩個男人一番議論。
趙h默默地聽著,想起以前在宮宴上見到的崔氏,說話輕柔婉轉,一顰一笑皆是風情雅緻,總讓人忍不住偷偷多瞧兩眼……
「二郎過來可有要事?」
趙君齊冷不防發問。
趙h回過神兒,迅速回答道:「潯州呈上來文書,請申修南河堤壩一……」
他的話還未說完,趙君齊就打斷道:「太子監國,且有政事堂的宰相們定論,這些小事就無需來請示我了。」
趙h:「……」
趙君齊露出慈愛的老父親眼神,溫和問:「二郎還有其他事嗎?」
趙h默默地望著這個不求上進的爹,今天百官休沐,自家老子和皇叔都在這兒聽曲消遣,他卻還要跑腿幹活兒。
罷了,誰讓他攤上這麼一個沒出息的爹呢。
小時候老師誆他,為了能頓頓都吃上魚,逼得他從四歲就開始為自家老子謀前程,在祖父武帝跟前又哄又騙,用「童言無忌」挑撥離間,接連幹掉了兩個皇叔,才險險保住了自家老爹的太子位,要不然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風。
眼下看老爹這般玩物喪志,他這個做兒子的多半是個勞碌命。
趙h無奈搖頭起身,拿過高公公手裡的公文,同兩位長輩行禮告退。
離開崇政殿,走在紅牆綠瓦的甬道里,趙h握著公文,望著兩邊的巍峨高牆,不由得想起方才慶王說過的話。
「我已經同她說過去母留子,她卻容不下,非得自請下堂鬧和離……」
想到那張大氣溫婉的臉,和挺直的背脊,昂首的姿態,他的嘴角微微上挑,眯起眼歪著頭看向皇城外。
身後的太監衛公公不明白他的舉動,好奇問:「殿下在看什麼呢?」
趙h沒有回答,只在原地站了會兒,才背著手走了。
他的個頭高挑,氣度從容,通身都是驕矜風流,但凡有宮人遇見,都會躬身行禮,因為對於這個皇城來說,東宮才是徹頭徹尾的掌權者。
回到永安宮,婢女奉上茶水伺候。
趙h把公文放到桌案上,凈手抿了口茶,再也沒有心思干正事。他似想起了什麼,從書架里取出一幅畫掛到牆壁上觀摩。
那幅畫上畫了一名女郎在逗弄狗兒,地上的狗子毛茸茸的,還是幼崽模樣,活潑可愛。
坐在涼亭下的女郎穿了一襲輕薄宮裝,梳著回鶻髻,身段窈窕淑雅,手裡拿著一根狗尾草逗弄。
整個場景愜意至極,充滿著生機勃勃的春日情趣。
這幅畫是他照著《春趣》臨摹而成。
原作是以前的宮廷畫匠畫的後宮妃嬪,他臨摹時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在女郎的耳垂上添了一顆細小的痣。
若不留意,是發現不了的。
凝視畫卷上的女郎,趙h情不自禁伸出食指去勾勒,指尖落到她秀麗的眉眼上。
那女郎有一雙靈動的杏眼,似被地上的狗子逗樂了,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
一個藏在他心裡許久,卻無法觸及到的人。
殊不知耳垂上的痣曾讓崔文熙困擾不已,覺得不夠好看。
國公夫人金氏哄她說那顆痣是有福氣的象徵,她這才作罷。
坐在銅鏡前戴耳飾時,崔文熙又嫌棄地看那顆小痣,忍不住伸手去摳了摳。
不一會兒芳凌進屋來,說道:「今日一早郎君就進宮去了。」
崔文熙拿一支玉釵在頭上比劃,問:「今兒休沐,他去宮裡做什麼?」
芳凌皺眉道:「那邊沒說。」
崔文熙失笑,放下玉釵道:「這是躲我呢。」
芳凌挺無奈,「郎君這些日都避而不見,可見不想與娘子發生衝突,娘子可否再三思,給雙方一個台階下?」
崔文熙沒有回答,只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
她的頸脖修長,白皙且細緻,是漂亮的天鵝頸,鎖骨線條也優美流暢,穿訶子裙搭配大袖衫最是搶眼。
大梁的女郎們追求坦領裝,為了維持身段兒窈窕,她在飲食上極其克制。
同所有愛美的女郎一樣,她喜好倒騰自己,穿好看的衣裳,戴亮眼的頭面首飾,全身上下會費許多功夫保養,處處不留瑕疵。
同樣,做人亦是如此。
她的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無法忍受自己的夫君與別的女人有染,更忍受不了替別人養孩子。
她的自尊不允許她委曲求全。
亦或許,倘若她不曾擁抱過平等,不曾見識過一夫一妻制,說不定會跟這個時代握手言和。
只是遺憾,她的靈魂曾受過高等教育,見識過現代社會的文明,享受過獨立自主帶來的滋養,從而造就了她的眼界終究無法像這裡的女子那般做到三從四德,夫為妻綱。
一旁的芳凌默默地看著這個坐在妝台前把身子微微前傾,高昂著頭顱的女郎,那是備戰的姿態。
有時候她很是欽佩她骨子裡的驕傲,遇到天大的事都不會動搖分毫,穩重得可怕。可有時候她又無法理解她的固執,她看起來彷彿事事都能忍,卻又事事都不能忍。
兩種矛盾的抗爭都在這個女郎身上體現出來,叫人看不清又摸不透。
察覺到她審視的目光,崔文熙用餘光瞥了她一眼,問道:「我今日這身如何?」
芳凌回過神兒,實在理解不了她的心態,「娘子體態好,穿什麼都好看。」
崔文熙打量自己身上的齊胸衫裙,襦衫為松花色對襟直領,花式是淡雅的雲紋團,長裙則是桃紅與茶白間色裙,披帛慵懶地搭在肩膀上,頗顯嬌媚。
「去把我的嫁妝禮簿取來,我要仔細瞧瞧。」
芳凌愣了愣,詫異道:「娘子看禮簿作甚?」
崔文熙扭頭看向她,半真半假道:「看我還能揮霍到什麼時候。」
芳凌:「……」
她無奈下去辦差。
稍後管事送來府里的開支賬簿供主母審核,木盒裡有好幾本。
崔文熙命人擱那兒,空了再看。
這兩天慶王冷著她,她一點都不著急,也不會因此跟他耍小性子,該幹什麼一點兒都不會落下。
在沒有卸任慶王妃的頭銜前她不會消極怠工。
芳凌把嫁妝禮簿取來,禮簿是大紅色的,厚厚的一本。
當年她出嫁時婚禮舉辦得極其風光,娘家的陪嫁也豐厚,光田產鋪子莊子別院就有十多處,金銀珠寶更是數不勝數。
在國公府中她打小就受寵愛,又是正妻的長女,家裡頭教養得好,她自己也上進,及笄后前來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可給鎮國公崔平英長臉了。
故而與慶王結親時娘家給了不少嫁妝傍身。
入慶王府的這些年,崔文熙把家業打理得很好,慶王原有的產業也被經營得翻了一翻,把賢內助做到了極致。
如今慶王不入她的意,便是該抽身的時候,絕不會拖泥帶水。
見她認真地翻看禮簿,芳凌的心裡頭五味雜陳,因為一旦走到和離那步,於她而言沒有任何益處,不論是世俗對她的看法,還是往後的前程,都是糟糕的。
芳凌還想做垂死掙扎,試探道:「娘子真的想清楚走和離那步了嗎?」
崔文熙瞥了她一眼,「你伺候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的脾性。」
芳凌嘆了口氣,「奴婢自然是盼著娘子好的。」
崔文熙淺笑道:「既然盼著我好,以後記住,切莫拖我的後腿,明白嗎?」
芳凌欲言又止。
崔文熙淡淡道:「莫要給我使絆子,若不然,我容不下你。」
芳凌嚴肅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能有今日,全靠娘子當初的再造之恩,到死也不敢忘,斷不能做那背信棄義之事。」
崔文熙滿意道:「我就喜歡你這一點,什麼事都拎得清,不糊塗。」停頓片刻,「以後勸和的事休要再提,我不愛聽那些大道理。」
芳凌還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回道:「奴婢明白。」
崔文熙認真地清點禮簿上的嫁妝,自言自語道:「這些嫁妝夠我揮霍些日子,你得空時替我到庫房裡仔細清點一番,一件也不能落下,只要是我崔文熙的,哪怕是個墜子物件,都要帶走。」
芳凌應聲是。
崔文熙繼續道:「以後從嫁妝田產里得來的錢銀莫要再入到慶王府的賬目里,你親自去收來給我。」
「是。」
「空閑時讓人把長陵坊的三進宅院收拾出來,以後我多半要在那兒落腳。」
「是。」頓了頓,「娘子不回國公府嗎,那裡畢竟是娘子的家。」
「和離了還回去作甚,讓二老嫌棄嗎?」
「……」
「過兩日我要回趟娘家,你好生應付,切莫拖我的後腿,有什麼事我總會想法子保住你,明白嗎?」
「奴婢明白。」
「你下去罷,這兒沒你的事了。」
芳凌默默地退下。
晚些時候慶王從宮裡回來,從皇后那裡給她討來一盒新進的螺黛,和宮廷御用的胭脂,命人送到瑤光園。
崔文熙極其愛美,忒喜歡這些粉黛妝物。
趙承延此舉無非是投其所好。
哪曾想崔文熙瞧也不瞧,直接差人退了回去。
趙承延看著木托里的東西,頓時被氣得夠嗆。
他原以為冷她兩天就該知道找台階下了,反而還蹬鼻子上臉耍起了小性子。
想起兄長說他堂堂親王竟然連一個婦人都拿捏不住,委實窩囊得不像男兒等話語就鬼火冒。
這幾日早出晚歸避著崔文熙本就窩囊,如今他拉下臉來求和,她卻不領情,他再好的脾氣都被磨得差不多了,懊惱之下把木托里的螺黛和胭脂掀翻在地,頓時撒得到處都是。
心裡頭憋著氣,趙承延要去找她理論清楚,背著手匆匆去了瑤光園。
他過去時,崔文熙正在擺弄花瓶里的白玉蘭。
那簡單的白玉蘭經她雕琢,便亭亭玉立如含苞待放的少女,安靜地站在長頸花瓶里,頗有一股子遺世獨立的風姿意境。
外頭沒有僕人通報,趙承延站在院子里,隔著一扇窗望著裡頭的影子,怒火一點點被那道影子吞噬。
他喜愛崔文熙,哪怕時過七年,仍舊願意把她放到心尖上。
他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少女娉婷婉約地站在雨幕里,撐著正紅油紙傘,彷彿與周邊的景緻融為了一體。
有時候他愛極了她骨子裡的傲,有時候又恨極了她骨子裡的傲,兩種矛盾情緒在腦中糾纏,令他又愛又恨。
哪怕他曾擁有她七年,仍舊會時不時被扎。
她總能給他一種迷糊不清。
有時候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歡喜,有時候又覺得這個女人像海市蜃樓那般虛幻縹緲,無法捉摸。
那種若即若離總能輕易把他拿捏住。
好比現在,他明明很憤怒她不知好歹,可走過來看到她的身影,又不由自主陷入了自責中。
如果她哭一場,發泄一場,或與他大吵一場,他心裡頭都會好受點。
可是她沒有。
她明明去過別院了,回來卻沒有絲毫狼狽不快,不曾哭鬧,也不曾斥責,只是用平日里最溫柔的言語說著最傷人的話。
四郎,我們和離罷。
在某一瞬間,趙承延不禁有些抓狂。
同時也隱隱意識到,這個女人,他是駕馭不了的。
她既可以棲息在他的羽翼下,也可以冒雨前行,無懼風雨,是一個寧可枝頭抱香死的女人。
而可笑的是,吸引他的是她的傲,刺痛他的,也是她的傲。
獨自在院里站了許久,趙承延才離開了。
在回聽雪堂的途中,他打定主意不與她和離,看她還能怎麼著!
崔文熙入睡前芳凌才告訴她剛才慶王來過,她愣了愣,問道:「為何不知會我?」
芳凌:「是郎君不讓。」
崔文熙垂眸不語。
芳凌到底有點心軟,還是忍住了,道:「娘子回國公府……要告知郎君嗎?」
崔文熙:「自然是要的,明兒他下值回來我會親自去說。」
芳凌服侍她躺下,吹燈關門退下后,崔文熙獨自躺在黑暗裡,心裡頭不是滋味。
與慶王相處了這麼些年,就算是阿貓阿狗都有感情,何況是人呢?
只是遺憾,他們終歸不能走到最後。
翌日上午崔文熙坐在書房裡審核慶王府上個月的賬目明細,若看到不明之處,她會畫圈標記。
芳凌送來茶水伺候,知道她做事的時候受不得打擾,沒發出任何聲響,又悄悄退了出去。
在外頭守了茶盞功夫,忽見一婆子匆匆前來,怕打擾到屋裡的主母,同她附耳嘀咕了幾句。
芳凌微微皺眉,壓低聲音問:「那邊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