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風的憤怒（一）
1943年秋，
距鬼子大掃蕩已過了一年多光景，
德旺村昔日血染的大窪地，也已長滿了過人的紅高梁，在秋風中如烈焰般火熱舞動……
隨著「呼哧呼哧……」的狗喘聲，一條狼青犬牽拉著一名全副武裝的鬼子兵衝出了高粱地，正是一年多前參與血洗羅家莊掃蕩的小林……
小林氣喘吁吁拉住掙跑的狼青犬，看看荒蕪人影的四周，對伸舌急喘的狼青犬大聲抱怨起來。
小林：「嘿！嘿！帶的什麼路啊，哪有人啊？你可是吃軍糧長大的，不羞恥嗎？」
狼青犬巴拉著小眼咕嚕嚕看看小林，汪汪叫了幾聲算是回罵……
小林摸著被高粱桿刮蹭的頭臉，煩躁地沖身後那片高粱地叫喊起來……
「哎--青田--快來了，青田--」小林見沒反應嘟囔「真是的，煩死了！死哪兒去了，青—」
小林正要扯開嗓子再喊，他的老搭檔青田提著褲子走出了高粱地……
青田：「不要叫了，怎麼了？」
小林：「怎麼了？你看不見嘛，還要搜索這一大片地，哪有人啊……」
青田四周打量一下，同樣無精打采地說道：「有什麼辦法？你找黑田中尉去理論吧，他肯定會賞你耳光的……」
小林不滿地抱怨：「那個鄉巴佬，我才懶得理他呢，真夠倒霉的，讓我們留下搜索，我們可是通訊兵，他把我們當什麼啊？」
青田：「好啊！你敢罵長官鄉巴佬，留心他在附近聽見……」
小林頓時擔心：「啊，不會吧，他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青田壞笑起來：「哈哈，嚇著你了吧？逗你的……」
小林：「混蛋！這會還有心思開玩笑，唉…都幾點了？餓死了，什麼時候才能吃上飯啊？」
青田向前走兩步，轉了一圈看看，指著前面的德旺村提議道，
青田：「哎，小林君，我們去前面村子里搞只雞吃吧。」
小林順著青田指的方向看看，有些擔心地：「別開玩笑，當心小命丟了，上頭規定，沒命令不準隨便進村莊。」
青田滿臉壞笑：「你忘了，我們可是在執行軍務，上頭問起來，就說是它要帶我們去，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青田說著，沖一旁坐立的狼青犬呶呶嘴……
小林瞬間醒悟：「啊，你這傢伙可真夠狡猾的。」
狼青犬似乎也明白了他們的企圖，張開狗嘴對二人一頓狂罵……
青田又一陣壞笑：「瞧，它都急不可耐了，快走了！」
小林：「嗨！」
兩個日本兵會意地相視而笑，吊著膀子拉著狼青犬向德旺村走去……
如今的德旺村只剩七八十口人了，
身處淪陷區的百姓儘管活得憋屈，但日子終究還得過下去，好在今年收成不錯，也就恢復了一點昔日的興旺……
打穀場上，三個頭披布巾的中年農婦邊干農活兒邊聊著閑話。
村婦甲：「…昨兒夜裡那槍響的，嚇得我整宿兒沒睡，你們說這小鬼子又鬧啥呢？」
村婦丙：「鬧啥，還不是殺人防火作孽，咋不叫雷把他們劈死……」
村婦乙膽小地比劃個「八」的手勢：「哎，你們說會不會是…又回來了？」
村婦甲一怔，馬上搖搖頭：「咋可能，這都一年多，連個人影也沒見著啊，不可能……」
村婦丙：「嗯，我也覺得不大可能，再說昨兒夜裡槍就響那一陣，
後半夜也沒見小鬼子進村啊…哎，對了，你們聽說了吧，昨兒風兒在城裡給小鬼子糟蹋了……」
村婦乙不信地：「啥!？有這事兒？你可別瞎說……」
村婦丙不服氣地：「我咋瞎說，村裡都有人瞅見了，聽說人從藥鋪出來衣裳都給扯爛了……」
村婦乙：「啊，大白天的，這小鬼子可真不是玩意兒，畜生不如……」
村婦甲：「唉，這風兒也真夠可憐的，年輕輕成了寡婦不說，如今兒又攤上這糟心事兒……」
村婦丙撇撇嘴：「可憐歸可憐，可攤上了能有啥法子，認命吧，不過話說回來，自打進村那會兒我就瞅她不像咱莊戶人，走個路那腚都扭得出水來了，也不知那短命的茯苓當年從哪兒把她帶回來的，這事要擱我，拚死也不能讓小鬼子得手啊……」
村婦甲：「他嬸兒，你就積點口德吧，還就數你褲腰帶緊了，真到那會兒還由得你了…哎呀媽呀，這啥情況啊……」
三人閑扯間，不遠處走來了身穿大紅短襟甩著綠綢巾的王媒婆，身後還跟著屠夫、陳半仙和「二刈子」仨人……
王媒婆看見滿臉詫異的農婦們，立馬咧開血紅大嘴笑著打招呼，
王媒婆：「喲，嫂子們打穀呢，今兒日頭好，晾乾的快……」
村婦甲：「她嬸兒，有日子不見，前晌兒就忙活上了，你這人五人六的，又去哪家說叨啊？」
王媒婆誇張地搖搖手中綠綢巾：「撞喜撞喜，去柳風婆婆家討杯水喝，咱村風兒要改嫁了，你們忙啊，走了……」
三人聽這話傻了，剛才還在嚼柳風舌根兒，這會兒就要嫁人了，還是那仨貨……
最先回過神兒來的村婦丙，沖發木的另外兩人一擺頭，三人忙放下手中農活兒，追著媒婆等人就來到了柳風家那低矮破舊的小院……
柳風家院里到處晾曬著未加工的中藥材，靠門邊唯一的小塊空地上擺張破長凳，王媒婆一進門就沖屋裡嚷嚷起來：「老嫂子，道喜道喜了，人我都帶來了……」
屋裡門口現出滿面愁容的婆婆，見眾人忙強笑著招呼：「都來了，坐，快坐……」
婆婆從屋裡拿出一個矮凳請王媒婆坐下，屠夫、陳半仙和二刈子仨人則並排擠坐在了那張破長凳上，個個神情緊張……
見眾人落座，婆婆又回到屋裡，她看看裡屋床上坐著的柳風，先進退不是的原地磨個圈兒，才探頭對著柳風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說道：「風兒啊，人來了，你……」
柳風婆婆見柳風沒啥反應，欲言又止地嘆口長氣，背過身子無聲地哭了……
昨兒黃昏，進城送葯的柳風披頭散髮裹件男人衣裳一進門，婆婆就知道出事了，誰知勸問了半天，坐在丈夫茯苓牌位前的柳風卻是只流淚不吐聲……
婆婆估摸柳風八成是在城裡被人欺負了，於是一邊陪著流淚一邊燒了一大鍋開水，把木盆、布巾和柳風的換洗衣裳擺放好后，拎個小油燈獨自出了家門……
婆婆出村徑直走到後山兒子茯苓墳前，撲倒在地放聲大哭……
九月的冀中夜裡已經寒了，
秋風中，婆婆撕心裂肺的悲鳴更覺蒼涼……
哭累了，婆婆摸索著回到家中，屋裡已收拾停當，隔窗瞅見柳風坐在裡屋床上還算穩妥，就熬不住的自個兒先回屋睡下了……
夜半，村外傳來激烈的槍響，婆婆驚醒過來推開柳風的房門，卻看到柳風還是靜靜地坐在床上，擔心地問道：「風兒，咋沒睡？是外頭放槍把你驚著了？」
婆婆見柳風不說話，上前安慰道：「風兒啊，過去了，想開點，想哭就哭吧，別老堵著自己，娘看著心疼……」
柳風一聽這話，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婆婆見狀流淚哀嘆道：「世道不太平，茯苓命短，拖累你陪我這老病秧子受屈，娘心愧啊…風兒，你就聽娘一回，把自己嫁了吧，娘也好安心……」
誰料，婆婆話沒說完，柳風從床上起身猛地跪在了婆婆面前：「娘！」
婆婆大驚：「風兒！？」
柳風：「娘！我今兒答應你嫁了，求你也答應媳婦，人，我要自個兒選……」
婆婆吃驚：「風兒，你…有人了？」
柳風決絕地點點頭：「有！還不知是誰？」
婆婆慌張地摸摸柳風額頭：「啥？風兒，你這說啥呢？啥人啊？」
柳風說的就是這會兒正坐在院內長凳上的三人……
當初，仨人被婆婆放話趕走，儘管心有不甘，但畢竟折了面子不好再上柳風家糾纏，也就各自提防的安生了一段日子……
沒成想，心裡躁動的小火苗還沒徹底熄滅，今兒一早婆婆就給他們送柴火來了，說柳風答應改嫁了，讓他仨選個日子接上媒婆來家裡正式提親……
這真是叫花子做皇帝喜從天降……
仨人一聽哪兒還顧的上選日子，把自個兒可勁兒捯飭一番后，當天就央求王媒婆帶著上門了……
這會兒，院里的仨活寶和王媒婆正尷尬候著，婆婆從屋裡端碗開水送到王媒婆手裡說道：「她嬸兒，先喝口水，讓你受累了……」
王媒婆連忙接過水碗：「哎呀老嫂子，我早說你家風兒的事兒包在我身上，這不應驗了…」邊說邊向屋裡巴望著「哎，咱風兒人呢？」
婆婆為難地瞅瞅屋裡：「風兒她，這不，唉……」
王媒婆：「喲！又不是頭回坐轎，這咋還羞上了，那就老嫂子你先給她掌掌眼拿個主意，你看，人我可都帶來了，您就說吧，咱家風兒是咋想的……」
「還是我自個兒說吧。」婆婆正感為難，罩件白色短襟打扮的柳風，從屋裡走了出來……
柳風齊眉留海下一雙烏黑明澈的杏眼緊盯著長凳上的三人，挺俏傲嬌的鼻子下那一抹色澤秀麗的紅潤雙唇也是倔強緊繃著，並沒有任何喜悅的神色……
仨人被柳風這麼一看，立馬眼光發直、雙腿夾緊、手指微顫的各自魂飛魄失……
王媒婆眼睛放光地說道：「喲，我的好風兒閨女，嬸兒這眼珠子都讓你晃迷了，你這，這，這也忒俊了，風兒，今兒甭管你咋想的，就給嬸兒撂個話兒，嬸兒一準兒……」
柳風轉頭正視的媒婆說道：「嬸兒！你聽真了。」
媒婆：「哎！說！說！風兒你儘管說，這聲兒甜的，嬸兒今兒可真是聾子看戲飽耳福了……」
柳風提高聲音：「嬸兒，我就一個條件，他們仨中，誰替我進城宰了山野那個王八蛋，我柳風今兒就帶著婆婆嫁到他家一輩子當牛做馬！」
原本坐姿雄壯的三個大男人一聽這話，愣了半晌兒，蔫了……
柳風繼續逼視著三人：「你們不想娶我嗎？說！誰願去？」
柳風先看向壯實的屠夫，屠夫看著柳風不自覺的結巴起來：「風兒，這，你也，不是，我，我，我我……」
「別說了！」柳風氣惱地又看向陳半仙，
陳半仙倒是鎮靜，慢條斯理地：「風兒，這事兒啊，咱要從長計議，不是我不想…是這事兒它不太好辦……」半仙說著掏出煙袋，拿著煙袋的手卻不停抖動著，柳風看在眼裡，失望地又轉向二刈子，二刈子倒也乾脆，轉過頭去用手擋住了自個兒那張白凈的小臉，愧了……
惱怒的柳風正要發作，一旁的媒婆感覺不對勁兒地忙打圓場說道。
媒婆：「風兒風兒，今兒咱訂大喜事兒，可不興張口就宰東殺西說那些不吉利話兒，那，那啥，你剛才說要宰啥-野，誰啊？咋名兒聽著像日本子……」
柳風咬牙切齒：「山野！城裡的王八蛋小鬼子……」
媒婆似懂非懂地端起碗：「哦，我說咋這耳熟兒呢…啥！？你說你要殺，殺……」
回過神兒來的媒婆一碗熱水撒了滿身，當場發癔症似的暈癱到地上……
「孬種！！！全是孬種！！！」柳風徹底爆發了……
正在門外偷聽的三個村婦聽聞院內傳出一陣打砸正感吃驚，大門猛的打開了……
屠夫、半仙和二刈子三人抬著昏厥的媒婆，狼狽躲避著身後飛來的板凳、中藥等物件兒倉皇奔逃出來……
幾個村婦扒頭向院內一瞅，就見大哭的柳風正手持破長凳站在院中，身旁的婆婆在不斷勸慰，
婆婆：「…風兒，閨女，你這又何苦呢？」
柳風：「娘，我就咽不下這口氣……」看到門外的三個農婦看熱鬧，氣惱地將手中長凳猛扔了過去「滾」——
三農婦嚇得扭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