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一百十一章
「穆把我送到了這裡。」他沉默片刻后回答,隨後轉身朝後面被黑暗籠罩著的地方走了進去。
這時我才有足夠的精力去打量周遭的環境。
它應是個通道,之前沒有在進入的地方看到有門的存在,所以想必是個隱形通道。同外間的地面上一樣,它四壁畫滿了灰色篆體文字,文字是以一種類似熒光體的物質寫成,在完全沒有光源的情形下散發著微弱的熒光,以此令這與世隔絕的空間不至於完全伸手不見五指。它們一路在這通道內延伸著,不知道究竟通向哪裡,所以重新戴上氧氣罩,我拖著氧氣瓶緊走幾步跟了過去,追到前面大步而行的男人身後,問他,「你怎麼知道這地方的,你要去哪裡?」
「艾伊塔建造它時我曾進來看過,這是條密道,通往墓室的核心。」
「停放斐特拉曼棺槨的地方?」
「是的。」
「你要去打開那裡頭的門?」
這問題他沒有回答我,因為眼前一道從黑暗裡顯現的牆壁擋住了他的去路。
似乎是走到盡頭了,那道牆和周圍的通道一樣狹窄,牆上有個人。
一度我以為那是幅壁畫。
直到走至近前,聞到了一股淡淡松脂和瀝青交雜而成的味道,我才發現它竟然真的是個人,一個死了幾千年,但被松脂和瀝青保存得還算完好的人。
看不清是男還是女,因為它從頭到腳都被用麻布包裹著,呈祈禱的姿勢被用石膏固定在身後的牆壁上。依稀可辨手和腳上都帶著鐐銬,鐐銬下長長的鎖鏈一頭拖在地上,一頭穿透在牆壁內。
「罪人。」在同我一樣抬頭朝那屍體一張漆黑的臉看了一陣后,我身旁的男人輕輕說了句。
「犯了什麼罪?」我下意識問。
「不知道。」他瞥了我一眼,「你忘了么,我『活著』進來時這地方還沒完全建成,等到建成時再進來,那會兒我已經『死了』。」
「……的確忘了。」
他沒再言語。抬起手在那具屍體上輕輕一陣摸索,過了片刻也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東西,我聽見牆上咔啷一聲輕響,伴著腳下轟的聲震動,那幾根原本垂在地上的鎖鏈突然朝牆裡收了進去。
與此同時一團灰塵似的東西從牆裡噴了出來,沒等我回過神,他迅速背過身一把將我拉到了他懷裡:「過來。」
透過他胳膊的縫隙我看到那堵牆嘩啦一下在他身後傾塌了下來,酥軟得彷彿不是岩石,而是用巧克力餅乾製成的。自然上面那具屍體更是無法倖免,當我好容易找到它時它幾乎已化成了一灘膿水,黑糊糊濃稠地沿著散亂的石塊滑落到地上,並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焦臭味。
「怎麼回事……」一切平靜下來后,我看著那堵碎裂的牆壁后顯現出來的另一堵牆,脫口問。
阿努比斯沒有回答。
在鬆開我后,他再次轉身走到那堵牆壁前,伸手在那堵因常年密閉而顯得相當簇新的牆壁上慢慢抹了一把。
「死去的亡魂守護著地底亡靈的寶藏,」隨後自言自語般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背對著我,抬手在牆上敲了敲:「她對鬼魂的信賴遠勝過神。」
「誰?」我問。
他仍舊沒有回答。只繼續朝那牆壁敲著,過了片刻,朝後退開一步:
「我記得艾伊塔在第一次說到這座墳墓的製作方式時,曾對我說過,這墳墓的設計讓她想起在她的家鄉時,她曾見過的他們那裡最偉大的祭司所建造出的一種古墓。那座墳迄今沒有被人找到過,也因此,迄今為止它裡頭所埋藏著的無數珍寶至今都未曾現世。而我的這座墓也是如此,」說到這兒,他再度伸手沿著牆壁一陣摸索,過了片刻,隨著一陣細微的輕響,那牆靜移動了起來,慢慢往右方推移,由此一股陰冷的風從牆壁方向撲了出來。
風過後一團光突然而至。
非常巨大的一團光,突兀從牆后顯現而出的那道巨大黑洞內直衝而出,刺眼之極,逼得我不得不在那瞬間立刻伸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好不容易適應了那片光,我看到阿努比斯已徑直朝洞里走了進去。
我卻沒有立即跟入。
因為在一眼看清洞里的狀況時,我覺得自己兩條腿就好像膠著了似的釘在了原地,一步也挪動不了了。
之前的窒息感再度席捲到了我身上,以至我好一陣都無法呼吸,也沒有任何知覺,似乎一切感官在面對眼前那一片金光四射的洞窟時,瞬間全都被抽出了我的身體,因為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金子,這輩子上輩子乃至下輩子加在一起都不可能見到的數量如此之龐大的金子……
它們如此奢靡地鋪成在那堵隱藏了幾千年的牆壁後面。
一大片一大片的金塊,磚頭一樣滿地滿牆壁乃至滿天花板貼得到處都是,在四周驟然亮起的火把照耀下,在那至少有四五個足球場大的空間內,帶著咄咄逼人的光芒,如此毫無防備地撞進我眼裡,生生把我逼得如同石化了一般僵硬得無法自已。
更為奢靡的是那一堆堆如同小山般堆砌在金洞內的珠寶。
早知道古埃及法老王隨葬品多到奢侈,雖然現今從他們被盜竊得幾乎什麼也不剩的墳墓里再看不到當年的景觀,但一度覺得從圖坦卡蒙僥倖保留的那座完好墓穴中應是能窺得一斑。
但時至今日,在斐特拉曼這座奇特的墳墓里,在如此突兀的狀況下,我才知道,原來圖坦卡蒙那可憐小國王的墓葬在這名帝王面前,竟然渺小到連冰山一角都稱不上。
那些珍珠翡翠和寶石,形形j□j,閃閃爍爍,極盡妖嬈。
卻如同糧倉里的大米一樣隨意而張揚地堆放在這座墓穴里。圍在它們中間的是一匹匹玉石雕琢的駿馬和奴隸,還有一台台鑲滿了珠寶的戰車,它們通體散發出來的寶光將整個洞窟鍍上了一層夢幻般的光澤,以至有那麼一瞬間,站在它們面前,站在這逼人的光芒面前,我不禁想著,所羅門王的寶藏算得上什麼……
難怪幾千年來世人一直沒有將它當成一個傳說而徹底遺忘,並一直不停尋尋覓覓著它們的蹤跡,試圖在這片遼闊的沙漠里尋得它的蛛絲馬跡。
哪怕希望再渺茫,為之所付出的代價再巨大,也前仆後繼。
但它們被藏匿得如此之好,若沒有墓主親手將它打開呈現於世,它們便只是世上一抹神奇的傳說而已……想到這裡時,忽然感到一雙眼始終一動不動注視在我身上,我這才收回了遊走的神智,抬頭朝那目光投來的方向看了眼。
那是墓主人那雙蔚藍剔透得比這洞窟內任何一塊藍寶石都晶瑩純粹的眼睛。
他站在那堆寶藏中間不動聲色望著我,似乎在觀望著我此刻顯露在臉上的表情,每一絲每一毫,並由此嘴角顯出淡淡一絲笑。
笑中所透露出的東西令我垂下頭慢慢朝里走了進去。
一步步小心翼翼踩在那片黃金鋪設的路面上,這一刻的心情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去形容。
若不是身上受著那樣頑固致命的傷,我想我可能會因此而興奮到發瘋。
但現實的無奈就在於,當生命只剩下屈指可數那一點點時間時,即便腳下整片大地都變成了鑽石,卻又能怎樣。
所以在短暫的激動過後,我腦子終於不再那麼混亂,腳步也不再遲疑和顫抖。
只是在經過那一堆堆珠寶時仍忍不住伸手在它們中間挖了一把,挖出滿手璀璨奪目的寶石,送到眼前仔仔細細看了一陣。在視線因此而被染得有些發炫時,聽見阿努比斯的腳步聲慢慢朝我走了過來,用著一種若有所思的話音,問我:「很美是么。」
我點點頭。
「但當你變成一具屍體后,這些再美,對你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再次點頭。
正要將那把珠寶丟回去,他搭住了我的手腕,從我手心中拈起一串紅寶石項鏈,將它戴到了我的脖子上。「很適合你。」
「謝謝……」
「它們本就屬於你。」
「你是說艾伊塔。」
「呵……是的,艾伊塔。」
「她愛你么,斐特拉曼?」
突兀一句問話,如我所預料,令他目光在我臉上凝了凝。
隨即脖子上一陣刺痛,因為他突然間將手指收緊了,扯著那根項鏈將我拽到他面前:「你叫我什麼,a?」
「……斐特拉曼。」
「我說過我不是斐特拉曼。」
「你也不是阿努比斯。」
「為什麼這樣確定。」
「因為他對我不會像你這樣客氣。他也不會在我將他誤認成是你的時候,這麼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此時在我面前的人究竟是誰。他會不動聲色地繼續看我誤會下去,然後在一個合適的機會裡,再將真相揭露開來,以此觀察我臉上身上哪怕最細微的一絲表情,並從中滿足他某種變態的**。」
聞言他手指鬆了開來,淡淡一笑:「看來這點時間的相處讓你對他了解不少。」
我順勢跌坐到地上。
這一番鉗制和掙扎再度消耗光了我的力氣,我不得不用力對著氧氣面罩吸上一陣氣,隨後緩過勁,抬頭看了看他:「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
「是什麼,a」
「是穆。」
「是么。」
「在我被裴利安帶到這裡前,我看到穆襲擊了阿努比斯。我知道那個男人跟希琉斯一樣是只效忠於你的,而並非那個死神。所以在你剛才說到,是穆將你送到這裡的時候,我基本上已經肯定,我最開始並沒有將你認錯,你就是斐特拉曼。」
「呵……」
「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裝成是他。」
這句話令他牽了牽嘴角。
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不屑回答這問題。
我看著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扯下脖子上的項鏈扔還給了他:「那麼至少可以回答上個問題吧。艾伊塔愛你么,斐特拉曼?或者也許應該這麼問,她到底有愛過你們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誰么?」
他仍舊沒有回答。
如我所料。
這些日子以來,無論他也好,阿努比斯也好,裴利安也好,希琉斯也好……他們一直在跟我說著那個女人,說他們有多麼恨她。有多恨、就曾經有多麼的愛她。
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說過一點。
很重要的一點。
她到底愛不愛他們。
無論是他們中的哪個,都從沒說起過這一點。
呵……艾伊塔艾伊塔,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讓這些男人在完全不去探知她究竟有沒有愛著自己的情形下,瘋狂地愛著她,又最終瘋狂地恨著她。
即使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個有著如此動人眼睛,彷彿海一樣深邃又莫測的男人,也逃不開被她戲弄的命運。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到這裡時,我突然發覺此時我心裡也正燃燒著一種恨。
熊熊燃燒著。
我不懂為什麼我要替她承擔這麼多的恨,承擔這樣一種恨意所帶來的命運。即便到頭來我因為她而死,在這些人的心目中,也不過是——『艾伊塔死了,她罪有應得』。
而我是誰?想來,他們根本無所謂知道與否,正如他們當年無所謂知道她心裡究竟對他們愛或者不愛,或者懷有怎樣一種情感。
所以我想,她何嘗不會因此而恨他們……
「你在想什麼?」
兀自沉思間,我聽見斐特拉曼問我。
我搖搖頭。
他蹲□伸手抬起我的臉,用他那雙湛藍的眼睛看著我:「你在想,我為什麼要迴避你剛才那個問題,是么。」
我不置可否。
他笑笑,手指劃過我嘴角:「你沉默的樣子跟她一模一樣,a。」
「媽的……」我別過頭低低罵了一句。
但他再次將我頭抬了起來,看了看我:「我不知道。a,我不知道她愛不愛我。」
「媽的。」這回答令我不得不再罵了一聲。「你蠢得叫我無法相信。」
「是么。」
我點點頭,「我看到你當著她的面殺死了一個人,」
「是么。」
「如果你還記得那段過往的話。」我再度點點頭,感覺他捏著我下巴的手指變得有點硬冷,於是笑了笑,問他:「那個蒙著臉,被你當著她面砍掉了腦袋的人是誰,斐特拉曼?是她的情人?」
這問題令他再度沉默下來。
我望著他那雙由此而變得同他手指一樣冰冷的眼睛,突然感到剛才燒灼在心裡的恨消失了,轉而變成一種我無法言明的情緒,那情緒攪得我心臟有點兒發疼,以至令我一度無法說出話來。
片刻后吸了口氣,我苦笑:「看來是的。」
他鬆開手,用手背將我的臉推到一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殺了他,所以艾伊塔用活埋的方式折磨了你整整三千年。可憐的斐特拉曼,你說你愛她,可是明明就知道她心根本不在你身上。裴利安也是,希琉斯也是,你們都是一群自以為是的傻瓜!」
話音未落,突然我感到身下好像波浪起伏般狠狠一下震蕩。
這奇怪的感覺叫我吃了一驚。
正要站起身,第二波震蕩緊跟著又起,這一次更為直接和明顯,讓我一個不穩一下子倒地直往身後一堆珠寶處滾了過去,幸被斐特拉曼一把扯住,在我頭險些撞在玉馬上的時候將我一把拖了回去。
「怎麼回事??」感覺到第三波震蕩湧來時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一手抓著我一手按在了地面上:「是阿爾塔瑪之心。」
「那東西怎麼了??」
「它在動,它就要帶著這個墓穴離開這裡了。」
「離開?那……」
「那意味著時間到了。」
「什麼時間?」
他低頭望向我:「打開墓室的時間,打開永恆之門的時間。」
說著打橫將我一把抱起,往後倒退了一步,與此同時他剛才所站的位置突然地面上豁開一道口子,自裡頭衝天而出一根石柱,如錐子狀,帶著陣風扇一樣的巨響呈螺旋形轉動著,一路攀升至石洞頂端。
剛剛同頂部契合到一起,周圍火光倏然而滅,黑暗驟降,帶著股巨大沉悶的寂靜鋪天蓋地壓了下來,迫使我不由自主一把抓緊了斐特拉曼的身體。
「它來了。」隨後我聽見他道。
什麼來了?
我迅速朝周圍掃視了一圈,但除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什麼都沒有看見。
當即抬頭想問他,他卻彷彿感覺到了般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就在這時,那陣風扇轟鳴般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在這巨大的洞窟里隆隆盤旋,帶出一**充滿了土腥味的冷風。
風吹得一度令我睜不開眼,只能下意識將頭埋進他懷裡,隨後隱隱感覺周圍溫度似乎緩緩升高了起來,風勢也在逐漸減弱。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似乎還聽見有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由遠至近。
說的話是英語,焦躁又帶著點兒興奮。
隨後我緊閉著的眼帘外突然驟的一道光閃過,我吃驚立即睜開眼,發覺周圍竟又充斥滿了火把的光芒。
不僅如此還有很多人。
歐洲人和非洲人。
他們穿著二三十年代時期歐洲非常流行的那種西裝,舉著手裡的火把和極其老式的照相機,圍成一圈在我身周驚詫地觀望著。
並非是觀望我和抱著我的斐特拉曼。
事實上他們對我倆根本就視而不見。
只是一味環顧著四周。
而詭異的是,就在剛剛還堆滿了珠寶的這個巨大的洞窟,此時卻變成了一間石室。
四四方方,非常陳舊且傷痕纍纍的石室。
四處可見經歷過一場巨大地震后所留下的創傷,無論牆壁也好承重柱也好,堅硬的岩石表面爬滿了深深的裂痕。
咔擦!
又是一道閃光掠過,是其中一名歐洲人手中的相機。
他離我最近。
在朝我正前方一樣東西拍攝完后,立即回頭指著它朝身後那些人喊了聲:「看!多可怕的圖騰!」
話音很模糊,表情也很模糊。
甚至身影也是模糊的,而就在他剛剛將那句話喊出口的瞬間,他同周圍那些人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只留我同斐特拉曼兩人站在那間一瞬間空蕩下來的石室中,面對著正前方那根異樣粗大,且色澤妖冶的柱子。
柱子通體被用顏料塗成了大紅色,上面盤著條漆黑色龍。
造型同三星他拉玉龍極為相似的龍。
龍頭朝下,龍尾在上,它盤踞在柱子上,彷彿正在吸水。而就在它下面,四周圍繞一圈坑,按照八卦的樣式有序排列著,每個坑裡九顆人頭,從上到下依照大小嵌在裡面,令整間石室充斥著一股歷經數千年都無法散盡的淡淡屍臭。
見狀我不由呆住了。
就好像第一次在老默罕默德給我的那些照片里見到它時的樣子。
但震撼感卻遠比那一次劇烈得多。
如此近距離又直觀的視覺衝擊,它真實且詭異得讓我氣也透不過來。
蒼龍壓寶鼎……
這就是鎮在斐特拉曼主墓外的蒼龍壓寶鼎……
幾乎出自一種本能,那一瞬我渾然忘了一切從斐特拉曼身上掙扎而下,抱著氧氣瓶朝它直衝了過去。
想親手觸碰一下這歷史所遺留下來的殘骸,儘管它如此令人顫慄。
但手剛剛觸碰到那根巨大龍柱的同時,我聽見空氣中傳來咔擦一聲輕響。
極其熟悉的聲音,幾乎不用判斷便立即讓我驚覺到那是什麼。
當即驚跳著朝後倒退,試圖在一切還來得及前立即退到斐特拉曼身旁。
卻根本就來不及了。
耳畔隨即傳來一陣槍響,巨大聲音震耳欲聾地充斥了整間石室,亦驚得我脫手甩落了氧氣瓶,與此同時一顆子彈在它從我手中脫手飛出的一瞬穿透了它,又在它被引爆的一瞬間,不偏不倚穿透了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