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手術的時間並不長,寧堔在手術室門口等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有醫生一腦門汗地走出來,匆匆交代了搶救的結果:「基本已經穩定下來,暫無生命危險。」
葉秋夢戴著呼吸機全身插滿各類儀器輸液管,從普通病房再次轉入ICU重症監護室做重點觀察,寧堔被阻隔在了病房之外。醫生囑咐暫時不讓任何家屬探望,要探病也得等三天後視情況再定。
不知是等待過程中情緒太緊繃,還是通宵熬夜喝酒到現在什麼都沒吃的緣故。這一會,寧堔才感覺胃裡不太舒服,口腔也隱隱發苦,於是和沈默說了聲就朝洗手間去了,準備漱個口讓這股難受勁兒緩一緩。
「幫忙把宋羽揚和邢舟叫醒,讓他們別睡了,等會我們先回去。」沈默對始終跟在他們身後沒怎麼吭聲的陸之衍說。
陸之衍如同才回過神,目光帶笑:「行,我去叫他們。」
穿過醫院急救部大廳,與先前面對沈默時的溫和神情截然相反,陸之衍收起表情,沒有絲毫笑容在臉上。
陸之衍天生比常人更為薄削的嘴唇,配合單眼皮看人時自帶幾分凌冽氣場,瞳孔如同聚不起焦般,以一種散漫無趣的視線尋找目標。
邢舟和宋羽揚因為前一晚生日會鬧到凌晨,沒怎麼睡踏實,陪著寧堔在手術室門口等了一個鍾。到後面實在扛不住困意,雙雙癱在醫院供家屬休息的長椅上,仰著腦袋姿勢彆扭地睡著了。
陸之衍面不改色垂眼審視面前這倆人,過了一會,微抿的嘴角終於松下來,向上勾起笑坐在宋羽揚邢舟身側,回想著前一晚他們鬧通宵的場面。
以前陸之衍覺得,類似朋友這種虛浮於表面的親密關係,對他來說還不如每天帶在身上的手機重要。畢竟只要他願意,他有無數種辦法可以和任何人成為「朋友」,如此稍微動用點腦子就能構建起的聯繫,常常讓陸之衍忍不住感嘆現代人類的愚蠢天真。
你偶然間幫了我,於是我們理所當然成了朋友。再一起吃幾頓飯,經常隨叫隨到約著出去玩,作業抄一抄關鍵時候考試還幫忙劃劃重點,成天不是插科打諢就是開開玩笑互相逗樂,那絕對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好哥們好朋友。
既然都是朋友了,自然不會再對對方有所隱瞞提防,關於我的一切以及此時正在做的事思考煩惱的問題,會毫無保留說給你聽,也相信你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出賣背叛我的行為,這些無底線的信任都只因我們是朋友。
確實傻逼,傻逼到陸之衍怎麼也想不通其中的邏輯鏈,至少他不會對任何人全盤托出自己藏匿在腳下的秘密。
沉思了好一會,陸之衍才伸手在宋羽揚肩上推了幾把,順便叫了聲邢舟的名字。很快這倆人迷迷瞪瞪轉醒,一臉不知所云的茫然表情看著眼前人聲鼎沸的醫院大廳。
沈默找到寧堔時,寧堔已經從洗手間出來,獨自站在醫院走廊的綠色通道風口處,正低頭認真注視著垃圾桶,手裡夾了根不知從哪摸出來的煙。
急診中心人流量相對其他門診部以及內外科各個服務部門,要少的許多,旁邊不到十米遠就是電梯,寧堔站在原地抽了大半截煙也沒見有人搭電梯上來。
現在臨近晚上七點,正是護士醫生換班吃飯的時間,大樓外已經天黑得不成樣,除了偶爾有救護車閃著藍光吱哇亂叫駛遠又返回,基本聽不到其他任何吵鬧的動靜,透著一股陰鬱的死氣沉沉。
空蕩蕩的走廊,腳步聲顯得尤為突兀清晰,寧堔側過臉望了望。
醫院的室內照明基本從早開到晚,光打在人臉上一片慘白,連影子都比別的地方要淡不少,呆久了很難區分白天黑夜。
「你哪來的煙?」沈默認真打量寧堔臉上的表情,希望找出點情緒反應。
這樣他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
但寧堔鏡框后的一雙眼只是微有閃爍,十分鎮定如常指了指沈默:「從你身上摸的。」
「你還真是……」沈默先是往褲兜里伸手一探,接著臉上露出驚訝和無奈,似乎沒想到寧堔還有這一手,堪稱神不知鬼不覺。
寧堔毫無歉意地笑了笑,扔掉煙頭轉移話題:「他們幾個人呢?」
「我讓陸之衍去叫了,一會應該會過來。」沈默走近寧堔,眼帘朝下低垂,「交出來吧。」
沈默仗著身高優勢堵得寧堔只能背靠著牆進出不得,寧堔視線滑向沈默臉側耳上精緻的耳釘,鼻腔里滿是沈默身上的氣息,只得認命從口袋裡拿出煙盒打火機遞過去。
「商量一下,男朋友。」寧堔刻意將語氣放得很輕,慢慢說著,「我只是偶爾抽,用不著這麼嚴格吧。」
沈默收起煙盒,無視寧堔表情下的討好,屏氣凝神道:「吸煙有害健康,男朋友這是為你好。」
「你自己不也抽。」寧堔笑著反駁。
「從今天起我戒了。」沈默將煙盒打火機毫不猶豫扔進垃圾桶,挑眉下了個離譜的決定。
「……」寧堔一時無言以對。
行吧,不能當著面抽,以後他背地裡抽就行了。
誰知沈默像是看穿寧堔那點心思,附耳低聲說:「偷著抽也不行,我每天要檢查的。」
「怎麼檢查?」寧堔脫口問道。
沈默視線輕飄飄掃過寧堔被醫院燈光照得分為白皙的臉,又往下慢慢移,接著在寧堔逐漸領悟的表情下笑了笑:「我去洗個臉,你等我會兒。」
「嗯。」寧堔應聲點頭,目送沈默雙手插兜晃進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對著那抹從身高到氣質都非常奪人眼球的背影發愣,
這麼會寧堔才禁不住感嘆,有個顏值過高聲音還極為好聽的男朋友也不算件好事,很多時候憑對方寥寥幾語就蠱惑得沒有任何立場和原則。比如現在,他已經開始胡亂回想和沈默干過的那些少兒不宜的畫面。
想到一半,寧堔身體里竄出來的燥熱火苗很快被摁了下去,內心空曠平靜得好似上一秒還是千軍萬馬奔騰踏過,這一秒已然只剩萬籟俱寂。
寧堔凝視腳下,他能感覺到,沈默剛才看他的目光里,含著沒完全表露出來的擔心,似乎生怕他受不住兩次打擊,整個人就這麼垮下去。
但事實卻是,寧堔依舊和那天在醫院手術室門口一樣,得知葉秋夢沒有生命危險過後,很快鎮定下來。
接著他目光移向旁邊的垃圾桶,若有所思地盤算,撿回被沈默扔掉的煙盒打火機,估計用不了十秒,非常順手。唯一讓他猶豫的是,掏醫院垃圾桶有點不太雅觀好看。
正在寧堔躍躍欲試之際,餘光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正朝他這邊走來。
宋羽揚帽子都給睡歪了,不倫不類扣在腦袋上,拖著嗓音問:「寧堔你怎麼跑這犄角旮旯來上洗手間,手術室那邊不是有現成的嗎?我們找你半天了。」
寧堔將目光從垃圾桶收回,心想當然是為了偷摸抽根煙才過來的,但嘴上還是說著場面話:「這邊人少,安靜。」
「哦,你還真講究。」宋羽揚說完打了個很大的哈欠,順勢就將手搭在陸之衍肩上半死不活靠著。
要不說哈欠這玩意總能傳染呢,邢舟緊跟著張嘴也打了個哈欠,揉揉眼角嘲笑宋羽揚:「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馬路邊有根電線杆子都能解決。」
「靠,太侮辱人了。」見自己被當作狗,宋羽揚剛想反擊,又靈光一閃記起來這會是什麼日子,擺擺手,「算了,今天你16歲生日,哥哥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整個醫院走廊就他們幾個人,可能是得知葉秋夢沒什麼大礙,原本提心弔膽的心情顯得輕鬆不少,說說笑笑著討論等會去哪吃飯。
「沈默不在嗎?剛才他不是來找你了。」原本沒怎麼說話的陸之衍突然問。
「他去洗手……」寧堔話音還沒落下,不遠處的電梯突然叮咚一聲響,似乎有人搭乘電梯正上來,依稀還能聽到電梯門緩緩開合的聲音,接著是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出。
像醫院這種不管什麼日子都人來人往跟趕集似的地方,有人上下電梯再正常不過了,所以對於這點小動靜,幾個人中沒誰去在意,依舊無所顧忌說話聊天。
「回來了。」陸之衍視線繞過寧堔,微笑著朝他身後看去。
宋羽揚馬上揮手:「默哥,一會上哪吃飯啊?我都快餓傻了。」
沈默輕描淡寫一抬眼,發現他們跟列隊集合似的排排站,因為身高突出,特別是宋羽揚沒長骨頭般始終半個身體靠向陸之衍,看著不像上醫院看望病人,更像來這瞎晃悠打發時間。
「邢舟今天生日,他決定去哪吃就行。」沈默說完,眼神投向寧堔,露出一點晦澀不明的笑。
寧堔想起沈默先前對他說的話,乾咳了一聲抿嘴轉開頭,心底的那縷火苗似乎又開始不安分,以至於沒發現有個人影朝他們越走越近。
「我也不知道吃啥,要不網上找找看吧。」邢舟乾脆拿手機查附近有什麼出名的店。
陸之衍表示很贊同:「嗯,這樣更省事了。」
沈默不動聲色站定在寧堔旁邊,幾個人全神貫注湊一塊低頭看邢舟飛快翻動的手機屏幕,邢舟邊划拉邊問他們有沒有什麼忌口,吃不吃辣之類的。
就在他們終於商量妥了一會吃什麼,準備先訂位置時,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模糊不清像在叫寧堔的名字。
開始只有陸之衍聽到,他略帶疑惑覓著聲朝前看,一直看到盡頭髮現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自覺應該是聽錯了,於是重新將注意力落回他們討論去哪吃飯的話題中。
「寧堔?」而沒過幾秒,那個聲音喑啞不明再度響起,且刻意提高了語調。
這回除了寧堔,其他幾個人都聽到了,宋羽揚猛一抬頭:「是不是有人在叫寧堔名字啊?」
邢舟猶豫了一下點頭說:「好像是。」然後收起手機,順著聲音往電梯方向看。
陸之衍這才意識到,那個聲音並非從走廊安全出口那邊傳來,而是身後。
寧堔不明所以看了看沈默,剛想說怎麼沒聽到有誰叫他,卻見到沈默也朝同一個方向望著,並且肉眼可見的表情嚴肅起來。
「怎麼了?」寧堔笑笑,以為沈默他們在故意演戲逗他,並沒有馬上跟著往身後看。
平時他們在一塊兒就老愛搞這種把戲,比如突然盯著某個方向,做出嚴肅認真的表情引誘不明真相的另一個人看,看完才發現自己被騙了,其實什麼都沒有,純鬧著玩。
「寧堔。」宋羽揚轉過頭,皺著眉往電梯口指,「站著的那個是不是你爸?和你長得也太像了。」
應該說不單是長得相像,此時不遠處的男人,無論五官還是面部輪廓完全可以拿那句用爛的話來形容——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凡長了眼睛不瞎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寧堔和男人是親父子,只有出自同個基因才會有如此高重合度的面容,細微到連表情都有幾分神似。
寧堔堪稱完美地繼承了親爸寧景洪那張臉,也曾一度讓寧堔憎恨自己為什麼和這個人長得這麼像。
轉身瞬間,寧堔感覺耳邊像是有風呼嘯著刮過,刺耳的鳴叫聲堵在耳蝸深處,四肢連同心臟緊跟著落入冰窟,全身發木發冷。好像有一堵透明的牆將他和遠處那個男人圍了起來,其餘的一切事物和人都原地消失不見。
在這一刻,寧堔什麼也感知不到,什麼也聽不見,鏡片后的雙眼染了層厚重的霧氣,被他一層一層用目光撥開,穿過濃霧,終於得見到那張無數次幻想過的面容。
男人從頭到腳一身整潔講究的打扮,氣質是儒雅且風度翩翩那一掛,頭髮顯然也認真收拾過,看著應該日子過得挺滋潤,生活拮据的人是絕對做不到這麼一絲不苟。即便光看五官,都是能讓人眼前一亮的。
寧景洪站在原地沒動,似乎等著寧堔回應他,分為小心翼翼揚起練習過無數次的笑容,溫聲細語慎重道:「寧堔,我……我是爸爸,十多年沒見,你已經長這麼大了。」m.
寧堔本能地挑起個不解的表情,出乎意料發現自己還挺沉得住氣,沒有想象中的情緒失控,更沒有歇斯底里質問對方這些年到底去哪了,連最起碼的怨氣也偃旗息鼓。
心底有個念頭讓他莫名感到忍俊不禁,像是被人突然點了笑穴,神經質般笑起來,又嘆了口氣說:「是啊,我都這麼大了。」
惹得一旁宋羽揚和邢舟互相看了看,不太理解這到底演的哪一出,陸之衍退至一旁往單腳撐著牆根,對眼前這幕父子重逢很是感興趣。
寧堔終於不再笑了,沈默伸手搭在寧堔肩膀,想低頭湊近說話,卻被寧堔迅速甩開。
沈默目光輕輕閃動。
寧堔抬頭看著沈默,嘴角殘餘的笑沒完全消散,語調很是稀鬆平常地沖他搖搖頭:「你別擔心,我沒事。」
接著在四雙眼睛地注視下,寧堔深吸一口氣,面朝寧景洪走過去。
男人臉上剋制不住激動神色,將放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抽出,揣在身前緩慢握緊又鬆開,有意放低姿態看著寧堔,認為終於可以好好看看打出生后就沒再見過面的親生兒子,頗有種近鄉情怯的不安與慌張。
寧景洪沉浸在自我感動的父子溫情中,未曾發現寧堔每跨出一步,臉上的笑容便削減一分,最後只剩即便戴著眼鏡也掩蓋不住的漠然與仇恨。
沈默眼角隨意一瞥,透過寧堔的背影沒看出這些表情變化,只覺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但他一時想不出哪有問題,最後還是選擇站在原地看著,沒上前打擾。
此時寧堔腦子浮現的全是他媽林淑死在病床前憔悴絕望的模樣,與眼前這個樣貌與他八/九分相似,穿著得體,沉穩且賞心悅目的男人形成了巨大反差。
寧堔眉目向下壓緊,揣在褲兜的指尖嵌入感知不到溫度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