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徹底墮落
聶筱蘭恢復得很好,已經可以開口說話,雖然有些結巴,但意思基本能夠表達清楚。每天早晚,只要天氣好,王朝東都會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妻子在林業局的家屬區里遛彎,有時候她會要求下來走動走動,在丈夫的攙扶下。
小區衛生所門前有一株枇杷樹,一人高的位置一根橫枝,聶筱蘭走累了便抓著它休息。橫枝因為長年累月被人擺弄已經包漿,光滑無皮,特別醒目。
「還記得兒子小時候,摘枇杷跟別的孩子打架嗎?」聶筱蘭抬頭望了望枝葉茂密的老樹,嘴角露出微笑。
「怎麼不記得,兒子把人鼻血打出來了,我們還拎著籃雞蛋登門道歉。」
王朝東點了根煙,坐到妻子剛起來的輪椅里,苦笑道。
「你還記得人家孩子爸爸說了什麼嗎?」聶筱蘭問。
「當然,他說得讓他兒子把睿睿也打出鼻血這事才算完!」王朝東氣憤地說,「要不是你拽著,我非抽那王八蛋不可!」
「你呀,哪裡是登門道歉,反倒像是興師問罪!」聶筱蘭溫柔地笑道,她看著丈夫的眼神就像母親看著頑皮的孩子。
「那說的是人話嗎?男孩子嘛,打打鬧鬧正常得很,照他的理論難不成被人撞了非得自己也騎車撞回來才算公平?那撞得也會有輕有重不是,這哪裡來的標準?」時隔多年,當時的情景卻歷歷在目,王朝東似乎還有些激動。
「你呀,也就是看著斯文,脾氣臭得很!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這種心情可以理解。」聶筱蘭皺眉,突然想起什麼,接道,「那個來店裡搗亂的三角眼我真怕你把他打壞了!」
王朝東愣了一會,旋即反應過來妻子說的是自己剛創業那會來雜貨店誆錢的那個人。
「自己家人受欺負,大老爺們再慫還能沒點血性?」王朝東頗為得意地說。他當然聽得出來,妻子是在變相地誇獎自己嘞。
落日餘暉從枇杷樹的枝葉間透下來,給樹下的這對老夫妻鍍了層溫暖的金色,讓他們談論的話題也變得更加溫暖,彷彿那些逝去的舊時光並不曾走遠。
「天睿」商超的橫禍,將這對夫妻重又捆綁在一起,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兩人的感情似乎更親密了。
少年夫妻老來伴,這是對婚姻最好的詮釋。
或許也是因為那次長談,讓病中的聶筱蘭突然意識到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她覺得餘生從「聶總」的角色回歸到妻子、母親和不久之後的奶奶,享受天倫之樂,或許更具意義。她奮鬥了一生,也累了,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所以她決定放棄「天睿」,不再考慮在商場上東山再起的事情,而是將其所能調動的資金對那些在火災中蒙受損失的商戶和死傷的顧客進行最大限度的賠償,讓他們滿意。她和丈夫商量盤下小區門口的一爿店,開個綠植店,不為賺錢,只為有件事情可做,侍弄花草也是王朝東的愛好,倆人甚至連綠植店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不三小館」。「三不」是王朝東給自己取的雅號,即不僧、不道和不俗的意思。這店名取得另類,令人費解,這生意做得清高,您愛來不來!
憂能傷身,聶筱蘭真正想開后,身體一日好過一日。
王睿對母親的決定感到無比震驚!
「小睿,媽媽想通了,商超那塊讓你趕鴨子上架也欠妥當,當然,媽媽不是質疑你的能力,很多細節你處理不來,這需要時間和磨礪。」聶筱蘭用手打斷想要開口的王睿,
「別急,你先聽我說,現在中國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醫療器械公司很有前景,只要你在康正好好的干,我相信肯定會有一番成就的。」
「可是……天睿是你一生的心血,你忍心?」王睿顫抖著問。
「媽媽不想你太辛苦,只要你和鄒楠能過得幸福,我和你爸爸就知足了!與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聶筱蘭撫摸著兒子的手。
那隻手卻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就像突然觸碰到熾熱的碳火。然作為母親,聶筱蘭能斷定那是一種細微的心理變化在肢體上的反應。說得更準確點是來自心理上的恐懼!只是兒子究竟擔心害怕什麼呢?這個精明的女人並不知道。
「媽,再給我點時間吧,只要景安銀行的貸款能下來,天睿完全可以度過難關,真的!」王睿胸有成竹,「就算你不放心我,以你身體恢復的情況來看,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能重掌天睿了啊……」
雖然決定了,但此刻聶筱蘭卻突然又猶豫了起來!兒子懇求的目光,從殺伐果斷的老總變身綠植店的小老闆必定會產生的心理落差,都是她動搖先前決定的因素。
隨後,王睿將自己的商業計劃全盤托出,他覺得那場火災反而是個契機,可以把商超徹底改造一番,重新裝修時,側重年輕顧客的購物體驗,將色彩、音樂融入其中,最大程度地留住顧客,以對抗電子商務對傳統門店的衝擊。王睿傾盡心血做的這份詳細計劃,得到了聶筱蘭的認可。聶筱蘭感到欣慰,她驚訝於兒子在商超經營方面的才華,雖然有紙上談兵之嫌,但假以時日,讓他真刀真槍、甩開膀子地干,讓他磨礪一番,定能有所作為。
那次交談是那對母子間最為愉快的一次。然而,所有美好的計劃,都因景安銀行的貸款下不來而夭折了。企圖通過掌控那筆巨款,而暫時補上賭博窟窿的王睿,隨即陷入了絕境!
陷入絕境的人的表現是不同的,有的人會瘋狂,會不擇手段、想盡一切辦法拚死一搏,或者壯士斷腕及時止損;而有些人則畏首畏尾,優柔寡斷,像鴕鳥一般埋首沙礫,期盼奇迹降臨。所以,人的終極命運是由性格決定的,註定的。
在與景安銀行信貸經理過招時,王睿懦弱卻又貪婪的這一性格缺陷是導致談判流產的主要原因。
鄒楠完全沉浸在舞蹈的世界里,那具為舞蹈而生的身體是那麼靈動、輕盈和優美,就像一隻在幽靜的山谷里翩躚的蝴蝶。
練功房外站著兩個年輕男人,透過玻璃窗屏息而觀,在舞者完成最後一個極富張力的跳躍動作后,彼此才交換了一下目光。
鄒楠的參賽作品定名為「翩躚」,背景音樂選的是「采青調」,那是一首明快、清亮古韻悠然的曲子,感覺有條清涼的山溪流淌。曲中節奏陡然上揚,給人一種十面埋伏的壓迫感,彷彿身臨兵臨城下的城牆之上,而頭頂黑雲如口巨大的鍋蓋正緩緩扣下。進入尾部,曲子變得哀婉凄切,但又飽含憧憬,那種對未來的期盼是在看透生活的本質后依然熱愛它的領悟……那是一個全新的境界,是精神上的升華。
小邵給鄒楠講解過自己對這首曲子的理解,他覺得舞蹈就是通過肢體語言來詮釋它,這樣才能真正打動人心,花哨的舞技不過是女子的妝容,眸中流轉的神韻才能攝人心魂。
鄒楠理解,卻因為缺乏社會閱歷、沒有經歷過人生的坎坷、沒有見識過人性的陰暗,在表演上就像當下的流量小生們無法演繹出現實生活的真實和厚重。
她的舞蹈雖美,但還沒有靈魂。
「壓力不小吧?」小邵打破沉默。
「……嗯?」王睿有些莫名其妙。
王睿和小邵也就是點頭之交,絲毫談不上默契。
「有個這麼漂亮、舞藝超群的未婚妻呀!」小邵笑道。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配不上她嗎?」王睿不悅道。
小邵愕然。他不理解對方怎麼會如此敏感,自己明明一句玩笑話,對方卻能當真。
「根本沒那意思,你想什麼呢!」小邵輕輕拍了拍王睿的肩頭,希望這種佯裝親密的肢體接觸能緩和氣氛。
可沒想到,王睿根本不吃這套。
「你他媽就這意思,對吧?」王睿猛地擋開對方的手。
小邵也火了,剛要發作,恰好鄒楠換好衣服出來了,正狐疑地朝這邊看,顯然,她也感覺到兩個男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小邵微笑沖鄒楠聳聳肩,轉身離開,不一會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沉悶的關門聲。
那關門聲像一記耳光打在了王睿的臉上,他下意識抖了一下。
「剛才怎麼了?」走進鄒楠家那條狹窄的弄堂,鄒楠終於忍不住開口。
「什麼?」
「在走廊,和小邵!」
「哦…沒什麼。」
鄒楠家門前那顆樹影婆娑的石榴樹下,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鄒楠抬頭看著王睿,王睿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摘了片頭頂的樹葉,把玩著。
「王睿…我覺得你現在脾氣越來越暴躁了…我的意思是你完全沒必要那樣,有些事情並不是你能控制的!」鄒楠有些嚴肅。
「哪有。」王睿敷衍地笑。
「那天在超市,被購物車不小心碰到,人家一個勁道歉,你還發那麼大火!那麼多人看著多尷尬啊!」
「我那天心情不好,再說那麼寬的過道,他沒長眼嗎?」王睿辯駁。
「那剛才又怎麼啦?小邵是個挺不錯的人,幫了我那麼多,你竟然對別人吼,我在裡面都聽到了!」
「你……那麼在意他?」
「說什麼呢?懶得理你!」鄒楠聽出弦外之音,徒然色變,扭身就走。
王睿追上去。
「讓開!」
「我不!」
鄒楠想繞過去,被王睿伸手拽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險些摔了。
王睿急忙抱住對方,卻又順勢一吻,這吻來得突然,鄒楠吃了一驚,幾乎本能甩開王睿,抬手給了未婚夫一計響亮的耳光。
昏暗中,四目相對,一種眼光的意味是厭惡,另一種是驚異,兩種目光對峙著,誰也不肯敗下陣來!足有一分鐘后,王睿默然轉身離開,可就當他要走出巷口時,停了下來,早就蓄滿眼眶的淚水不聽話地流了下來----鄒楠從後面抱住了他,嘴裡喃喃著對不起!
鄒楠知道王睿最近的壓力很大,她也知道王睿為挽救「天睿」付出了很多,她同樣知道王睿的努力因為銀行貸款沒能批下來而付諸東流了!
「今天別回去了!」
「王睿,你別這樣!」
「求你了!」
「…」
鄒楠抱歉卻又堅定地搖頭,王睿掰開她的手,自嘲地笑著離開,這一次鄒楠沒有再追。看著王睿離去的背影,鄒楠突然意識到兩人之間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了。
負氣離開后,王睿並沒有回公司宿舍,而是去了黑皮在財富廣場的場子,身上帶著拿信用卡取現的三萬現金。此刻,只有賭博的刺激才能讓他暫時忘掉所有煩惱。賭博有時更像藥物,服用時間長了,頻率越高、劑量越大,患者對它的依賴性也越高。
王睿徹底墮落了,離最終的毀滅只差一根壓垮他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