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棄子
天越來越暗,日出前的夜最是難挨,北風卷著雪渣劃過皮膚像小刀割肉一樣疼。
海拉部也有一段時間沒再組織像樣的攻勢,雙方都在抓緊喘息。
還勉強有力氣的北庭軍在盡量布置簡易防線,救治傷兵。米凌直起身子大概數了數還有戰力的同袍,又看了看東方即將破曉的魚肚白色。
斥候帶來了新消息,海拉又有大隊及近,獅子旗就在其中。只是這桿帥旗獅子徽是沙白底色,不若之前常見的蒼青。
米凌低頭沉思了片刻,把手裡正在啃的烤饢放回了馬鞍袋裡,重新跳上馬背,活動了下脖子,腰刀刀鞘敲了敲馬鞍橋,把大家注意力集中過來:「海拉帥旗即將經過,還有力氣的兄弟整備上馬,集中一下武器和羽箭,和我再賭一次『擒賊擒王』!傷兵原地休整,防線接著加固,等我們回來。」
他語氣輕鬆,但誰都知道前鋒營強弩之末,這一去可能壓根沒有歸路。
八吉正低頭調著弓弦,在輜車上抽了一袋箭囊就翻身上了馬。按戎澈的吩咐,他回來報信之後就留在了前鋒營里跟著米凌。
老夏也還活著,背上輕傷,只是長刀斷了。他剛剛還打趣說「沒想到自己的命比自己的刀還硬」。於是他低頭在死人堆里挑揀了一把趁手的長戈,背上的傷攪得上馬的時候略有點狼狽。
很快一支小隊集結完畢,數數人頭大概有六十騎。
也夠了。米凌嘴角劃出個輕笑,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
像一支暗箭一樣尋到一支急行軍的軟肋,然後直指心臟——這事對米凌來講倒還不算太難,藉助黎明前人們普遍的鬆懈和對這段地勢的熟悉,他們一隊離那桿獅子旗只還有不到百步的距離。
再往前卻是越來越艱難。海拉赤血馬組成的流浪軍團,韌得像陳年的牛皮糖,圍繞在那桿獅子旗周圍。
此時天邊晨光破曉,已經能看清旗下穿著羊皮大襖的老者,滿臉風霜的紋路和虯結的鬍鬚,背著一柄戰斧,引韁正正向他迎了過來,一雙昏黃的眸子斂著肅穆沉著的光。
他揚手,開口,聲音略有些沙啞,像帶著雪粒的風:「都閃開吧,讓我來看看盤嶺這仗北庭軍領兵的人。」
海拉赤血軍團停了兵刃,有序散開一條通路。通路那一端是華族一身血污的高瘦統領,身後剩下的不過二十騎。
米凌瀕臨力竭,深深喘著氣,臉上的表情不能輸,遙遙一揖:「北庭軍前鋒營統領米凌。」
「米凌?很好,你這仗打得很好。」蘇摩毫不掩飾語氣里的讚揚,「只是可惜,是顆棄子。」
米凌蹙起眉頭來,這話讓他怎麼接?他只是努力調勻呼吸,然後說:「別廢話。拔刀吧!」
蘇摩哈哈大笑,頭髮和鬍鬚蓬鬆著在晨光下正如獅子:「好,那讓我親自送你回家。你值得。」
說著長柄戰斧已握在了手裡,帶起一道修狹的光,路邊衰草為之一凜。
單憑這一道光,米凌就知道面前這人不好對付——蘇摩,沙矢汗和拿博罕汗的大哥,自小被驅趕放逐,一隻逡巡著要拿回領地的獨獅。
兩馬交錯,戰斧向下斜砍,穩准又狠辣,毫無拖泥帶水,卻也沒使出全力。長刀靈動,卸了對方大半攻勢,米凌虎口劇痛,胸中氣凝,一口咸甜上涌,他不動聲色地咽了,嘴角倒是劃出一抹輕笑來,他意識到自己沒有勝面。
也還不錯,死在蘇摩手裡也算不枉了。
「你力竭,我卻是戰斧久未出鞘,這局確實不公。」蘇摩提著戰斧,平鋪直敘,「就算老夫送你一程吧,今天也沒更多時間耽擱了。」
說著輕輕一聲「駕」。平日看上去滄桑低調如老牧民一般的蘇摩,拿著戰斧的時候不一樣,眼神里刻著幾十年卧薪嘗膽積攢的自信和殺意。米凌只覺得山崩海嘯一般的力量壓了過來——長刀應聲而斷,接下來迎接那一斧的就是自己的肩膀。
累了,就這樣吧,要睡去了。
刀風、側倒、劇痛,接踵而至……
—
蘇摩很坦誠,他確實沒有什麼時間可以耽擱。剛剛斥候快馬來報:薩厥右帳大王的狼騎主力已黏上了他的赤血軍團。
薩厥狼騎,才是正主。
蘇摩下令全速行軍,所以剛剛才被米凌一行鑽了空子。沒事,不疼不癢的蚊蚋而已,速速解決了便是。
第二斧他沒留余量,對面小將值得他久未出手的戰斧,便送他個乾脆利落。
和剛才一樣的角度、一樣的招式,斜斜向下平鋪直敘的劈砍,卻因為灌注了全力而變得有完全不同的威勢,無從閃避。
雷霆之勢砍斷了對方長刀,速度毫未凝滯,繼續向下,即將砍入對方肩膀。
然而,手感不對——砍入骨肉的時間差了分毫,他反應過來對方被一股力量側向拉下了馬背,戰斧之勢未收,只覺得一股鮮血噴湧出來,濺在了臉上,濕膩鮮熱。
他勒馬,回身,一匹白馬馱著白袍小將迅疾地馳將過來,小將扔了手裡的飛爪,準確從後背綁縛的彎刀刀鞘里抽出雙刀,一上一下橫在身前沖,戰馬速度不減,直直衝了過來。
他身後跟著幾百騎隊形緊密的騎兵,在賓士中仍然有單手就可以瞄準的十字弩在不斷射出。不過這一隊也有點意思,並不張牙舞爪、好像也無暇他顧,只收斂著隊形一心跟著白袍小將沖了過來。
一字雙刀斬,這人蘇摩不認識,這招式倒是還算眼熟。蘇摩夾馬上前,迎他這一擊,也用一招橫抹,斧刃當風。
戰斧柄更長,會更早及到對方身體。然而對方招式不改,戰馬全力衝刺,一副同歸於盡的決絕。
兩馬交匯的那一瞬間小將探身橫掃,從頭到背全是破綻,簡直是用頭往戰斧上撞,連人帶刀地要衝進蘇摩懷裡。蘇摩略略蹙眉,這不是一字雙刀斬該有的變化,他也不想在這裡兩敗俱傷,於是圓融的一個月牙切,他的戰斧從下而上挑了過來,直指彎刀,有千鈞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