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療傷
戎澈剛剛還覺得面前要毀他顏面的女人一定是個瘋子,此時腦中清明起來,快速理清了目前的局面。
站在牧術的視角,戎澈的出現確實事出反常:
為什麼華族單單派個年輕俊朗的游擊插到海拉身後?
為什麼這個游擊還有高階的秘術修為?
為什麼他冒著極大的風險、恰到好處地救藍婭於生死?
為什麼之後又孤孤單單一人逡巡敵後?
而牧術帶著的神醫大巫說這人的傷很重,但完全不是來源於外傷,而是自我精神力濫用。
那他為什麼要自殘至斯,然後偏偏倒在薩厥大營附近?
甚至,為什麼藍婭要獨自孤身一人溜出大營、將自己置身險境?是不是有人有意引導?
這些問題連起來想,就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這是一個布置精妙的局,配上這一派蒼白破碎的皮囊,目的就是為了引誘年少懵懂的少女芳心——畢竟,藍婭是沁爾什科唯一的軟肋。
見慣人心鬼蜮的牧術,不得不做最壞最險惡的推斷。
反正她有草原最好的傷葯,就算猜錯了,也不至於傷人性命。
而且她是真的覺得:男子要什麼美貌,不如毀了去。你好我好。
戎澈想凝出哪怕一點精神力來自保,但只覺得全身空蕩蕩的,一點都做不到,剛剛給他吃的究竟是什麼葯……
那怎麼辦?站在牧術的視角,戎澈完全無法自證清白。那倒不如劍走偏鋒,賭一把試試。
危機之下他強撐起精神,伴隨著一個優雅貴氣的笑容,語氣疏離冷峻起來:「抱歉將軍。剛剛出於權衡,未和將軍袒露真實身份,見諒。前幾日貪玩了些,微服出來賞雪,偶遇藍婭遇險管了個閑事。也沒想到一面之緣再難忘記。我也是出於身份不便,獨自閑逛靠近了薩厥營帳,遭遇了海拉賊人受傷不敵。要多謝將軍出手相救。」
戎澈撐起身子抱拳一揖,露出「不可明說」的笑容,揚了下眉峰——你要瞎猜,我便佯裝讓你猜中便是。話里話外,再給你個不可傷我的理由。剩下的,先過了這關再說。
牧術聽了,眯了眯眸子。匕首插回靴邊牛皮鞘,果然吃了戎澈這一套。
她前幾天聽舅舅沁爾什科說起過與晁四皇子的午餐,看上去年齡和氣質都對,他那一身狐裘和配飾,也對得上天啟貴胄的品味用度,心下已認定了面前這人便是從軍的四皇子羿琰。
若是如此,倒也真是不好動手了。
於是牧術又細細看了一眼面前少年,水汽下那雙眼睛像夏夜林間的清風,溫潤坦蕩,竟一時不想轉開目光去。
她忽然很想去東陸大晁看看,幼時母親哄她入睡的故事裡,總有從父親那裡聽來的恢弘天啟和煙雨南淮,那時母親的眼神很柔,蒙著一層水霧,輕輕拍著她,像是小心呵護著一個夢境。
隨著她長大,席榻邊的母親越來越吝於言語,只是安靜地縫補衣服和帳篷,安靜地看著月亮發怔,一夜又一夜。
但其實,白天的母親那是遠近聞名的強硬呀!
在她還沒高過一根馬鞭的時候,就用帳子里牛羊換了一把刀、一張弓,堅決地送她去和男孩子一起操練刀劍弓馬,每一門都要練到數一數二。
母親會舉著燒火棍,滿營地追打貪玩逃課的牧術。會騎著那匹毛色混雜的母馬,帶上水壺和乳酪,拉著牧術沿著薩厥湖一圈一圈奔跑。
哈達大會的比武沒拿到頭籌,
已經鼻青臉腫了的牧術回帳子又被老母親賞了一頓鞭子。
最後牧術能打過全部落的年輕武士了,母親又軟磨硬泡地找來已經是大汗的沁爾什科帶她上陣、風餐露宿、衝鋒殺敵。
想想那也是一段血淚少年……
母親常說:除了變強,你無可依靠!
——
敲門之聲打斷了她的回憶,進來的是抱著一袋子天珠的薩厥大巫,未走進門就傳來爽朗的大笑:「牧術我想到法子治他的傷了!」
牧術聞之站起了身,恢復了眸子里一貫的冷淡之色,抱臂胸前:「你小點聲,藍婭在帳子里閉門思過呢,你別讓她聽見。」
「是是是,」大巫嘴上應著,並沒往心裡去,把這些作為魂印法器的天珠直接撒到了溫泉里。一邊也脫了大襖跳進溫泉里檢查戎澈手腳四肢,一邊嘮嘮叨叨跟戎澈交待:「我不知你之前怎麼把自己搞成冰棍的,要不是碰到我你就死定了!你還得感謝那個就會放狠話的海拉獅子王。打仗不行,玩樂享受倒是全草原最在行的。居然在這兒建了個溫泉行宮,被我們佔了哈哈哈哈。」
牧術冷笑:「矢涅汗的腦袋還掛在松陽城頭,不提也罷。」
「不提不提,反正這溫泉可是好東西,再加上女奴們的體溫和經絡按摩,治凍傷果然有奇效。你看看,居然手腳都保住了,一個手指頭都不用鋸掉。」他正把戎澈的手放在掌心裡輕按,說得戎澈後背發涼。
大巫又忙著低頭去擺弄那些天珠,結成奇怪的陣型,繼續叨叨:「其實你穿的多,狐裘毛靴都是上好的。要不是精神力自己打架,倒也不一定會凍掉手腳。但你這精神力吧,在體內自己就左突右撞,干擾血脈運轉,簡直是禍害,不如化了去。看我用一味湯藥下去,精神力報廢,你這全身就暖起來了,立竿見影。」
戎澈一怔,這毀掉禍害的邏輯和牧術一脈相承,薩厥人都這麼簡單粗暴?他又試著凝集精神力,果然還是空空如也,心下驀然一緊。
大巫隨手拍在他胸前:「別慌,別掙扎,暫時的暫時的,放心你的精神力還在。難得見你這麼上好的資質,我懂行,我知道惜才哈哈。你要不要考慮來當我的學生?」
他自顧自地說著,拉著戎澈坐了起來,一句輕輕地吟唱,手上捏了個指訣。
只見水中的天珠開始繚繞起淡青色的輕霧,在水中散開像一支支淡雅的幽蘭。
他不再說話了,全情投入地開始吟唱,是遠古曠遠的長調。
戎澈也閉了眼睛,放鬆身心,感覺自己體內像是一個有了裂痕的容器,暫時清空了其中盛滿的精神力,才留出了修補的空間和餘地。
一顆一顆天珠在池底開始低低震動,在戎澈體內形成共鳴,像一隻一隻隊形齊整、分工明確的工蜂,嗡嗡紛飛。身體在修補復原,痛感清晰,但清明溫暖。
很快,戎澈在嘗試中找到了引導這股力量的方法,追隨著在大巫的吟唱,-像是在曠野的草原,隨著星辰的指引,緩緩歌、緩緩行、風隨形轉、休養生息……
牧術不懂秘術,武士的訓練與秘術的修行截然相反。前者重在對身體的掌握,後者在乎純精神的共鳴,不可共存。
她只是看著水中的二人,溫泉水隨著意念繪出不同的水波紋路,像遠古的圖騰,古老神秘。
牧術披上獸皮大氅,推門出了木屋。麂靴踩在積雪上,室外的寒冷撲面而來,讓她感覺到幾分清醒和舒坦。
她喜歡冬天,薩厥部以前一直在極西北、苔原和草原交匯的地方游牧生活,圍著薩厥冰湖,常年忍著貧瘠的土地和刺骨的嚴寒。從那裡走出來的牧術,嚴酷凜冽的環境更是她和她麾下狼騎的主場。
斥候恰在這時趕來,半跪稟報:
海拉舊都里有異動,大哥蘇摩的歸來,讓新汗拿波罕坐不住了。而蘇摩被薩厥黏著,也在找匯入舊都的時機。
霍爾乞正式投奔了蘇摩大伯,連同他父親沙矢汗帳子里的海拉殘部。
北庭軍仍按兵不動,馮千巒嘴上是說「但憑薩厥友軍調遣」,但牧術壓根不想和大晁的老狐狸多廢話。
……
牧術長長吸了一口氣,讓冷空氣填滿胸腔,然後輕快地吐了出去,向斥候道:「傳令各營,申時一刻,山腳集結。」
然後轉頭望著納爾遜河對岸,嘴角露出笑來:「蘇摩老兒,咱們再戰一盤。」
這時親兵來報:晁皇子羿琰已到中軍大賬,求見將軍。
晁皇子?牧術心下一沉,眉頭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