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省工學院的讀書會
對於蕭書和的遭遇,在她刻意隱瞞下,很久一段時間內,蕭家人都沒看透那堵密不透風的牆,只是各自像是陀螺,忙碌的旋轉。
大哥蕭田野,從廣州回去,火車經由省城,與母親、盧阿姨道別,下了火車,取了在車站暫存的行李,搭上一輛公交車,車上學生居多,都是大包小包的行李。馬路上沒有了大城市擁擠的車流,只有零星的轎車、成群的自行車、還有偶爾經過的公交巴士。
像是蕭田野這個年紀的學生,大都是已經離開的畢業生。辦理入學時,剛好遇到他們班的助教老師,看了眼蕭田野身份證,以為他是畢業生,一聊才知,他是拖拉機廠的職工,那個大齡新生。很多年前,因為有老三屆,學校里的大齡學生很多,近些年入學年齡都已經趨於正常的十八歲。
畢業生年紀的蕭田野,明顯比那些是新生看起來成熟。機械工程系的宿舍樓是新蓋的一座紅色四層小樓,同寢室一共四人,兩個南方人,兩個北方人。北方的蕭田野和蕭乾,南方的張啟明和郝城。剛開始,南方的兩人以為倆姓蕭的是兄弟。
這四個人性格迥異,蕭乾質樸,郝城一身詩人的氣質,張啟明一身豪爽義氣加上些精明,蕭田野更務實與老練。
那時候的大學校園,充斥著讀書的氣息。人人隨手拿著本書,或是長凳一坐、或是湖邊一躺,隨意且愜意徜徉在書籍的海洋。雖說他們學校工科專業居多,但是一個個都好似中文系的專業生。正是那個時候,蕭田野在擁擠的外文圖書室里,遇見了薩特、尼采、叔本華和歌德。看到世界的邊界可以寬闊一些,更寬闊一些。宿舍里也流行著讀書的風氣。一個個都比著誰讀的多,誰的讀後感更精闢。他們四個人就到圖書館,比賽借書。床鋪上、桌子上、以至於洗臉盆里,隨手可及。蕭田野的上鋪,住著張啟明。一日清晨,四人睡的朦朦朧朧,卻聽到下鋪一聲悶哼。
只見蕭田野捂著頭,坐起來,神情痛苦。原來是張啟明鋪上一套四本的《魯迅全集》,一本一本掉落。蕭田野就成了那個被魯迅敲了腦門的人。郝城批評張啟明,拿著那厚書也不看,就是用來墊枕頭了。張啟明也覺得不好意思,他本就不是愛讀書的人,但是他看上了一個數學系的女生,誰知那女孩竟然喜歡讀魯迅的書,他便投其所好,也好有點共同話題。但是誰知,在他看來內容如此艱深又無趣,使得他都快放棄了那女生。在他印象里,魯迅是四個詞的代表「揭露了什麼」「彰顯了什麼」「批判了什麼」「諷刺了什麼」,當然還有月光下的猹。
蕭田野提議說,可以辦個讀書會,讓她參加。張啟明對於這個老大哥的提議,很是贊同。其實他到還有一個別的想法,只是時機不成熟。現下校園裡,全是烏托邦的氣息,羞於談錢,恥於談錢,全是滿懷青春理想。有些個快畢業的學生,豁出去老臉,在學校里販賣一些紀念品、吃食,到最後都因為抹不開面子,賣紀念鋼筆的,全送了人;賣糖果吃食的,吃了一肚子,捂著腮幫子。然而像他這樣商人家庭出身的人,眼裡滿是生意,「面子」這個詞就不在他的辭典里。只是小商販一樣去推銷,費時費力。要是弄個讀書會,人聚在一起,那就好辦。他家是義烏的,雞毛換糖的故事那是打娘胎里就聽過的。他在暗地裡默默的觀察學生們的用品,也時不時拉著其餘三人到省城小商品市場逛游。他對著憨厚的室友說要為加入讀書會的同學,
每人送一件小禮物,讓他們幫著搬運。三個人將信將疑,當了免費的搬運工。
那讀書會很快就得到系裡面的支持,學生報名者眾。為了體現重視,系裡面特意請教機械歷史的吳清儒教授在首期亮個相,為廣大學子講講她的讀書路。
首期會議在學校機械工業系的大教室舉行。蕭田野這個大齡穩重的書報委員,被推選為讀書會的負責人。而郝城和蕭乾忙著給來參加的同學做引導。最忙的還是張啟明,只見他穿著西裝,煞有介事,身旁的桌上放著個超級大的黑色塑料袋。女學生進來,他就掏出包雪花膏;若是男學生,他就拿出個簡易刮鬍刀。他們得到禮品的同時,還被告知以後每次讀書會都有。宿舍里的人以為張啟明嘴上說說,沒想到來真格兒的。
在旁邊的蕭乾,臉上憤憤不平、痛心疾首的暗罵,這「有錢人」真的是視金錢如糞土。這麼一看,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上大學就要追求真理不談「糞土」,簡直就是缺什麼說什麼的欲蓋彌彰。這一幕若是被他貧苦家庭里的母親看到,肯定捶胸頓足。
郝城看到后,嘴上直接把蕭乾沒說的心裡話對著張啟明都說了一通。他說,你張啟明是「散財童子」啊。多大家底,讓你這麼揮霍。
然而張啟明依舊笑盈盈的模樣。
門口那三人的小劇場,並沒有被教室里其他人關注。所有學生坐定,蕭田野躬身請一旁的吳清儒教授到講台上講話。
她一襲中式改良的秋香色套裝,渾身都散發出知性與優雅。看著引她上講台的年輕人,身上那股清淡的氣質,像極了那位摯友,可惜。
她被底下熱烈的掌聲拉回了教室里。被台下青春洋溢的笑臉所感染,嘴角不自主的微微上翹,聲音極具溫潤與親和,一開口,台下便鴉雀無聲。
「你們好,我的書友們。」大家對於稱呼,心裡頓時與這位老師距離拉近。
「今天讓我來講話,我卻不想舊調重彈,給大家講個故事。」
那個故事,蕭田野多年後都一直記得,並不是他的記憶力有多好,卻是故事的主人公讓他忘不掉。
故事的主人公生於民國洛陽城的一個大家族,-與吳教授是患難之交。這位主人公為反抗舊式大家族的封建婚姻,逃婚到了上海。參加革命,而後又參與到建設祖國的事業上。她後來去長春汽車廠學習汽車製造工藝的檢驗專業,而後又到蘇聯哈爾科夫拖拉機廠進行學習。這就說到她的讀書方法,一來她從小跟著學館的先生,博聞強記,自是過目不忘,這樣一來,日常功課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完成。她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在那個超級圖書館里,天文地理,無一不拿來讀一讀。那一年,拖拉機廠建廠之初,洛陽城是九朝古都,毫不誇張的,隨便一鏟子下去,都可能挖出文明的痕迹。鑒於此就讓大家對於城市規劃群策群力。她就想起無意讀到西班牙工程師在多年前提出的,「帶型城市」構想。將這個構想提出以後,規劃建設部討論決定採用這種方式。吳教授最後說了這個讀書一是學以致用,二是陶冶情操。學以致用,為務實;而陶冶情操,則是詩意的務實。就像是那時候建廠之初,全都是人力挖地基,打木樁。即使是女工人也是干著辛苦的勞力工作,即便如此,她也能從打木樁聲音里聽出「宮、商、角、徽、羽」。別人一天下來,筋疲力盡,唯獨她目光灼灼。
好多讀書會的同學,對吳教授那位有趣的好友甚是感興趣,想請她來分享。吳教授只是擺手,說她沒有機會看到你們這些粉絲。
開團會結束后,一個女學生模樣的人站在教室門口。
吳教授笑盈盈和大家告別,隨著蕭田野走出教室。他看到門口的人順手牽住吳教授的手肘,心中感嘆,地球真是個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