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府記.常媽媽的一日
深秋,庭院里掃落葉的丫頭齊刷刷的換上了厚夾襖,藕色的裙擺年輕朝氣。
錢夫人身邊最親近的常媽媽抄著手,從穿紅戴綠的小丫頭中穿過,不禁感嘆自己是真的老了。
其實也不算老,也才三十歲,將將做奶奶的年紀罷了。
今日她去了前邊一趟辦事,聽見老爺大發雷霆,又趕緊回來,瞧瞧錢夫人有什麼吩咐。
剛上了台階,一個俏生生的丫頭就對著她招手,「常媽媽,快來,夫人有事找你呢!」
常媽媽站住了,臉色有點擔憂,「呦,這是怎麼了?」
丫頭喜笑顏開,「夫人樂壞了,肯定是有什麼喜事,您去問了夫人再同我們說說!」
常媽媽笑罵了一句,步子頓時變大,幾步鑽進了屋子裡。屋內已經燃起了碳,布置很是奢華,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擺放的都格外講究。
錢夫人半躺在裡邊的屋裡,手裡抓著一封信來來回回的看。
常媽媽見了心裡瞭然,笑著走過去:「夫人,咱們江東又來信了啊?」
錢夫人抬頭見是她,掩著嘴噗呲笑了,讓了點位置:「淑桃,你瞧瞧,這封信是誰寄來的。」
主僕倆坐在一塊,十分親密。
這府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錢夫人從江東遠嫁過來給老爺做繼室。而常媽媽是從小照顧她的貼身丫頭,跟著來京城的,一晃都十幾年過去了。
常媽媽心想還能有誰,肯定是錢夫人的老娘,指使著家裡的小輩代筆寄過來的唄。
一看竟不是,居然是錢夫人的表嬸給的回信。
信上說想和沈家再結親,矜持的問了六小姐沈春玉是否訂婚了!
常媽媽驚喜的合不攏嘴,「想不到表奶奶那麼念舊情,要拿她家三郎來配玉小姐,誰能想到啊。」
錢夫人也喜滋滋的說:「咱們玉娘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我上個月想到了該給她謀划婚事了,順嘴一提的事,就得了這麼個喜訊。」
「這個小三郎啊,在江東可是拔尖的。品貌出眾不說,才剛剛中了解元,父親又升遷了,未來不知道多風光。」
「他老師誇他是狀元之才,如今閉門不出鑽研學問,就等著明年會試露臉呢。」
一聽錢夫人如數家珍的念叨小三郎的厲害之處,常媽媽就知道,錢夫人這是早惦記上人家了。
常媽媽分析道:「若明年中了,過不了一年半載就該娶妻了,就算現在籌備著,都有點趕了。」
錢夫人聞言傷感起來,「我還想著多留玉娘兩年,這孩子嬌氣,又是我膝下唯一一個女兒,如今趕上了,就早送出去吧!」
要說她也算美滿了,嫁過來生了一兒一女,兒子行三,女兒行六,都是出類拔萃的。
見她傷感了,常媽媽好言安慰了一籮筐,終於,主僕倆緩過來,開始安排給表嬸回信。
錢夫人端起一杯茶,姿態優雅的潤潤喉嚨。
就在這時候,常媽媽忽然想起來什麼,心裡咯噔一聲:「夫人,那咱們玉小姐的婚事,豈不是要排到那邊那個,五小姐前頭了?」
「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
錢夫人撂下杯子,氣呼呼的說:「光顧著高興了,忘了還有個難纏的,大的沒嫁出去,玉娘也沒法先嫁。」
常媽媽喃喃道:「這可怎麼好,五小姐也沒個長輩操心,沒聽說有親戚出頭給她訂婚啊。」
錢夫人眼中浮現一絲嫌棄,「指著楊家那幫人,沈春嫻這個丫頭七老八十都嫁不出去。淑桃,你快去把老爺叫過來,小五的婚事得好好說說了。」
常媽媽趕緊站起來往外走,感嘆道:「您這個嫡母當的,真挑不出理來。」
錢夫人抓起個手爐也跟上來,埋怨的說:
「誰想操心啊,誰讓老爺對他這個五閨女不聞不問,就落到我身上了!」
走到庭院里,常媽媽多嘴了一句,「我剛才上前邊的時候,老爺正在發火,肯定是朝里的事煩心了。」
錢夫人根本不當一回事,「我也煩心著呢,就准他煩心,不許我煩心?快把他叫來。」
看著常媽媽一溜煙的走了,錢夫人一掃之前的喜悅,變得愁雲滿面:「我就知道沒那麼容易,小五就是我們玉娘的磨難,上哪找人配她呢……」
此時,常媽媽已經來到了沈老爺的書房附近。
沈老爺大名沈遂,而立之年還顯得玉樹臨風,族中滿門清貴,自己亦是進士出身,一舉一動都彷彿把家風嚴謹刻在臉上。
正是因為如此,庶姐還沒出嫁,嫡妹就迫不及待的出門,這種事是絕不可能發生在他家裡的。
沈老爺今日如此怒氣沖沖,其實是因為朝廷里,他們一派的政敵趙老,讓還沒入士的學生寫了一份痛罵世家奢靡浪費的摺子呈上給天子看。
看的天子哈哈大笑。
這個還沒入士,年紀輕輕的徐晏溫,讓自己的名字響遍了朝廷。
摺子字字珠璣,從禮儀到蒼生,可謂殺人不見血,把沈老爺一列世家典範的臉打的啪啪響。
一向溫文儒雅的沈老爺,都恨不得找到這個嘴臭的學子,當著面啐他一臉!
沈老爺收了筆,叫來外面的常媽媽,「什麼事急著找我。」
常媽媽彎著腰,壓低了聲音,「老爺,夫人看府里小姐們都不小了,跟您商量商量小姐們的大事。」
沈老爺立刻應了,尋思了片刻,趁著還沒用晚膳的間隙往後宅走去。
沒多久,在園子里見了正在和兔子玩的沈春玉。
沈春玉年方十四,個子剛剛抽條,長的軟糯可愛,一團孩子氣。
沈春玉雀躍的說:「爹,我今天作了一首詞,孫先生都說好了,等明天我拿給您看!」
「好,玉娘成家裡的大才女了。」沈老爺欣慰的說。
常媽媽看著這父女倆,心裡止不住的嘀咕,沈春玉幾乎把爹娘的優點都繼承來了。皮膚晶瑩剔透,性格憨矯可愛,誰看了不疼愛她呢?
也不知道怎麼生的!錢夫人年輕的時候,也不如沈春玉招人疼啊。
但五小姐沈春嫻就不一樣了,應該把嫻,改成嫌才對。
不一會到了院子,常媽媽停在門口,給沈老爺撩開帘子,看著沈老爺進去了,就安心的聽起了牆角。
屋子裡,錢夫人坐的一派端莊。
沈老爺進來猛地覺得一熱,脫掉外袍,「玉娘的確不小了,是該議親的年紀,你可有人選了?」
錢夫人強顏歡笑,「老爺,玉娘的婚事先放放,如今要緊的是小五,她比玉娘還大一歲呢。」
沈老爺眉頭一皺,五女兒沈春嫻平庸就罷了,還懶得出奇,是他人生中一個大大的污點。
為了改變她罪惡的天性,沈老爺當年可是愁白了幾根頭髮,嚇的他決心不再管沈春嫻,全心忽略沈春嫻!
錢夫人苦口婆心的勸解:「老爺,今時不同往日,小五不出閣,玉娘不也要被耽誤了嗎?」
沈老爺:「你是她嫡母,給她挑個人家嫁出去,也不拘泥在不在京城了。」
錢夫人的笑容頓時僵硬了,不在京城倒也好,她正擔心將來沈春嫻被休掉,連累玉娘和沈家的名聲。
可,不在京城的話,她也只能從老家江東找了。
讓沈春嫻去禍害她錢家的子弟?不行不行,她還要不要和娘家來往了?
錢夫人一設想,冷汗淋漓的抓著沈老爺的袖子,「老爺,你在朝廷里見的年輕子弟多,給小五物色一個身家清白、家裡關係簡單
、品性高潔、還能容人的小郎君吧。」
門口傳來噗嗤一聲,常媽媽正捂著嘴樂,這樣的人哪能看上五小姐啊!
沈老爺也說荒唐,抽出自己的袖子,「你叫我上哪找去,這不是難為我嗎?」
「再說小五哪值當費這些心思,她胸無大志,又姿色平平,找個家裡乾淨的低嫁過去,就對她仁至義盡了!」
錢夫人大驚失色,拔高了音調:「老爺,小五的婚事才是重中之重。你想想,小五平日里那個懶勁,誰家能容她啊,到時候被休了再回府里,我這個當嫡母的,臉還要不要了?」
錢夫人越說越覺得遭心,「我娘家養出來的女兒,是出了名的賢良淑德。我大姐更是當了皇子妃。到時候小五在京城出名了,人人都以為是我這個嫡母不容她,故意把她養成這樣呢。」
「再說說玉娘的婚事怎麼也得落到小五後邊,要是小五名聲狼籍了,玉娘也要被連累在婆家讓人恥笑。」
「老爺你呢,往後就是同僚們的茶后笑料了。」
門外,常媽媽連連點頭,要是讓外人知道了沈家出來個吃飯都能睡著的貨,可不是貽笑大方了嗎?
最離奇的是,場面越血腥可怕,她睡的越快,就跟有什麼筋搭錯了一樣。
屋內,沈老爺被說的頭暈目眩,「你說的有些道理,倒不如把她送去廟裡做姑子,總丟不到沈家的人了。」
錢夫人沉思片刻,面露難色,「楊家肯定不願意,要堵在咱們門口鬧事,我們可罵不過那個潑婦。」
沈春嫻娘那邊的親戚雖然已經沒落,成了市井小民,但可是絕頂的得理不饒人的,鳥從她家屋檐經過,都得拔根毛當路費。
更何況把沈春嫻那麼個大姑娘給送去廟裡,楊家必定敲鑼打鼓的在他們門口罵街。
錢夫人想想就打心底的畏懼。
屋裡沉寂了下來,沈老爺和錢夫人一起發愁,不一會,沈老爺站起來大步往外走。
「罷了,我留意留意,看有沒有合適的後生。」
「要穩重能容人的,最好是個啞巴,說不出小五的不好來。」沈老爺荒唐的設想起來。
常媽媽急忙說:「老爺慢走。」
看著沈老爺離去的身影,常媽媽不留痕迹的撇了撇嘴,她才不信老爺能給五小姐找到個好婆家。
餘光未落,秋風不斷襲來,沈老爺愁的臉上皺成了個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