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魔宮的無盡長廊懸在深淵之上,大塊碎石欲墜未墜地飄浮空中,這裡是魔神之力始源的神域,是支撐幽河地底不被死亡沼澤淹沒的核心。
與修士靈力相衝的魔力壓在徒為頭頂,她一步一步走向佇立前方的魔宮。
幽暗的燈火隨著她走近齊齊亮起,巨大的石門敞開,好像在歡迎客人的到來。
「丫頭,你傷還沒好,悠著點,別和魔神之力硬抗。」
「我知道。」
徒為上一次來時,這座魔宮還冷冷清清,呈現出死氣沉沉的衰敗感。而如今至心內丹完整,一股殺伐兇惡的魔氣便籠罩魔宮上下。
倘若不是受邀而來,那些魔氣已經衝過來將她絞殺了也說不準。
站在層層台階下,她停住腳步,御座上,鳳千藤手一撐,慢慢站起了身。
殿內很暗,他垂下黑睫注視徒為,幽冷的光線打在他鼻挺唇紅、昳麗精緻的臉上,暈染出一種神秘莫測的色彩。
「哦?仙門怎麼就來了一個人?」惡魔奇道:「難道有詐?」
「鳳千藤。」
徒為身上還有傷,走起路時步伐有些搖晃,迎著鳳千藤的目光,她舉起拳頭道:「我是來收拾你的。」
「……這人瘋瘋癲癲說什麼?」惡魔沒把她當回事:「鳳千藤,趕緊殺了吧。我們的目標是外頭的呂聞優,可沒工夫和一個小姑娘在這兒耗。」
「不用你說。」他冷淡地答,在徒為的注視下,拔劍,青霜劍便如一柱凜冽光束,散發著逼人寒氣指向她。
雖然石像老爺子讓她不要和魔神之力硬碰硬,但眼下的情況,顯然,容不得她耍別的花招。更別說她還在氣頭上。
徒為一個躬身,順著台階快步衝上去,速度極快,長劍頃刻間門出鞘與鳳千藤的劍碰撞在一起發出哐當的聲響。
果然,很強。
不止是靈力,鳳千藤的基本功和經驗是實打實的。她解除了靈力限制,他竟然也能穩穩接下她的劍。
徒為這一身劍訣,從頭到尾,都是鳳千藤教的,她會怎麼攻過來,他幾乎了如指掌。
「只有這點力量嗎徒為?」他笑道:「這樣怎麼去九重天?」
「鳳千藤!」
她咬牙,用力壓過去,近距離與他四目相視。
「你就說之前隨便入我夢的是不是你?」
明明之前給了她一下把她從魔宮打了出來,後面卻又要鑽進她夢裡趁她不太清醒盯著她看。
在意,但不說。
傷心了,也不說。
還問她:「你不挽留我嗎?」
真的是,很狡猾的大人。徒為恨不得打到他服軟為止。
「你既然這麼喜歡我,又生怕我會不喜歡你,那就好好哄我啊。」徒為道:「這樣我不就只會喜歡你了?」
「……」
他面不改色,甩劍將她擊退。
「胡言亂語什麼。忘記自己來這兒的目的了?」
徒為的目的明確。毀滅魔神之力的本源,至心內丹。
而那顆內丹現在因為鳳千藤接受了它的力量,正是鼎盛之時。他說不定比呂聞優還要強。
「是。我是來摧毀魔神之力的。」
鳳千藤道:「那你還等什麼?」
他的劍招與呂聞優不同,流暢而優雅,不徐不疾。徒為本來做好有可能輸給他的心理準備,但不知為何,鳳千藤這幾輪的出招都沒有攻擊性。
她出招,他便拆招,沉著、冷靜,不給她窺見任何破綻的機會。
十多個回合下來,徒為氣喘吁吁,體力被消耗得差不多,可竟連他的衣角都沒摸到。
為什麼,他不還手?
哪怕鳳千藤真狠心打傷她,她都不至於這麼不舒坦。
「你怎麼放水?這修士還帶著傷,能是你的對手?」惡魔不滿催促。
他不予理會,只是迎著徒為懷疑的目光沖她淡淡一笑。
接著,青霜劍唰地化作一柄巨大的寒冰大劍,劈頭蓋臉沖她砸下去。
這一擊用了全力,可徒為卻可以躲開,躲得很輕易。
她直逼到鳳千藤身前,踹在他腰間門,一個用力就將人摁倒在身下。
劍唰地刺入他頰邊。
她渾身上下帶著股憤怒的戾氣,胸口劇烈起伏著,惡狠狠地瞪著他。
「你倒是反抗啊!」
什麼都不做,根本不傷她,她這通怒火怎麼發泄?
這簡直就像,又是她單方面在小孩子任性一樣。
「你要殺我嗎?」鳳千藤卻道:「這是毀去魔神之力的唯一辦法。」
惡魔急了:「鳳千藤,是你主動接受了我的力量!你不會以為再把我挖出來就有用吧?我與分身合為一體,除非你也一起陪葬,否則絕無可能!」
鳳千藤當然知道。可惜也只有蠢笨的神魂以為用力量就掌控了他的弱點,以為這樣就可以驅使他。
他翹起嘴角再次問:「徒為,要殺了我嗎?」
她的劍鋒離他臉頰也就分毫之距,她很生氣,氣得要殺了他一樣,他感覺得到。所以鳳千藤抓住她的手,趁她沒反應,猛地將劍刺入自己胸膛。
鮮血飛濺出來,徒為就算及時收力也來不及。
「鳳千藤。」
她僵住,詫異,現在拔劍也只會讓血流得更多:「……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不是要毀去魔神之力嗎?」
「那我也不打算殺你!」
她似乎是說真的,那目光夾雜著憤怒和不理解,像只迷茫的小狼,從小隻會對人呲牙咧嘴露出爪牙,如今卻連爪子該不該往回收都已經搞不清楚了。
他看著這樣的她,眼底晦澀,收了玩笑的心思,那點小小的試探似乎也已經不攻自破,此時此刻,仍舊生生作痛的胸腔分不清是因為血肉被割破而痛,還是因為別的。
「……九重天需要獻祭醇厚之血,不是修為境界高深者才能開啟那麼簡單的事。倘若失敗,那人會被天罰劈得連一點痕迹都留不下來。」
「鳳千藤就是這麼死的。她才剛剛滿月。」
他道。
「而至心內丹,是四千年前,天道賜予幽河地底主人的神物,幾番輾轉,現在才成了魔神的所有物。所以我在想,至心內丹或許可以取代醇厚之血,抵擋天雷也說不準。」
他講得很慢很輕,一字一句,每一次吐字都會痛得牽動傷口顫動,可他只定定看著她。
徒為立刻反應過來他的意圖,眼神變得嚴肅:「但至心內丹現在在你身上,你——」
「而且,我總覺得……徒為在將來的某一天,會變得越來越可靠,越來越了不起,然後,肯定就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又彎起眼睛笑,那笑容自嘲又苦澀,比哭還難看:「我這種廢人,沒法跟去的那種地方……」
這話好像一把刃器,捅進徒為的胸腔,狠狠地攪動。
她愣住:「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
從來都不知道,鳳千藤會有這種想法。
畢竟他是大人,是她一直仰望憧憬的人,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應該充滿自信,應該神勇無雙,就算失去修為,也能立刻振作起來,找到另一條活下去的道路。
畢竟,他可是鳳千藤啊?
沒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他是完美的。
一直在追逐他的人,明明是自己。
「所以,你才主動接受了魔神的力量嗎?」她問。
他道:「我經脈寸斷,靈府破碎,永永遠遠,只能是個廢物。」
「沒有……能和你一起去的力量。」
所以他想要力量。而重新獲得力量,只有這個辦法。
「你不是廢物!」
徒為卻執拗地糾正這個稱呼。
握住劍的手顫抖,那劍尖沒入他的血肉,離那顆至心內丹很近,只差一寸之距。
鳳千藤掌住她的手背,他的手很大,冰冷刺骨:「但我輸了,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徒為。」
「你要毀掉至心內丹,讓魔神之力消失。還是讓我活著,試試打開九重天的大門?」
「哪一樣我都不想選!」
明明他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贏她。
如果選後者,他抵抗不住天雷,會死。
而選前者,能活。
可活下來,然後讓他再一次,變成廢人嗎?
徒為攥緊刀柄,費力抵抗他往下壓的力道。
「怎麼了?」鳳千藤躺在她身下問道:「捨不得嗎?」
「……明明你不也捨不得殺我嗎。」
她啞著聲音,眼眶漸漸紅了。
破局的辦法,徒為是知道的。世事往往沒有兩全,而如今她還算幸運,竟然有一個辦法可以兩全。
從石像老爺子那裡繼承來的,新的力量。
「……徒為?」
鳳千藤望著她突然之間門變得沉寂變得冷靜的表情,彷彿有什麼決意落地。直覺的本能在說不對,他敏銳地察覺到什麼,抓住她:「你想幹什麼?」
她不答,反而伸手過來摸了摸他的臉,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幫他擦去頰邊鮮血:「我和你約好的九重天,我沒有把握一定能讓它開啟。但,我不會讓你變成廢人。」
「徒為!」他唰地皺眉,表情冷了:「不行,你不能——」
徒為在天雷降下的前一秒,將他推了出去。
霹靂震天的激雷摧毀魔宮的天花板,發出驚天動地的巨聲,砸在徒為身上。
——天雷轟頂。
魔宮搖搖欲墜,沉寂千年的死亡沼澤都危險地開始翻湧不止。
等在魔宮外的紫霄宗眾人嚇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望著那道從天上而降的雷電,如同火龍,威力可怖,勢不可擋,這世間門不可能有人可以擋下那樣的天雷。
「怎……怎麼回事?」
「是魔宮裡出了什麼事嗎?」
「那是天雷。」呂聞優抬頭道:「是徒為……」
「徒為?」
「是徒為出事了?」
宿配第一個坐不住:「我要去魔宮。」
「但我們不是答應了徒為……」
「現在是說這事的時候?她說不定出事了。」他扭頭就走,明明,知道如果真被天雷劈中,恐怕便是九死一生。
眾人衝進魔宮,殿內一片狼藉。
殿頂已被天雷衝破,瓦礫碎石四散在周遭。
台階上,亮得過分刺眼的光束沐浴在徒為身上。那像是一座牢籠,一座結界,將她困在其中,來自天界的雷電持續不斷,如同酷刑一樣劈向她。
「徒為!」眾人驚叫,衝上去,可徒為猶如死去的一根樹榦,一動不動,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呂聞優揚起劍氣劈過去也被輕易反彈回來。
「……天雷?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是徒為?」龐金良腦子一團漿糊:「這……這到底什麼情況?」
沈心泉道:「我想起來了……段家的小女兒,從出生起就被算出天煞命格……」
他們在邊界地待得太久,而徒為也從未提起過這事,表現得就很尋常修士一樣,所以他們竟然都忽視了這件事。
對啊……天煞命格。徒為是天煞命格。
為什麼她從沒跟他們提起過?
眾人又慌亂地四下看,發現原本籠罩魔宮的那龐大魔力竟然像在被天雷吸收一樣,統統捲入其中,輕易就被摧毀。
魔神之力正一點一點在被天雷凈化,在被徒為凈化消去。
這看似是好事,可,她還能這樣撐多久?
就算魔神之力被毀去,她的生命又能再抵擋天雷多久?
「……」鳳千藤注視那結界里,幾乎被淹沒得看不清身形的人,衝進來的人群將他擠到一旁,他置若罔聞,神色獃滯。
「我不會讓你變成廢人。」
「徒、為……?」
他唇瓣動了動,幾乎是氣音,不可置信似的,遇到什麼事都那般冷靜從容的人,此刻眼底卻滿是迷茫和錯愕。
寧嘆雨哭著想觸碰結界,被呂聞優攔下,這個平日被修真界痛罵的瘋子的女人,臉色只有凝重。
「這是徒為自己選的,也是她必須要經歷的。」
「可是徒為她——」
「好了好了,諸位,聽我說幾句。」
一道與場面十分不符的明快聲音響起,滾落在地上的香爐動了動,從里竟飄出一道人影魂魄,呂聞優認出他:「你是……」
「我現在是誰不重要。」石像老爺子摸摸鬍子望著眾人:「聽我說,天雷通常會持續一天一夜。但徒為的天雷是她的命格所致——也是天道的考驗,況且現在魔神之力正被她凈化。我猜的話……如果能撐過天夜,應該就能活下來。」
「天?!」
沈心泉差點沒跳起來:「你是沒看見那道雷嗎?魔宮的結界一下都沒撐住!」
「那能怎麼辦嘛,撐不住就死咯。」
「你!」
「有什麼辦法?」一直沒說話的鳳千藤忽然出聲,眾人這才發現他,給他讓出一條路,他走到石像老爺子身前,聲音低沉,面無表情:「有什麼辦法……能讓她活下來?」
他搖頭:「就算我是段家的祖先,也沒法干涉天道啊。唉,這孩子也是,其實只要毀去至心內丹就行了,幹嘛非要保留內丹凈化魔氣呢?我讓她繼承這能力時可不是想讓她這麼亂來的,這負荷也太重了。她想什麼呢?」
「……」
沒人知道為什麼,只有鳳千藤自己知道。
惡魔的聲音已經聽不見。被推出來的瞬間門,徒為率先吸收了它。
可靈力現在依舊在自己體內翻湧。
他背脊一顫,沾染著血的手露在寬大的袖子外,五指收攏,一根一根,攥得極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