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熙青
序言
「我記得,答應過一個人,要同TA……去一個地方,我總告訴TA,要耐心。」
「那裡是江浮。」
「它原來不叫這個名字,至少十幾年前不是,那時,它就已出名到,無論是正值亂世,亦或身處他鄉、地位卑賤者,都對它有所耳聞,或是……將它幻作夢中的烏托邦。」
「江浮……」
「不……不是,十幾年前不是,千百年前……應該也不是。」
「十幾年前如何?」
「如今的我聽過,那裡的顏色,是淡淡的櫻粉,綴有斑斑殷紅,小嶼星羅,中心是桃花樹,其狀貌……勝峰之高,勝山之寬,是遊子的甜蜜鄉……」
「千百年前如何?」
「我還從未聽過……」
「難道史書不錄?」
「燕平的史書,比百字而不如。」
「歷史可是記錄著真相。」
「虛假的歷史……真相又怎能浮出?」
「燕平不需要歷史?」
「真相不需燕平,燕平所需……也並非歷史。」
「所以……人們需要名合格的史官。」
「總歸是會有的,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個人,去記錄歷史,去發掘真相,但不是史官,也不是誰的官。」
「那...人們需要誰?」
「人民需要的……是事實。」
……
……
……
正篇
燕平十三年冬,值越年之際,處晚間亥時(此處約22:00左右)天降瑞雪。
……
昔寧州的中南部,是稍負盛名的撫溪市,傍水而居,其水道寬而清,纏滿城中,而如今之日多以結冰,堆上雪花。
市中道路寬大,滿目即高樓與古院,古今交錯,廣架天橋,而又不掩日時瑕光。
市中心處,長街數十里,橫管交錯,空中雪下未行多少車輛,而行人絡繹不絕,市井喧鬧,其服飾各異,有之古樸典雅,亦之前衛美觀。
太禾堂,取名於平生州境內太禾湖之名,為平生州人所設,想來是睹物思鄉,其內工作人員也大多是平生州遷移而來。
此店是為飯館,菜系也皆為他們那的本地特色,跨年時節,今日生意也比往常火熱許多。直到稍稍夜深,服務員或後房廚師終於可以放慢節奏,而有的服務員也終於能略微休息小會兒。
只見一群工作服穿戴整齊的服務員正於此時坐在牆邊喘氣,有的手中還拿著餐盤扇風,或許是店內空調與自身忙碌的原因,大雪天還要在此處扇風。
「呼……大過年的不讓人消停,體諒體諒嘛,累癱了快……」
「工資就這幾天翻倍,還提前發了,你偷著樂吧……」
其中兩人一個叫李阿明,一個叫王財,皆是氣喘吁吁。
李阿明聽后卻不以為意,只是降了降聲音,訴起苦水,待歇息一會後,他又像是想到什麼,看向身旁一人。
那人蹲坐在牆邊,手拿餐托,戴著白手套,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憊之色,只是沉默的坐在一旁。
李阿明奇怪地皺著眉,問道。
「青子欸,你……不累?」
青子沒有看他,只是獃獃望向前方,輕晃餐盤,隨口答道:「還好,不太累。」
阿明不解。
「來,青子,看著我。」他語氣柔和下來,眼眸深情。
青子稍稍睜大眼睛,不知其所謂,但還是照做,側身看去,
身後束著的長發落在一側肩頭。
阿明看著他,同時一隻手搭在他肩頭,青子看向那隻手,卻被阿明捏住了下巴,被迫把頭轉向阿明。
阿明盯著他,透過青子前額頭髮看著其雙目,那雙眼睛是雙異瞳,右眼與常人無異,而左眼卻是透藍色之中夾雜著晶綠。
而青子的面容也十分年輕,看來最多不過二十齣頭,卻顯著老成與冷峻,臉上也有似久經磨礪的痕迹,但此刻神態卻挺溫和。
「青子,你是男人。」阿明深情道。
「你的舉動讓我有點懷疑自己。」青子心裡有些彆扭。
「你是人類。」
「你不是?」
話剛說完,青子的嘴突然被阿明一把捂住。
青子支支吾吾地,似乎想問他要幹嘛,洗沒洗手?畢竟此刻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還照舊戴著手套。
阿明把方才搭在他肩頭的手放在自己嘴邊,擺出噤聲的手勢。
阿明捂著青子的嘴,故作浪漫道:「別說話,哥說著,你聽著。」
青子眼中無奈,點了點頭。
「青子,是什麼讓你忙前忙后忙廚房,拿著低一倍的工資還拼死拼活乾的?」
青子不知其所云,沒有抵抗,板著臉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
「是年輕嗎?」
「……」
「可是你貌似也不會什麼術法,就算年輕力壯也扛不住。」
「……」
「靠幹勁嗎?可哥不見你激情。」
「……」
「是種族啊!青子。」阿明突然提高聲音,嚇得青子一激靈。
阿明放開捂住青子的手,隨機雙手搭在青子肩頭,青子也終於能好好喘上口氣。
「青子,哥沒求過你什麼。」
「可是你昨天借了我大半工資。」
「額,家裡人生病,就你能借給我了,你理解我的,這點哥對不住你。」
「嗯,你接著說。」
「青子,哥觀察你很久了,很少求過你,你瞳色不同常人,幹勁強於常人,發色淺於常人,還不苟言笑,哥猜,這一定是你們種族的特性,尤其是不貪財這一點,哥猶為喜歡,一個月的工資你就給自己留一點,借給哥這麼多,哥太愛你了。」
「可是……」
「你看,頭髮還帶打彎的。」說著,阿明卷了一撮青子那略曲的頭髮。
「……」青子等著他繼續說。
「青子,哥哥人生大事沒有著落,家裡人催得緊,而哥又很中意你們種族的性格,你看……能不能給哥哥介紹些?」
「嗯,挺好。」
「你答應了?」
「可我是平人。」青子淡然說道。
「嗯?普通人哪有這樣的特徵?」阿明疑惑道。
「沒準是基因變異呢,總之我確實是平人。」
燕平的人類分為眾多種族,皆有法律條文承認其權利,而其中人類的主體——「人族」則統稱為平人……
阿明見青子一臉無謂,便道:「哎呀,是不好意思嗎?用不著,我的弟。法律都規定了,不管你長什麼樣,什麼種族又或什麼妖魔,只要帶著腦瓜,遵紀守法就算人類,沒人歧視的。」
「……」青子拉長著氣,無語相言,似是無奈便乾脆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側著身閉眼休息。
阿明見此,也只是饒有意味地淺笑了一下,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別的心思,只是忙碌之下打趣一番。
說到底,他自認為跟青子走的最近。
雖然平時不說話,但憑青子大方借給他工資並只給自己留一些以過生活這一點,他就覺得青子這人值得交往,只是外冷內熱,還債還未來及,他也就不敢奢求什麼。
而且,陪青子說說話,自己也能添些愉悅,可做是增長友誼的方式。
「害!」
阿明心中愉悅,嘆一聲以做清除疲憊,而一番交流下,他也像是洗去了倦意。
隨後收拾了心情,沐著這店內的新年氣,起身去幫起了其他店員,服務客人。
而眾多店員就是在這最為繁忙的幾天,輪番接班,等到下一位店員,然後各自找個不礙客人的地方,隨便什麼姿勢,就在客人的喧鬧聲之中享受片刻休息時光。
門外的洋洋白雪在店內的氣氛下,也不再如所看那麼冰冷。
當!
此時,清脆的鐘聲敲響於市內,在跨年的那天,每個半小時,市內的鐘便會同時敲響,其聲勢甚壓風雪一頭。預示著傴僂的舊日逐漸走向澎湃的新天。
而若到零時,那時更將是煙火齊鳴,街巷喧騰……
……
「十一點了……」青子閉著眼睛,心中思緒不斷,對於新年他並不能提起什麼興緻,而更另他好奇的便是,自他來時那心中愈演愈烈的缺憾。
此外,他總是難以察覺,自己似乎遺忘了很多,來時發生了什麼,來之前自己又是怎麼樣呢?
他習慣於細想自己每日的經過,連他自己也不知這習慣從何而來,而且每次回想好似都已忘掉了什麼。
「我年紀輕輕不會老年痴獃吧……」青子心中自疑。
明明記得很清楚,可這莫名的遺忘感總縈繞他心頭,逼迫他去沒有目的的回憶,而對於時間,他也只能將信將疑的判斷出自己大概是來了一個月左右。
「明天……第三十天?」
他思緒微亂,四處的喧鬧與吉慶之氣反而令他莫名心中複雜,猶如久旱般,心田乾澀。
「嗯……」青子長長地哼著氣,嘗試使自己平穩下來,或許,那些所謂的感覺自始至終是無意義的,畢竟在這種日子裡,他收穫很多。
近三十天的安穩下,那些情緒或許並不算什麼,從每天早晨開始,努力忘掉它們,關心身邊,活在這種日子裡才是他此刻想要的。
既然已經一月安寧,那麼下個月,下下月,下一年都可以繼續下去,努力工作,交些朋友,儘管中途會有不可避免的不愉快。
而此刻,若想要實現自己近期的理想,就必須去努力拋棄這些不良情緒。
「我想想……怎麼做呢?」
或許,回想下近期的日子?
「對。」
青子心中不停冒著問題,而他便在心中不停回答。
他想到,在這一個月內,他住在老闆替他租的簡易屋子,與周圍的店員說說笑笑,儘管他自己並沒有怎麼笑;或者某些人好奇他的來歷、種族、家人,而自己並沒有回答;又或者有人笑自己難看的笑容,而自己則也學著玩笑。
的確,這種輕鬆的日子令人愉快。
回想下最近的事確實怡人心神,那或許……以前也能有像這樣的……
「以前……」青子不自覺的說出了聲。
那以前的他……
青子說著那二字,卻突然睜開了眼。
「以前?」
這二字猶如石塊一樣,激起了他那原本逐漸平穩的心。
青子突然坐直了身子。
「我……」他眼中有些失神,那莫名的複雜的情感再次衝破障礙,涌了上來。
「熙青……」此刻,一聲呼喚傳入他的耳中,不知從何而來。
青子聽后,耳朵猛然刺痛,在捂耳的同時,他腦中突然出現了數幅畫面。
畫面之中是一兩道聲音,而某些語句則被不自覺的省略。
他看到,自己彷彿站在一處法庭上,視野狹小,只能通過一點光亮,而自己面前則坐著數位看不清面貌,身著正裝的人,中央的男人說著,台下的自己則如先知一般,語氣自在的說出男人下一句要說的話。
青子的眼睛逐漸睜大,他看著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畫面,隨著畫面中的自己同時低聲念出那些似曾相識的話。
「於上所結……」青子的眼中從失神逐漸煥發光亮。
「鶩緣州……法庭……」
「依法宣判……」
「原臾南氏之人……」
「承祈……餘孽……」
「熙青……」
「……之刑」
話至此,青子戛然而止,畫面靜了下來,一切暫停,而就在自己心中愈發增加的震動中,他驚醒過來。
「誒!woc!」
待熙青又一次睜眼,耳旁突然傳來李阿明的驚呼,而悠悠轉醒之間,他似乎看見工作回來的李阿明正拍著胸口緩氣。
熙青發愣,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此時,阿明口中嚷嚷道。
「青熙瓜!你嚇著哥了知道不?你特么臉剛才扭得跟跟麻瓜似的,咋拍你也不醒,我尋思咱這也沒有客人是鬼族的啊,你硬是跟中邪一樣,哥差點給你人工呼吸了,要哥剛才做了,你可得負……」
熙青回過神來,耳朵並不能聽見阿明的聲音,只有陣陣耳鳴,隨著他回神,他抬起手打斷阿明說話,問道。
「慢著……現在,幾點了?」
青子喘著氣,額頭冒出冷汗。
阿明見狀也沒有再大呼小叫,嘆了一聲便拿出手機準備看時間。
「我看看哦……現在,十點……五十九分,怎麼了?」
話剛說完,阿明手機上的數字便蹦到了十一點,而鐘聲恰好此時響起。
「嘿!不講武德,偷襲!」阿明吐槽道。
熙青也有些頭大,方才的事真實的讓他感覺不像做夢。
可是,那缺憾感怎麼……
「喂,青熙瓜,咋還發愣呢?」
阿明的話在他耳邊回蕩,而他的心神也在不停搖晃,在這四處繁雜的聲音中,他努力尋找著其中說與自己的話。
可漸漸的,他只聽見一聲聲尖鳴愈發清晰。
「熙青!」
一聲傳來,熙青的神情莫名的惶恐了幾分,捂住了腦袋,那聲音無比刺耳,他不得不儘力鎮靜下來。
而那一聲聲呼喚兀地傳來使他越發清醒,且激起了那心中陣陣的情緒。
「熙青!」
「熙青。」
……
又是陣陣呼喊,而腦中此起彼伏的聲音大致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關懷備至,彷彿是在舒心。
而另一個聲音則猶如炸響般,像是怨毒的咒罵,猶如千萬人喊叫,並夾雜一個個接續的凄厲的聲音,十分尖利,且隱隱有燃燒的噼啪聲。
那怨憤的聲音似乎是要誅滅他們仇恨的目標般,令熙青心神不寧,並且伴有莫大的哀慟與恐懼,時刻炸於胸膛之間,令人痛苦萬分。
在那陣陣呼喊之中,熙青痛楚的捂住了胸口撐著身子,大口的喘息,隨後便強忍下了那心中「無端」的苦痛,如咽粗泥。
阿明在一旁緊張起來,想要上前詢問,似乎除了熙青,沒有人能聽見那道道聲音。
熙青身體之中隱隱掙扎,忍耐著,讓自己看起來盡量正常,卻還是不由自主的低下身子,他將手搭在阿明肩膀上,頓頓地說道。
「明哥,你……先回去工作,等會告訴店長,我有事……要出去……」他隱隱感覺到,似乎是自己與這裡互相排斥,抑或不知名的原因,驅使自己離開。
「你這怎麼跟被人爆擊了似的?」阿明奇怪道。
熙青難受而依然忍耐著,只是如同開玩笑似的說道:「時間到了,我只是……等會……對象要沒了……我難受……」
可話剛說完,他便又聽到了那聲呼喊。
「熙青!」
熙青嗓子支吾,不讓自己因為這感受而叫出聲來,但眼角還是因為痛苦而不禁滑出一滴淚。
阿明嘴微張,似乎是震驚,而見到青子這番模樣,他心中也是震撼,明白青子是要去分手,隨後還是拍了拍胸脯說道。
「兄弟,哥祝你幸福,你的後事哥來善後!」
青子不再管阿明的說法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只是在得到肯定后,他也放了一點心,隨便拍了拍阿明的肩膀,勉力從此處離開,站起身朝更衣室走去。
又是那不知為何的驅使,他走進更衣室,不假思索的朝深處走去,脫下工服,而工服下面只有一件古式長袖衫,在步伐前進之中,他將貼有自己名字的工服整齊摺疊,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隨後在最深處的一處木架上拿下了那件衣服,準備穿上。
而那件衣服自他入職起便一直寄存在這裡,不再動過,趁著緩過來了一些,他拍了拍衣服,沒什麼灰塵。
不明顯的遲疑過後,他便迅速地將其穿上。
那是一件古式的連帽束腰白袍,但此外也有一定現代風格。
那白袍樣式上莊重正式,頗具典雅。通身工藝複雜美觀、整潔,而穿戴方便舒適,使穿戴者隱隱有不動如山之勢,但似乎因時光太久又或使用不慎,細看之下能看出些許痕迹。
熙青沒有摘下手套,只是在穿好白袍后朝更衣室外走去。
「熙青!」
「熙青!」
不應心意,那呼喊再次傳來,熙青身軀一陣,五臟六腑猶如霎時間被壓迫,而那痛苦之下,熙青也越來越難抑制心中的躁怒。
痛苦往往容易激起人的脾氣。
滿耳間,只剩下了惡毒的怨恨之聲,凄慘的嚎叫令他身心巨顫,耳膜像被撕碎一般,痛楚直逼大腦。
他衝出更衣室,快步走向門口。
而將走出門口之時,那身旁一服務員似乎是看出青子的不對,便叫住了他。
「熙青?」
店員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子半扭過頭,向左後方看去。
店員關切道:「熙青,你……」
而此時,那聲音再次傳來。
「熙青!」
熙青眸中綠光愈甚。
店員抬手之間,熙青怒聲喊道。
「閉嘴!」
僅是一聲,那店員便被震懾在原地,此刻既有不解,又有在看到熙青模樣后的驚恐,渾身發顫。
而這一舉動無疑引來眾人注意。
熙青回神,像是清楚了自己方才的失禮,神情無措地小聲道了句對不起,便戴上了連袍白帽,衝出門外,擠過人群,消失在大雪之中,留那店員愣在原地。
李阿明見狀走了過來,嘆了嘆氣,拍了拍那店員,安撫道:「青子情感受挫了,男人之間嘛,相互理解下。」
「嗯……啊?」店員似乎還未從震驚回過來神。
「唉,我不懂,但我想…一定很不好,元芳,你怎麼看?」
「呃,明哥,我有對象的,而且我叫方剛。」
「嘖。」
「但,明哥…這不對啊。」
「哪不對?」
「他沒手機…怎麼跟他女朋友聯繫的?」
「啊嘞?」
「他之前還挺正常的,要分手也不至於現在才反應啊。」
阿明心中震撼:「好有道理」
青子要是在跟他說分手那會沒什麼反應,他還能理解熙青只是在約定時間去赴約而已。
可那沒了雙親一樣的痛苦,就算再怎麼能忍也不至於一天都不會表現,雖然不排除其他原因,但,貌似真的有古怪。
「嘶,頭好癢。」李阿明撓了撓頭。
店員繼續道:「明哥,這……」
阿明聽到店員欲言又止,也是看向了門外,喉中一噎,而他心裡也在此時做了個打算。
……
……
街上人聲鼎沸,霓虹燈閃在城中,店鋪商場,高樓林立,古宅掛起明燈,裝飾奢華。
四處皆是蒙著茫茫白雪,夜空白點輪番乍現,在眼中越落越近。
四周的寒冷使熙青鎮靜不少,而真如感覺那樣,出了店后,那痛楚果然減了不少,可還是難以適應,且持續不斷,儘管呼喊已於此時停止。
滿天飄蕩的凈雪紛雜飛散,地面的影子在行人腳步中模糊抖動,刺眼的燈光搖曳著,人群的密集反而使地面漆黑,可觸的身軀掠他而過,身旁的世界來回穿梭,視線模糊,讓人抓不住身影,心緒繚亂。
瀰漫的燈光此刻使陰影如此扎眼。
青子想回到熱鬧的店中,可腳步無法驅動。
他不知行走多久又或奔跑多遠,只知那鐘聲在這期間又響起一聲。
「熙青!」
聲音逼迫著他,而那莫名的惆悵又時刻阻礙著他,他鼻子嗅動,空氣之中,飄散著一絲不明顯的氣息,十分熟悉。
阿明說青子拼死拼活的干,不知疲憊,而此刻,這似乎是他自己第一次,又或工作以來唯一一次這麼累過。
迷茫是駱駝在沙漠里最有可能被壓死的因素。
熙青拽著衣服,不知目的的隨意走動,跟著前行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終索性在一片牆面旁坐了下去,口中呼著白氣,呼吸快了幾分。
他想休息,哪怕一會。
「熙青!」
他身心刺痛,可也無力抵抗了,只任風雪肆虐,蹲坐在牆邊,低下頭,捂住了身子。
從先前至現在,一切都發生的很快,又莫名其妙,或者說,只是原因自己並未發現,只是這不是意外的意外令自己一時難以接受。
熙青無端流下淚,放任鹹水滑落,放任情緒與紛雜之事縱橫,放任心中不知為誰的悲痛,而這些又是怎樣來的,他卻並不清楚。
這淚水從未增添什麼哀痛,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揪出一抹莫名的…痛恨。
狂風吹落熙青的白帽,在啜泣之中,熙青知道自己忘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也終究會在找上他,如同神秘一般,在他徹底鬆懈的時候,讓他猝不及防。
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待下去——他只是累了。
「熙青!」
「別再說了……」熙青無力說著,語中失意,不再抵抗。
「熙青!該死!」那聲音時刻不停,語氣變換著,可聲音依舊能穿雲裂石一般。
越年的雪下的急,一時之間便蓋住了熙青的身體。
熙青抱住自己,安慰一樣,輕晃著身子,哼了下調子。
「徑繞…燕平,長越,千里千之……清湖太禾……」
還未多久,熙青停了下來。
「熙青……」那聲音不再是銳利刺耳,只是像冤死的哭嚎。
痛著他的心靈,喚著他的記憶。
「我只是…只是累了……」熙青喃喃道。
睏倦一般,熙青閉上了眼睛,慢慢地陷在了漆黑之中。
……
……
「熙青。」
「熙青。」
「熙青?」
……
昏暗內無數種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響徹在他身後,熙青依舊沉默著,充耳不聞。
而他睜開眼,眼前只有意料內的暗淡。
「熙青……」
又是一道聲音傳來,但熙青在聽到之後卻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靜,反而是身體一怔。
混沌之中,那孩童的聲音微弱卻又無比清晰,令熙青顫抖起來。
他平生並不怕鬼,只是這看起來的正常,就像夜晚照出自己的鏡子一般,沒有變化,卻總能令人不寒而慄。
「青啊……你為什麼,不回過頭來?看看他們。」
「……」
「你沒了膽子?什麼都沒有……」
「……」
「還是……你忘了?」
「……」
「就這樣,好像無辜了……」
「……」
「那城中……」
「……」
「那火……是亮的……火裡面……」
「一刻……」
「嗯?」
「一刻……也不敢忘……」
熙青應道,在這一刻,他的聲音露出了苦楚,心頭如泣。
他慢慢站起身,霎時間,那晦暗消散,天地轉換。
他回過頭去,看向那漸漸明亮的景象,他神色蕭然,睜大的眸子注視之間,他轉過身去。
隨後,跪在了地上。
啪嗒……
一滴雨水滴在了他的臉上。
淅淅瀝瀝……
長靈十六年冬,三年大旱以來的第一場雨。
熙青跪在地上,土地乾裂不生野草,而一場雨,使地面無比泥濘。
熙青眼中失神,面前的城中寂靜無聲,城中石路上積起的雨水染上鮮紅,空氣中瀰漫著因雨水而沉降的焦炭味。城中的黑煙因雨也同樣落下,濃煙穿過細雨,留下滿身窟窿。
他看向自己的手,十分幼小,卻沾滿黏糊糊的血液,這一年的他年僅六歲。城牆上的匾被濺上乾涸的發黑的血,依稀可辨得三字。
「臾南城……」
「熙青…」
他再次聽到那孩童的呼喚,心中簡短的掙扎后,他回頭看去。
而身後,是一個被黑色紗布纏滿全身,束縛住身體的孩童,被拋在地上。
那紗布下的模樣熙青比誰都清楚,畢竟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
「你…說謊。」
「我從來沒忘。」
熙青木然道:「不止這滿手的血,哪處也洗不下。」
「不論何時……」孩童和他一同低聲道。
……
……
雪夜中,他漸漸睜開了眼,路燈在旁閃爍,風伴著雪,轉起一輪輪白月。
那臉上的悲憫愈發顯眼,可天然的冷峻又無法掩去。
他感覺到,先前熟悉的氣息正移動著。
跨年的鐘聲響起,煙火齊鳴,混雜著遠方突生的陣陣爆鳴與術法的色彩,熙青向一旁看去。
店鋪緊急關門,路上的行人朝著術法轟鳴的相反處逃跑,以那裡為中心散了開來,燈亮少了許多。
他聽見許多哀嚎,聞到了瀰漫的血腥。過年的歡樂響在其他街頭,這裡卻變了樣,世界的角落時刻有人悲傷……
他似乎淡然的接受了自己的一切,心中是少有的平靜。
熙青摘下了手套,當摘下左手之時,他稍稍一愣,隨後徹底摘下。
原來,這左手早已沒了知覺。
他左手的手臂為不明金屬所制,覆蓋著片片如魚鱗般細薄起伏的鱗片紋路,複雜而整齊有序,甚至不比血肉之手遲鈍。
他想到自燕平建立起便在奔波的十三年,漫長,沒有成果,目的是什麼呢?
他不想騙自己忘掉,那些死者的哀嚎自六歲起便催促著他,猶如審判。
一月前,或者是遊歷此處時的長久的疲憊,而世界埋沒的屍體他早已望不到頭,停下來未嘗不是上佳之選。
但這所謂的閑適使熙青愈發明白,他從沒得到原諒,不論是死者中的誰,抑或他自己。
他看著逃離的眾人,想起來一段話。
那是城中的老人所說。
「找不到家了,要回頭。」
「回頭了,又怎知全是鄉愁。」
「人累了,就要落腳休息,如鳥一般擇枝而息」
「等時間一長,失了勇氣,走下去了,便也瞞不住自己。」
熙青回想著,站起身,街上已看不見人影,就像先前奔波一樣顧忌。
他朝著術法響起之處走去,身旁白雪在四方的煙火下照的五光十色。
而那先前引導他的氣息便在前方。
路上無數個腳印,延伸向他的後方。
他沒怎麼怕過,不會擔心受傷,只是,他想知道那氣息是什麼,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又或者,此時出現的氣息到底是什麼目的。
在一處十字路口,幾百米外,雪深之處,還有點點明光,不時亮起,伴隨鳴響與咆哮,還有肢體撕裂的聲音。
隨後地面震動,隨著土地破碎得聲音落下,一切陷入寂靜,只有凜風雪影。
除了先前那熟悉的氣味外,他似乎又聞到了另一個氣息,似曾相識。
他繼續走去,他想起先前撤離的眾人所喊的話。
「妖患嗎?」他喃喃自語著。
而循著氣味深入之中,那兩種氣味越發接近了,雖然還有千米有餘,但熙青的心臟也是不由得一緊,只是因為那熟悉的氣味。
寒風吹動他的白袍,如同水中狂瀾,四起漣漪般晃動。
隨著腳步挪動,他周身的建築與地面損壞愈發嚴重,而四處更是散滿殘肢與屍體,血污四濺,他卻像早已司空見慣,可還是低垂著眼,心中複雜,嘴中發澀。
他鼻翼輕動,抬眼向大雪覆蓋的馬路一側看去。
那是一個他所熟知的味道,他不再管另一個漸漸逼近的氣息,不去聽那百米外的低吼,而是朝著那氣味移動著。
那路旁,是一具自腰部被扯斷的身體,下半身早已不翼而飛。
那身體躺在路邊,苟延殘喘著,流淌著鮮血,穿著熙青所熟悉的羽絨服,而熙青也是不自覺地心中一滯。
他走去,儘力加快了步伐,卻總有無形的阻攔,讓他難以趕至那身體一旁。
不久后,熙青走到那處之後,半跪於其一旁,扶起了那具殘軀,用右手擦了擦那身體面容上的血液。
熙青替他遮了雪,看清了他的面容,而熙青認出了他,卻未叫他的名字,只是心中明白——李阿明。
而就在不久之前,李阿明也同樣看出了熙青的不對,在簡單的同店員打過招呼,讓其幫忙照料自己離開后的事情,加厚衣服后,便離開了店,跟著熙青的腳步去找到他。
可或許是阿明出發太晚,怎麼也無法看到熙青的身影,只能一遍遍的詢問路人,描述著熙青的特徵,在滿天風雪之中尋找。
而他也最終因為那一時的差錯,走入了這裡,而與熙青僅有百米之遙。
阿明咳著血,眼神渙散,身下空空蕩蕩,器官已經暴露。
「青子……哥…是不是…找到你了?」
模糊之中,他好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像那人問去,而他心中已然好受不少了。
「我在這……」青子應道,此時他蹙著眉頭,心中難以言說。
聽到聲音,確認了來人,阿明眼睛稍稍閉下,隨後儘力撐開眼皮,嘴角微彎。
「青子……你……你TM…就是跟……那麼個玩意……分…分手的?」
阿明的脖頸早已被不知名的物體貫穿,聲音模糊,一字一句之間便夾雜著血沫,全靠一點術法強撐,但也是強弩之末,終要如茫茫星火一般,消散在曠野之中。
阿明笑著,青子默默點了點頭。
「你眼光……真…TM的…差……」
「我知道……」青子捂著他脖子上的傷口,對於這種傷勢,此時憑自己根本無力回天。
「青子…我發現…一個事……」
兩人似乎是閑散的聊著,沒有談及這發生的事,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了,能做的也只有像這樣儘力撫慰傷者離開,而阿明似乎早已神智不夠清晰了。
「什麼?」青子問道。
「那東西……還……還是公的……」阿明張開嘴,似乎是想笑幾聲,可只能費了力氣咳嗽幾下。
青子輕皺著眉,卻在此刻不擅長地笑了一下,表情奇怪。
「你…笑得……比你對象……難看……」
慘白的臉上,阿明笑意甚濃。
「青子…剛才……哥……很帥,可是……哥沒贏……群毆真不是……不是真理……」
阿明只是誤入這裡,最終也只能被迫,憑著滿腔熱血,與那些真正修行術法的人去對抗那方才不知名的妖物。
「很帥。」
「但……你的氣質……青子啊……跟哥看的一個……小說主角…一樣……裡面…有句話……」
「嗯…」
「哥說了……好像……好像是……我弟小青……有那啥之姿……」
阿明忘了詞。
「嗯…」
此時,李阿明喘息之間像是聽到了先前生物的嘶吼,終於想起了正事,用儘力氣說道。
「跑……」
熙青無動於此事,只是看著懷中的阿明。
阿明似乎也感覺到,青子的左手,很冷,但卻讓人安心。
「我聽你話……」青子輕聲說道。
「青子…在那之前……你……幫哥一個忙……」阿明鬆開了拽著青子的衣服的手,而後緩緩先開了自己的衣服。
阿明的身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蠕動地膿包,熙青看后,卻並未驚訝,因為根據那生物的氣味和阿明身上的傷口,他就已經做好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事情了。
在他回憶起自己十三年的奔波之後,那些屬於自己的經驗與負擔等也隨之而來。
「青子…把哥……處理掉……哥不怨你…」
青子說不出話來,而阿明似乎也到了盡頭,生機慢慢散失,他的身體也好像發生了莫名的異動,青子知道,那是那堆膿包下的生物導致的痛苦。
「哥…對不住」青子話罷,沒有任何猶豫。
瞬間,一道血肉與骨骼破碎的聲音傳來,他的左手應聲穿透阿明心口,破壞了那些阻擋的骨頭,壓碎了阿明的心臟。
阿明神情也是在死亡之前顯露了震驚,說出二字。
「牛……逼……」
阿明伸出了最後的大拇指,他心中也是不禁想,獸人還真特么是天生要強。
或許他自始至終認為青子天生跟他們種族不同,再弱也比普通人強上不少。
阿明也交代過讓熙青處理自己之後儘快逃跑,而這是他目前唯一囑託的事,奇妙的是,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反而越來越清醒,只是視線越來越暗。
但是,越是清醒,他就越會想起許多事情。
「好像……忘了家了。」阿明似乎想起了家裡的事,但,好像不管他或者抑或死了,都不能對家裡起太大作用。
「工傷費是多少來著?」他一茬接一茬的想,思緒飛快,畢竟馬上就能休息了。
他確實也不想醒來了,剛才膿包涌動的時候蛋碎一樣的痛苦他確實不想再體驗了。
熙青看著阿明生機飛快流逝,直至最後,徹底斷了生命。
但阿明身體的涌動還未因為其死亡而停止,熙青也明白,這是那妖物身上之物的寄生手段,在這個階段,破壞心臟也只能起到削弱的作用。
除此之外,那頭部依舊要破壞。
熙青沉默著,面對眼前這個人,要親手摧毀他的頭部。
隨後,熙青輕聲嘆了一聲。
……
幾息之後,熙青的臉上濺滿血液,身前的阿明已經心口貫穿,頭顱破碎。
他分不清哪些是鵝絨,哪些是雪花。
熙青此時也並不清楚,自己的受傷沾過多少人的血,而這樣的日子才正是他不得不藏下來的原因,也是他不得不習慣的過去。
可這路是一個個人堆起來的,這也是他為何習慣這些生理不適之物的因素,長此以往,也不得不淡漠起來。
阿明算是這近一個月時間的特殊之人,卻並不能改變他什麼。
臾南的大火之事下,阿明也只能成為絆在他心裡的一座大山的石塊,激起他情感上的一點漣漪,最終歸於平靜。
熙青將沾滿鮮血的手放在雪中,而總有血跡難以抹凈,腥味刺鼻。
他站起身,輕嘆半許,臉上是早已習慣可卻並不喜歡的麻木。
熙青低垂著眼,摘下了那藏於襯衫下的圓形白玉。
那玉凈透溫潤,雕刻複雜,有魚型卻有不輸鸞鳳之色,魚首朝尾呈閉合之勢,細緻觀察之下,還能看到魚鰭與尾部漾起的水花,可說為不俗之物。
白袍吹動,掀起陣陣風聲。
思考之中,熙青的手握緊了白玉,他不會跑,也不能跑。
咔啦一聲之後,熙青手中的白玉應聲碎裂,他甩出手中的白玉碎片,而眾多碎片便順勢接續飛出,浮在空中,彙集成一條存在缺隙的白色直線,而直線外是一圈圈狹窄微小的紫色符文,纏繞在那碎片匯成的直線周圍。
他猶豫著,抓向直線尾端,頓時符文轉動,不明顯的光色於符文上顯出,霎時間,熙青的手上出現了一把橫刀。
那刀覆有黑如鐵鏽之物,但均勻平整,顏色如一,其上又有點點光色與暗紫色的符文附在刀身兩側,猶如星辰一般卻並不扎眼突兀,反而因顏色含蓄自然而有絲絢麗神秘之彩。
其刀柄則刻有如水渦一般複雜有序的淺痕紋路,且同那橢圓護手一樣帶有漸變的深沉玉綠色。
這一瞬間如此相似於過往,可令他心中疲憊。
風雪密如白布,呼嘯之聲卻如此寂靜,地面凹凸不平,路飾雜亂,令人發嘔的屍體躺在各處。
熙青耳中聽著那先前妖物的吼叫,邁步前去,而鼻中所嗅氣息愈濃,遠處陣陣低吼,近二十米的巨大陰影於雪中橫欄前方。
熙青聽到,那妖物此時喉中正發出不明顯的低鳴,在那聲音驅使下,零星十幾個屍體踉蹌奔他而來,無一不是身軀內密布孔洞,破開衣服從中鑽出蟲子,身軀有如阿明一樣被貫穿傷口。
倘若先前不那般處理,阿明也遲早會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熙青也想過,若是等阿明身軀異變之後,自己在去殺死他或許就沒那麼愧疚了,到那時僅需破壞頭部便可致其喪命。
可熙青曾見過,活人變化之中的痛苦,這才放棄了想法。
他靜看屍體衝來,而他們身後又有接續不斷的屍體。
熙青稍稍閉目,隨後嘆了一聲,睜開眼,輕揮手中橫刀,衝來的傀儡屍體便應聲從中間裂開。
一刀刀下,熙青除了適應外還有莫名增添的負擔。
傀屍如沙四處湧來,他緩著步子,只待其靠近才一刀揮下,直直走向那妖物,而不曾變過方向。
僅僅是傀屍,可輕易擊潰,但他們曾經卻是活過的人,男女老少,又或幼殘等。
熙青挪著步子,手中橫刀不知揮了多久才徹底停下。
而他站下之後,甩下刀刃上的黑血,才注意到那透白的巨大身體。
熙青抬眼看去。
那生物身軀巨大,不生毛髮,皮膚是死物的白,身體削瘦,皮肉包骨。
其軀體似人形,可比例甚異,手臂長至腳面而有餘,手掌兩足皆大至不符其枯瘦的身子。
其身上皆布滿密集的猙獰小孔,孔內生有硬蟲,蟲具口器以噬食獵物。
此物顱骨如貓,甚是剛硬,其雙目占其大半面部,不含眼白而通黑巨大,不生眼皮而渾圓。其面不生鼻腔,口分四瓣,口腔深邃,牙齒密集分散數圈共上百有餘。其口中央可伸出刺突型口器,細長而生黑肉色。
此等面貌足以令人心神驚懼,陣陣低吼更是讓人心生壓迫。而那生物正鼓動著裂唇,鬼神似的凝視著下方之人。
「咕嗥……」
熙青聞著氣息,並無幾分驚訝,此等熟悉他或早有預料。
兩相對比,此刻他的身軀顯得無比渺小,而他又有些出神。
他像是感覺到了宿命一般,看著那與記憶中如此相似的生物,逼迫著他將過去記得更加清楚。
雖然他並不信命,只是信每個人的選擇與否。
他想起,不知是多久之前,自己便與這個物種的一員見過一面。
他喃喃道「大概……是春天來著?」
心中如是想到,不由得神色恍惚,眼中飄搖,不覺之間,風月相移,塵煙復現。
……
「小青!」
「嗯?」
那時的熙青聽到呼喊,應了一聲,看來不過四五歲而已。
此時的熙青看著自己,身後幾個玩伴從他身影中穿過,與那時的小青討論著玩些什麼。
「小青!過來!」
「好!來了。」那時的他樣子乖巧,有著孩子的懵懂與開朗。
熙青立在原地,看著自己,眼中動搖。
孩子們討論著,小青舉著手問道。
「要捉迷藏嗎?」
其他人思索幾番,拍了拍小青,表示了同意。
「我尋了個…好地方。」熙青自語道。
小青在一個玩伴數數之時,與其他人對視幾下,便各自尋個地方躲藏,而他自己則躲在了一個樹洞之中,十分隱蔽。
他期待著,等著玩伴數完數捉人的時候,而自己藏到最後,去笑其它人不如自己厲害。
而等那人大聲數完數,預示著自己即將捉人時,小青抱著身子等待,可只等到了一聲慘叫和大地的晃動。
熙青仔細看著,兒時的自己躲在樹洞里,捂著嘴睜眼看著一隻咕嗥伸長著口器,將一個個玩伴的身體貫穿,送入口中,或是用手將他們捏碎。
直至最後,那妖物依舊尋著人影,巨大的陰影遮在他的上空,而自己早已說不出話。
直至一會兒之後它才意猶未盡的在遠去中逐漸化為人形,安然無恙地離開。
儘管它已經走了,但自己依然躲了很久,不知流了多少害怕的淚,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那時,他便記住了咕嗥的氣味,以及血的所有模樣。
那時,他們或許可以不用跑那麼遠去玩這麼個遊戲,只為不被捉到,又或者玩一個跑的更遠的遊戲,誰也捉不到。
而那時,或許就有人因他而死……
「你不妨……再往前看看…」
回憶中,一道孩童的聲音傳來,隨之畫面的轉換便未曾停過。
「九……十……十二……」
在記憶中,他默念著一個個數字,似乎是多少個與他有關的死亡。
直到畫面走至臾南城大火之時,他頓了頓,心情明顯的變化了些。
隨後,他垂下眸子,驀然間一字吐出。
「……萬…」聲音略啞。
隨後,數字不斷攀升。
而畫面在他十五歲時,轉換速度慢了下來。
他看到,自己在一處廢棄樓區之間,於雨夜手刃了曾經那隻四五歲時的咕嗥,而他對其的恐懼早已在臾南的大火之中,消散的無影無蹤。
燕平的律法是承認了各種的人權,但是卻對無戶籍者十分嚴苛。
燕平一直對承祈有所防備,對於讓各地自行處置無戶籍者的規定以及發現心藏前朝者可斬,且能領取獎賞的規定,幾乎是宣判了所有無戶籍者的死刑。
那時,自己不像現在這般偽造了戶籍,他也因為在遇到時的失神而險些喪命。
後來,他因對敵時的重傷,終於被捕,似乎是年齡以及自己身體的原因而被人輕看,隨後他在法庭之中,用出未知的手段炸毀了那裡,自此再次逃離。
而所謂對面容的追蹤,只要無人知情,便相當於不存在,反正他並沒有戶籍,也不存在所謂的檔案,從未被錄入燕平的系統之中。
熙青站在原地,不再念數,沉默著,一言不發。
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他活著,但不是為了自己。
……
他矗立雪中,手中執刀,時間似乎並未過去多久。
每隻咕嗥的氣息既有相同之處,又有自己的特殊,而這一隻咕嗥卻與多年前的那隻十分相似,讓他一時恍惚。
而這種遇見的安排,逼迫著他去想起那些內容。
而回神之時,那咕嗥的刺突口器便猛然襲來。
他彷彿看到,那時的自己不知在吃虧中斬了多少具傀屍,亦如這時,曾經的他一時失神,被那口器刺入胸腔,險些傷及心臟。
而那時,自己則回身一刀斬下一截口器,待脫離之後,便毫不猶豫的將刀刺入身體,挑出了那部分還在蠕動的殘留物,自己的雙臂在那時還是血肉。
而如今,他並不需躲避,僅左手一握,便握住了襲來的口器,同時,他攥緊了手,而那口器中空的部分則負責放置另一條自其喉中伸來的尖刺。
那口器與尖刺皆能收回口中,而那軟性尖刺便是種植傀儡的工具,那也是他當時為何斬下口器與用刀刺入自己的原因,畢竟他也不能保證咕嗥已經沒了別的手段。
此時,這隻咕嗥蹲坐在地上,口器被熙青握住,體型優勢此刻蕩然無存,而熙青的氣勢又不知勝於這妖物多少。
不論咕嗥如何掙扎,那口器都無法收回,那尖刺也只能在口器中四處鑽探,困在其中。
熙青手中用力之下,右手執刀,寒光之間,斬下了那截口器。
而待咕嗥掙脫開后,那傷口一端頓時產生盤旋攀升的氣浪,繞著那至長的口器,環繞著雪花飛轉,直至攀升至其口唇周圍,那一圈圈氣浪便立時收縮,將那口器斬為百段有餘。
刃銘於氣浪中傳出,在雪花兀然散開之時,那痛楚便立即從傷口處傳遍咕嗥全身,使其發出陣陣咆哮。
暴怒之下,咕嗥奮使右手朝他襲去。
而熙青僅僅緩步之間一躍,半空迴旋之中,反身斬下它的手掌,使其自手腕間分離。而那手掌則如失控的車子一般砸向周圍建築,激起塵埃飛雪。
而那時,他還不像這般,曾經他因傷而只能在快要接觸之時用刀身擋下一擊,可巨大的力道把他轟飛出去,咳血不斷。
現今,那斷掌的妖物詭異的面容因劇痛與震怒而變得更加醜陋。
「那時你猖狂到,不會料想如今。」熙青心中想道,神情不生變化,冷眼看去。
咕嗥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所謂骨骼與皮膚的優勢在他面前竟是如雲煙一般輕渺,此時它手腕處血液噴涌,而他早已轉怒為懼,駭人的嘶鳴於喉而出。
「那時間吶……熙青,怎麼做呢?」
記憶彷彿與現實重合,熙青看向虛影的自己。
「或許不跑,儘力了,死了,也遂願了……」
他好奇那時自己會怎樣做,心中冒出許多問題。
那時,他被轟飛出去,砸在一處建築之上,引發倒塌,身軀被埋進這廢墟之中。
怪不得是廢棄的樓區,建築質量還真的是低。
待塵埃散去,妖物立即將癒合的口器扎進廢墟之中,擊散碎石,用口器將貫穿的物體從廢墟中甩出,那物體便砸在一處柱子上,但僅是造成一處碎裂,漸漸滑下,癱坐在柱下。
雨水打下,那身影垂下腦袋,攥緊著手,武器不翼而飛,妖物眼睛端詳,看到貫穿的是熙青,便放緩了移動,停在了原地。
熙青並未移動,咕嗥再次用口器貫穿了身體,離心臟更近幾分。
而熙青除了身體在貫穿之時被迫晃動幾分,便再也沒有動過,像是失了生機。
「……」這時的熙青沉默著,看著曾經的自己,對如今身旁的咕嗥並不加以留意。
那時,他胸口貫穿,被妖物的口器抬至上空,而他的身體還在不停出血,身軀自然下垂,但右手一直握著。
妖物並不急於一時,反而再次將他甩出,而他的血液早已染紅雨水打濕的地面。
那妖物就像這樣反覆著,直至最後再次貫穿他的腹部,就是不傷及性命。
它的尖刺在先前用於癒合和種植傀屍之時已經暫時失了作用。
在反覆的疑心確認之下,那妖物才在最後準備將其送入口中,而那時的熙青仍然沒有動靜。
這時的熙青看著曾經,似乎早已塵埃落定,而他並沒有動作。
而那時
咕嗥徹底安下心來
但就在熙青即將送入口中之際,將被吞食之刻,熙青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抹厲色,盯向咕嗥的眼睛,嘴唇顫動,不知說了什麼。
隨後,熙青則被吞在了妖物口中,咕嗥也並未發現什麼不對,也並未感受到熙青的目光。
而在它喉中吞咽之後,心中安適之時。
不知為何,它聽到了一聲,玉器碎裂的聲音……
咕嗥,膚固而骨強,戮之須以斷頸,亦可得之以碎其心……
那時,他清楚了被吞食的感受,憑著一種手段,他並未被其牙齒碾碎,入喉之間,他好像明白了玩伴的恐懼。
他似乎也想起一句話,咕嗥的聲音是用死者的哀嚎堆起來的。
此刻,直須感受一番,熙青才知道,死者之眾,行其死法之後,熙青也終於明白,命早被自己註定了。
路的盡頭是死亡,而路中央,不得已的死亡也是終點。
亡魂眾矣,渺渺浮生。
若怨念滔天又或別因所使,可魂化鬼物,但大多靈智不高而禍亂人間。
因而鬼物長受轄制,鮮有能為公民者。
但無數個氣息,卻沒有能讓熙青感到長期未見而又熟悉的一個,至今茫茫多年。
尋找之中,他要活下去,恰如特殊的「向死而生」
由他們殺死,或在路途中抗爭而死,路途總歸是要贖下罪過。
……
熙青回神於現實,大雪依舊,咕嗥仍在,他像是再次明白了自己行於世間的緣由,此外便又體會到了安逸之外,自己原本的心。
他抬眸望去,神情冷峻之中卻又帶著如與生俱來般的堅毅。
他抬起橫刀,與曾經自己的身影俱行,面對著眼前的「心臟」
雨雪俱在,風聲塌來。
像數年前一樣,他再次揮下了自己的刀刃……
那一擊,奮盡所有。
刀聲劃過,無物不斬。
雪花分裂,橫向分佈的百米大樓攔腰截斷,而刀聲依然縱深劃去,直至千百米有餘,消失在天際,劃破夜晚。
而此時,咕嗥心臟那處,在刀聲消失之時,則見其身軀於那裡斬開的平面分為兩半,而其上身則直直滑落,血濺長空。
兩聲轟隆過後,咕嗥倒在原地,在風雪之間,命隕當場。
熙青靜靜看著,同時鐘聲響過,風聲呼嘯可寂靜不止。
他呼出幾口白氣,甩了甩刀刃,眨眼間,橫刀又成了系有細線的白玉。
鐘聲之間,熙青將白玉再次戴回頸上。
不知為何,他愣神半許。
恍惚之間,他輕聲一句。
「燕平……十四年了。」
燕平十四年其實在半小時前已經到了,煙火也不如先前多了,但對於他,彷彿才剛到一般。
這也告訴了他,自己的奔波生活已經來到了十四年之久。
看著滿地狼藉,熙青明白,不久之後就將交由「善府」處理了。
而那善府,則是燕平境內的一個部門眾多且涵蓋生活方方面面的公辦機構,除了政府負責處理的政策方面,很多事情都交由這個組織處理了。
但今日的善府,來得卻是比平常更晚,當真是新年疏忽不少。
熙青的眼神再次如眼前那般清冷,但少了迷茫。
他向四周看去,第一次欣賞起雪來,可心中沒有半點高興,眼前的雪猶如燒過紙后的灰燼。
說起來,他好像也沒有學過堆雪人……
閑緒之間,熙青走到一處屍體旁邊,蹲下身翻找了幾番,找到了一部手機,用主人的手指解開了鎖。
隨後,思索之中,他打了一通電話。
一陣嘟聲過後,電話另一頭接通。
「喂?」
「新年快樂,-店長。」
「哦~青子啊,新年快樂,欸?你哪來的手機?」
「借的。」
「這樣啊,那…什麼事,小青?」
熙青想起來,自己還有個餐廳的工作,但此時,他貌似也不需要了,阿明的事情……估計會有人善後的。
他緩緩呼了口氣,焦慮散了許多。
「我辭職了。」他利落的說了這句話。
隨後他掛了電話,沒有任其疑問。
他刪掉通話記錄等,在一頓滑動之後,將手機關機了。
最後,他又把手機放回了屍體原處,低聲感謝了一句。
不管之後如何,阿明與自己的事可能招致懷疑,但他也無所謂了,畢竟阿明終歸是死在了他的手上。
而思索之後,熙青也確認自己不需要再說多餘的話了。
這處大街上此時除了他以外,也沒有別的生人了,滿地的屍體中,大多被從中間斬開,他該道歉的人確實很多。
熙青搓了搓手,才意識到左手貌似更冷,而當他想再帶上連袍白帽之時,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隨後漸漸放下。
在這時,他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捂得嚴實了。
風雪稍緩,確實也漸漸暖和了些。
他立在原地,大概是想好了去哪,眾多店門駐於此處,走之前一個人清清身子,洗凈衣物或許也不錯。
只是,不論對誰來說,他都休息不了太久……
熙青挪動了腳步,輕聲之間又念起了歌中熟悉的詞,很快被雪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