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03、遇刺
不欲打草驚蛇,崔凈空他們明面上只裝作尋常出行,稀稀拉拉跟著七八個下仆。馬車也平平無奇,在許清晏這等錦衣玉食慣了的富家子弟眼裡寒酸極了,因而他才捏著鼻子不願意進。
他們速度不慢,出城后一頭埋進山林小道疾馳,雖然座上疊了幾層的柔軟妝緞儘可能地減輕了車內的震蕩,可孩子們難免嬌貴,馮玉貞把引枕塞到女兒身後,示意她靠著舒服些。
又拾起另一個,打算也給許清晏如法炮製,他卻不肯受,抱著兩隻胳膊,煞有其事地扭過腦袋,犟著不去看對面的馮喜安,連帶著馮玉貞也受了牽連。
馮玉貞原本便是極有耐心的人,生了喜安后更甚,又是對上孩童,當下也不覺得討了個沒趣,只將引枕擱在他身側,溫聲哄道:「你不待見我們可以,何苦委屈了自己?」
許清晏態度堅決,不肯受她的賄賂,然而或許是五更天便被從被窩裡拽出來,坐到車上乏困,又礙於車裡顛得慌,睡不著覺,便不上不下吊著,難受極了。
沒多久,在馮玉貞心平氣和的目光中,他自己伸出手,悻悻地枕在背後。馮喜安見狀,嘲弄地哼了一聲,馮玉貞隨即制止道:「安安,你也跟著睡一覺罷,一覺醒來便到了。」
兩個孩子各自尋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入睡,安頓好了他們,馮玉貞才倚在車壁上,只聽到雨點般密集的馬蹄聲,她臉面發緊,搓了搓微涼的手,沒有半分睡意。
窗幔忽而被一隻大手撩開,崔凈空的聲音有些低:「我聽見車裡有些響動,怎麼了?」
他一直伴在馬車左右,孩子們都閉著眼睛,馮玉貞便乾脆傾身伏在窗台上,略微探出腦袋,向外道:「沒什麼,把兩個孩子哄睡了,我也鬆快些。」
她有些猶豫,想問一問「人質」兩個字的具體含義,可是又怕許清晏沒睡熟,不慎走漏了風聲,只好旁敲側擊道:「這個孩子是誰?」
崔凈空語氣淡淡,說出的話卻叫人跌了下巴:「當今太后的親侄子,許清晏。」
這個名字竟然有些熟悉——馮玉貞倏地扭過頭,不可置信地瞧著那個張著嘴呼呼大睡的男孩:他是許清晏?那個三歲孩子如今都這樣大了?還是太后的親侄子!照這麼說,那麼她宿居多年的許家豈不是皇親外戚?
天色還不太亮,幾縷霞光漫出雲頂,崔凈空的面容半明半暗地躍動於晨霧中,腰背如同一把蓄勢待發的彎弓。他回答完馮玉貞的話,伸手從馬褡子里摸索出一包東西,手腕一揚,精準地拋到了女人懷裡。
「昨晚的糕點,那些人拖的太久,害得你沒吃上。今早想必也食不下咽,我臨時帶了幾個,你瞧瞧壓壞沒有。」
馮玉貞下意識拿手接住,崔凈空的手已經放下窗幔,話音透過一層懸挂的布,才抵達她的耳朵里:「你也歇一會兒。」
其實車裡備有乾糧,可是崔凈空仍嫌不夠,怕她吃不好餓著。馮玉貞捏著那個包裹,望向窗幔上那個朦朧的、周身透光的人影,略微失神了片刻,低頭解開結,綁得潦草鬆散,看得出是他臨時起意匆匆帶上的。
好在裡頭的糕點沒有被壓碎,桃酥餅香脆,如意糕軟糯,很對馮玉貞的胃口,她接連吃了三個,便把剩下的重新包裹起來。
心思又飄到許清晏身上,心驚自己從前竟然絲毫未察覺許家竟然有這樣大的來頭。她當年決心離開的契機,正是由於喜安同許家小少爺起了爭執,而那個嬌慣的小少爺——如今就坐在她對面。
她不由得有些感慨命運弄人,或許真是吃飽喝足了,渾身湧上來一股怠惰。馮玉貞的一條手臂橫放在窗檯邊角,把腦袋枕在上面。本來心中戒備著刺客,然而想起崔凈空寸步不離,就在她身邊,便放心地稍稍打了個盹。
到了晌午,許清晏醒過來,馮玉貞給兩個孩子分了些糕點、饅頭等等。好在馮喜安早有過類似趕路的經驗,小姑娘很皮實,不喊苦累,看出糕點所剩不多,便把糕點全推給阿娘,自己啃饅頭吃。
許清晏卻無言地捏著涼饅頭,腰酸背痛不說,屁股都要裂成四瓣了!結結實實睡了一覺,睜眼卻還沒有看到父親,這才察覺異常,回過味來,知曉那些個下仆大抵是騙了自己,這趟軲嚕軲轆的車,不是為載他回去的。
他語氣里沒了從前趾高氣昂,耷拉著腦袋:「我們這是去哪兒?」
他小大人似的低落消沉,話音里露了怯,馮玉貞全看在眼裡。她心中思慮過,許清晏既然是所謂的人質,那崔凈空帶著他,定然是拿來威脅許家的。
這樣看來,當初許家痛快地答應她的請求,包括那些上好的禮遇,十分古怪地屢次挽留她,他們可能七八年前便把算盤打在了她頭上,只是不知緣由,最後將她放了。
然而無論如何,許宛秋曾在馮玉貞走投無路時拉了她一把,許家幫她度過了喜安最難帶的那三年,這些總歸是做不得假的。
「先喝口水罷。」馮玉貞將竹筒遞給他,端詳他的臉,漸漸和記憶中稚嫩的五官重合起來,說起來她還給他綉過虎皮帽呢。
「荊城日前時局動蕩,只好暫時擱置了去尋你父親的事。不過你放心,我們又不是人牙子,倘若是要賣你,何故不早兩日動手?」
許清晏接過,仰頭抿了一口,半信半疑:「你不騙我?」
女人面上露出一個笑,神色溫婉而柔和:「騙人是小狗。」
許清晏沒什麼心眼,很快被她矇混過去,心裡已經認了這個說法。馮玉貞倒是琢磨出一點樂趣來,自安安六歲之後,她便很少尋到機會這樣逗女兒,畢竟喜安長得太快,又聰慧過人。
他們相談甚歡,馮喜安倒不樂意了,攥緊馮玉貞的袖口,兩眼不留情地瞪過去。
許清晏後背一涼,他抬起頭,嘴角還沾著糕點的碎屑,只覺得這一眼實在來得莫名其妙,他可是一句話沒說,又是憤恨又是委屈道:「我又礙著你什麼了?而且男子漢大丈夫,你老黏著你娘親算怎麼一回事?」
馮喜安正要張嘴辯駁,然而身下的馬車陡然停下,車廂里的三個人毫無防備,身形晃蕩。
停得太過突兀,馮玉貞心頭一緊,趕忙打起帘子,崔凈空依然站在窗外,只是此刻背對著她,看不見他的神情。
幾個風塵僕僕的侍衛單膝跪在他馬前,馮玉貞只能隱約聽到隻言片語:「我們往前……中了埋伏,對面……像是周家……人手眾多,不好對付。」
原以為周許聯手,今日看來,周谷槐暗自布下一盤好棋,怕是許雍都被他蒙在鼓裡。現下許清晏在他手上,許雍必然有所顧忌,短期內不會再輕舉妄動。
而周谷槐今日出手,無非是想著一網打盡,倘若許清晏遇險,也大可以栽贓到崔凈空身上,許雍到時態度再遊離,到時候也做不到作壁上觀,不得不攪和進來。
崔凈空面色沉冷,他自己倒是無妨,只是……他轉過頭,停駐在女人擔憂的臉上,像是有什麼的東西壓迫著他的胸膛。
他有條不紊道:「田泰,你率一小隊人原路進發,你們快一些;李疇,我們繞山路而行,兩方於口岸回合。」
幾乎沒多耗其餘的功夫,一聲令下,崔凈空適才轉過身,馮玉貞的指尖緊張地扣著窗檯:「可是有人要來殺我們?」
「不。」崔凈空淡聲道:「是來殺我的。你定會平安無事。」
他將生死脫口得太輕易,渾然不在乎。馮玉貞心口一沉,齒縫裡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不成,你也要平安無事。」
她言語難得強硬,崔凈空眉眼舒展,從善如流改口道:「好。」
你要我活,我便全力活下來。
馬車又重新走起來,馮玉貞卻提起十二分精神,按照崔凈空的提醒,將車簾掖得很緊,不露出一點可疑的空隙。
他們一行人往西繞行,道路盤旋陡峭,車裡的人都扶穩了車座。路途沉默,撇開不提本就敏銳的馮喜安,就連許清晏也察覺氣氛凝重,閉緊了嘴。
接下來的路徑幾乎順利地出奇,照著這個架勢,只要再走上一晚,便能順利抵達嶺南了。
然而越是順利,馮玉貞越是不安,她自從晌午那時起便心悸得厲害。馮玉貞垂下眼皮,面上覆著一層淺淡的陰影。思及放才崔凈空那句話,又覺得委實晦氣,替他在心裡很是懇切地呸了三聲。
很快便日薄西山,光線逐漸黯淡下來。兩個孩子一整日沒有出去放過風,只得在車廂里偶爾站起,抻抻胳膊和膝蓋,馮玉貞也揉了揉肩膀,自嘲大抵是沒見過大場面,以至於杞人憂天,過慮了。
恰在她放鬆警惕的這時,外頭驟然嘈雜起來,咻咻的破空聲密集傳來,馮玉貞只聽到「篤——」的幾聲消失在車側和車前,其上多了幾支直愣愣的羽箭。
馬的嘶鳴,刀劍擊打,乃至沒入血肉的悶聲,劈里啪啦全數灌進耳膜。馮玉貞一手兜住一個,叫兩個小孩蹲在地上,很聽話地捂著耳朵,一聲也不能吭。
她內心焦灼,極想掀起帘子,去看戰況如何,被刺的人是不是他。可崔凈空之前卻叮囑過,無論發生什麼,除非到了險境,都絕不要自己開窗或是下車。她手無縛雞之力,貿然暴露,無異於一個活靶子。
崔凈空將劍從一人胸口處拔出,劍尖兒一路滴血,他退至車旁,背身對著她,像是知曉她心急如焚。
他臉上沾著點點噴濺的血珠,宛若玉面修羅,神情卻很鎮靜,對車裡的女人安慰道:「別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