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打地鋪
飛禽走獸,萬物生靈,無不把趨利避害、逃開天敵當成本能。
亡夫崔澤是個健壯的獵戶,常年打獵,因而高大結實。崔凈空雖然是個「文弱書生」,卻比兄長崔澤只高不低。
此時站在她身前,馮玉貞纖弱的身子被他遮得嚴嚴實實,一片衣角也露不出來。被完全籠罩在青年陰影下的她,好比脫離隊伍失散的羊羔,暴露在野獸獠牙之下。
脊背發涼,馮玉貞下意識後撤一步,後背徑直貼上冰涼的牆體才回神。轉過臉不敢看身前的人,訥訥回道:「屋裡只有一張床……」
兩人貼的太近,足以讓崔凈空低頭細細端詳。
朱口細牙,嘴角一粒紅痣,現下牙齒忒愣愣地磕在下唇上,那紅痣便被卷進她嘴角細小的紋路里消失不見了。
很不安地顫動眼睫,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
端詳片刻,他心裡嗤笑一聲,除了那點奇異之處和莫名其妙對他生出的懼怕外,這個寡嫂的個性實在無趣的厲害。
崔凈空有點失望,主動拉開距離,收斂起方才外泄的鋒芒,低眉斂目道:「怪我考慮不周,嫂嫂睡在廂房,我睡在堂屋好了。」
「可天氣到底太冷了……」馮玉貞還沒來得及鬆口氣,聞言欲言又止,神情猶豫,「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按照嫂嫂的意思,」崔凈空已經失去了和她互相推諉的耐心,語調冷淡:「難不成你睡地上,我去佔床?還是說……」
他聲音隨之放緩,暗藏惡意:「我和嫂嫂住一間房?」
「……」
馮玉貞腦袋裡砰的一聲炸開了鍋,臉上熱辣辣的,眼睛瞪得溜圓,不敢置信容貌出塵似謫仙一樣的人居然說出這樣孟浪的話。
在村裡,像她這個歲數的女人們大多都已經當娘了,換她們聽到類似的話,保管不留情面地直接啐回去,一個比一個潑辣,別想佔到什麼便宜。
可馮玉貞卻不同,雖已嫁為人婦,到底時間還短,因而還留存許多姑娘家的青澀。
也有她軟柿子一樣的性情使然,連帶著對崔凈空的畏懼作祟,只能假裝沒聽見他最後半句話,強裝鎮定:「我睡地上。你是讀書人,生病耽誤大事。」
馮玉貞羞赧的模樣別有一番風情,皮膚白凈,臉龐連帶著脖子、耳垂,整個人騰地一下全燒紅了,原本清麗的面容染上桃紅,如同枝頭映山紅的杜鵑花,可憐可愛。
崔凈空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也沒說答應不答應,掉過身子走了。獨留馮玉貞暗自揣摩他的意思,以為這是默認了。
暮色四合,兩人除了吃飯沒歇過腳,總算把里裡外外大致收拾了一遍,至少能落腳好好睡一覺了。
馮玉貞從外面抱回曬了一下午的被子往堂屋走。這麼會兒功夫,地上卻已經被佔了,鋪蓋看花色正是原本床上鋪的那套。崔凈空坐在一旁的書桌前溫習書本,暈黃的燭光為他的五官勾勒上一層金邊,顯得意外溫和。
他並不解釋,只是沖她頷首:「天色已晚,嫂嫂早點安歇吧。」
這是不容反駁,強硬決定了。馮玉貞僵在那兒片刻,也沒敢和他爭論,黑夜把她本就缺乏的勇氣一下吞噬大半,最後抱著被子客客氣氣應了兩句就走進了廂房。
廂房裡果然只剩了個空蕩蕩的床板,唯一的泥盆燒著兩把柴火,暖融融的。
她把被子打開鋪好,這張榆木床不算窄,再來一個人也躺得下。馮玉貞仰躺在床上,被子綿軟暖和,柴火燃燒時發出輕輕的噼啪聲響,寧靜、安穩,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在不真實的夢裡。
在前世的最後三年裡,馮玉貞每個夜晚都被關在一間放滿雜物的屋裡,只有不到半個身子的空地可供下腳。
她只能竭力把本就瘦小的自己整個蜷縮起來過夜,冬天總是睡不著,凍得嘴唇發紫,麻木地睜著眼睛,望向門縫外漆黑的夜色。
而現在,雖然廂房破舊透風,她仍然一無所有,外面還有個陰晴不定的小叔子,但至少不再龜縮在方寸之地。
真的重新來了一次……她真的逃開了原來的命運。
淚珠順著臉淌下來,直落進心窩裡,馮玉貞縮進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情緒發泄一空,一天舟車勞頓,困意襲來,沉沉睡去。
等泥盆只殘留微弱的火光時,馮玉貞關牢的窗戶卻被人從外打開,一道瘦削的身影撐在窗台上,動作利落敏捷地翻進來。
來人逆著月光看不清面容,他走到床邊,寂靜地站了一會兒,盯著女人的睡顏半晌,確認已經睡熟了才伸出手。
輕觸她橫在床邊的右手。
軟綿、光滑。
他垂下眼,裡衣在她睡夢中被不知不覺撩起一角,露出一抹柔膩的皮肉,他的手指又重新附上去,虛虛點在她的指尖、手心,沿著伶仃的腕子順延而上,停在縮在被子里的手肘處。
好像是得了什麼難得的趣味,來人張開手掌比對了一下,接著輕輕鬆鬆就一把攥住了她細細的小臂,不費吹灰之力地整個握在手裡。
實打實碰到她之後,身體里肆虐的疼痛快速消減下去,就連念珠也難得平靜了下來。
自從十五歲開始,崔凈空就沒有一天不受這種猶如附骨之疽般的懲罰,唯一區別只有疼痛的深淺之分。
遇到浮雲伴生的下弦月,這種疼痛就會放大千百倍,每回不折磨得他七竅流血便誓不罷休。
法玄方丈圓寂后,火化后的舍利子依照其生前要求分成十二小塊,藏於琥珀念珠之內,融於一體。
崔凈空自十歲起便再也摘不下這串水火不侵的念珠,剪不斷扯不開,他每每心生惡念,念珠便會倏忽間發燙,那圈皮膚更是因為持續的燙傷結了厚厚的繭。
本以為或許這輩子都要忍受,可卻意外找到解藥,無異於絕處逢生。
而這味「解藥」——便是現在躺在床上熟睡的寡嫂。
可能是他的手太涼,被他攥著小臂的女人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她抽回手,縮回暖和的被子里,嘴裡嘟囔兩聲,扭頭翻過身。
她睡前鬆了髮髻,此時烏髮之下展露出一片白皙修長的脖頸。
黑暗中只有馮玉貞清淺的呼吸聲,崔凈空的眼裡閃過一抹勢在必得。
他需要讓這個寡嫂乖乖留下來,呆在他身邊。
如何才能將一個女人留住,或者說綁住呢?歷來對女人的策略無非只有兩種,其中攻心無疑為上策。
不管是在那些才子詩篇還是戲曲雜劇,愛都是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無論男女,好似只要中了情字就無解。
一旦愛上了誰,那麼她就不再是獨立的,而是全然依附於另外一個人,從靈魂到肉身,從今生到前世;無論對方如何無情,亦只能死心塌地跟隨。
崔凈空天生是個沒有情感的怪物,父親死時,他無悲無喜,只覺得哭聲聒噪。生老病死本就歸於萬物枯榮的一環,又何必大張旗鼓、聲淚俱下?
所謂的愛更是天下至毒,是用來馴化人的最無往不利的工具,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比所謂的刀劍更有效。
雖然無法理解,但不妨礙去學。他極為聰穎,不然也不會學了短短三四年就考中案首。
偽裝對他而言已經是一件如同吃飯喝水般平常的事,靠著偽裝出來的假象,他從被崔氏老宅拒養的棄兒到頗受艷羨的秀才公,也不過是十來年的功夫。
至於下策,崔凈空漫不經心地想——把她鎖起來,放在眼皮子底下牢牢看著,像養一隻貓狗之類逗樂的畜生似的圈禁起來,需要時再用。
只是未免太過粗暴,也容易在過程中出現差池。人是很脆弱的,倘若一個閃失,馮玉貞起了自我了結的心思便不妙了。
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也決不會失手,和以往每一次都一樣。
*
馮玉貞一貫醒得早,此時天色仍是森冷的蟹殼青,她搬來這幾天雖然入睡快,醒來卻總有些許不適,今天脖頸又覺得有些刺癢。
前兩天是胳膊和手腕疼漲,以為是床不幹凈虱子鬧得,白天攜著被褥去外面曬太陽,她還問小叔子有沒有類似的困擾,想幫他也順手曬了。
不料對方卻不明所以地彎了彎唇角,看了她一眼就拒絕了。
她挽好發,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髮髻,恍惚間回憶又湧上心頭。
崔澤在世時尤其愛送她簪子,自己打磨或是趕集時買,雖都不名貴,可她都很喜歡。最期待的就是丈夫手腳笨拙的為她親手戴上的時候。
穿過堂屋,鋪蓋疊好整整齊齊放在角落,崔凈空卻還是不見蹤影,馮玉貞推開被加固后結實不少的大門,晨起的霧氣便粘了她一身。
崔凈空還在院子里,他抬手抱著一根削尖的木頭深深插在土裡,身邊是從林子里新劈的柴火,環顧四周,整個一人高的木柵欄已經完成了大半。
磚房位於村落邊緣,住在附近的村人不多,倒是常有些商人旅客經過。沒有砌院子的外牆,房子直接坦露在外,自然增加了被劫的風險。
但是崔凈空住了這麼些年也沒動手添置,可見他一個人住時認為沒什麼必要,此番耗費功夫必定是為她的緣故。
馮玉貞心裡忐忑,只覺得自己實在麻煩了對方太多。拋開品行不論,崔凈空在她心裡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了。當官的和尋常百姓之間好像存在一道天塹,將前者劃分為一個普世里更高貴的物種。
即使她不識字,也不懂什麼內閣權臣,卻知道日後的崔凈空決計比村人眼裡最大的縣令還要權勢通天百倍。
讓這種以後丫鬟僕從不知凡幾的貴人遷就自己,打地鋪做柵欄先不提,他們回來第二天,馮玉貞稍微起遲了些時候,醒來胳膊酸疼,邊揉邊朝外走,卻見崔凈空居然站在灶台前生火做飯。
姿勢堪稱嫻熟,白蒙蒙的蒸汽打在他疏朗的面容上,平添幾分人間的煙火氣。
聽見腳步聲,他只回頭一瞥,好像沒看見她臉上驚愕的神情,只稀疏平常打了個招呼,讓她坐下吃飯。
而馮玉貞捧著日後權傾朝野、窮奢極侈的奸相親手為她熬的粥,第一回真正意義上的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