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 月起 ? 一

序幕 ? 月起 ? 一

悲風寒雲木葉虯,孤鴻隻影困霜渚。

良駒徘徊頓狹路,洄魚逆水覓安流。

灼灼舊月凌蒼昊,盡飲壺觴問清濁。

戎衣鐵甲縱染塵,難使黎氓忘英雄。

烏雲蓋頂、繁星隱蹤,夜空中唯有一雙血色的月輪破出雲層,自海天間深青色的界線下升起,於水面上映出一片泛著紅光的波。

虎頭飛魚船的主桅被纜繩拉扯著,在黑暗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片刻前還如同刀子般呼嘯著刮在人臉上的北風,眼下卻隨著海上一場血戰的告終,而漸漸止息了下來。

濤聲里,左右搖擺著的船身陡然一震,帶得將炎渾身緊繃著的肌肉猛地抽動了一下,滿是殺意的眼睛卻仍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十三歲的少年人眉尾高揚,烏黑濃密。右邊那道卧蠶的正中,卻有一條凸起在皮膚表面,一直貫穿至鼻樑的細長傷疤。

眼下他鼻腔中滿溢著的,儘是些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而就在數步之隔的另一艘縱桅帆船上,歷經屠戮之後的慘狀恍若地獄。

男孩立在船舷邊,緊緊握著手中的那支早已射空了箭矢的弩機。過了許久,他方才從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里,聽清了摻雜著的另一個男人的呼喝:

「將炎!你還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是在等本將軍親自過去請么?」

喊話之人正是虎頭飛魚船的領兵大員洛漸離,時任曄國舟師賁海營指揮使,官拜懷勇將軍。

回過神來的將炎抬起兩隻手,胡亂在臉上抹了幾下,而後邁開一雙赤腳,踏著架於身旁的一條沾滿了水汽的狹窄木板,縱身躍上了對面敵船那冰冷的甲板。

如今縱桅帆船的左舷,早已被飛魚船的銅製虎頭撞出了一個大洞,碎裂的木板紛紛翻翹起來。立於甲板中央的桅杆,也讓自飛魚船上射出的幾發「石鏈彈」攔腰打成了兩截。正因如此,本並不以速度為優勢的虎頭飛魚船,方能在片刻間便將其順利攔截,登船成功。

而今少年人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橫七豎八地倒著無數屍體。其中大多為裝備不甚精良的敵兵,也不乏數十名己方陣亡的甲士。也不知敵人身上插著的哪些箭矢,是此前他親手射出的。腳下滑膩腥臭的人血,卻還是嗆得他幾番作嘔,甚至很難站穩身子。

然而,片刻前於混戰中身首異處的同袍,似乎並沒有給將炎身邊的其他兵士帶來任何不快。他們放肆地笑著,忙不迭地將自船上各處搜羅出的珠寶首飾朝自己懷中塞去,轉而又將各色名貴織錦纏繞在彼此的頸上和肩上,即便被血水與臭汗沾濕也毫不在意。

此時,除了這群人身上依然穿著玄色的曄國制式甲胄外,他們早已同那些自己日夜追剿的海寇沒了半點分別。

「手腳還不麻利些!」

洛漸離的聲音再次響起,一晃便立身在將炎的面前,抬腿朝他身上狠狠踢了一腳,「艙下已經漫了水,你水性好,趕緊滾下去幫忙!」

少年人抬起頭來,見面前這個蓄著絡腮鬍子的將軍懷中,並未如那些放肆劫掠的軍士一般塞滿各色戰利品,甚至連一枚金銖都沒取。滿面殺意的他,還來不及拭去手中那柄鑌鐵長刀上依然沾著的人血,便令幾名得力校尉於甲板下進水的艙中潛入鑽出,似乎在焦急地尋找著什麼東西。

然而將炎卻並沒有執行對方命令,相反,卻是大聲道出了自進攻伊始便縈繞於心中的那個疑問:

「我們殺的這些人——看上去並不像是海寇!」

男孩秉性耿直,說話也一向直來直去,自上船后便沒少得罪過洛漸離。果然話音未落,生著絡腮鬍的指揮使便已經伸出鐵板一般的巴掌,狠狠抽在其臉上,將個頭只到成年人胸口的他打翻在地:

「放肆!你不過是個半途自澹口搭上船來的小小雜役,今日剛親手殺了幾個人,便敢當眾質疑本將軍了?!」

一股血水登時順著將炎鬢角散開的幾縷頭髮滴滴答答地滑落下去,也不知是方才摔在甲板上沾到的血水,還是從他額角磕破的傷口中流出的。

少年咬了咬牙欲再爭辯,卻忽將喉嚨中憋著的半句話生生吞了回去,一雙小拳頭卻是攥得發白。因為自艙下傳出的一聲少女凄厲的哭喊,突然刺痛了他仍嗡嗡作響的耳鼓,緊接著更有軍士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洛將軍,抓到個活的!」

聽手下如是道,洛漸離臉上不禁一喜,連忙奔上前去,迎面便瞧見一名被七手八腳扯上甲板的少女,正用沙啞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吼著:

「沒有想到,居然是曄國的舟師劫掠了我家的商船,殺害了我的父兄!你們這些天殺的畜生,到底想從這船上得到什麼?」

痛徹骨髓的咒罵令將炎心中一緊——面前那個被五花大綁著的女孩,看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紀,剛剛開始發育的身體,僅以被撕扯得凌亂不堪的纖薄衣物略微遮擋著,在人高馬大的軍士間顯得那樣瘦弱嬌小。而姑娘口中的這番話,也印證了早先少年心中的懷疑。

洛漸離並沒有興趣反駁面前的姑娘,反手便將仍滴著血的長刀架在了她的頸上:

「老實說,那張圖究竟被爾等賊寇藏到了何處?」

「什麼圖?我不知道!」

「還敢嘴硬。本將軍此行,得密報前來鯨洄灣攔剿海寇。方圓五十里內,便只尋到了你們這一艘孤船,艦上之人更是不惜拚死抵抗。若不是為了保全那張地圖,又是為了什麼?本將軍念你是個女子,若是現下乖乖將圖交出來,尚可網開一面!」

「呸!如今我只恨自己沒有早勸父兄去做海寇!若是如此,或許今日便不會有此一劫!」

少女被兩旁軍士壓住了脖頸與雙肩,根本直不起身來,只得似一頭髮了瘋的母狼,瞪著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咒罵道,「要殺便殺吧!我死後,定會於這海上化作厲鬼,絕不輕易放過你們這群畜生!」

洛漸離見此情形卻只是輕哼一聲,神色間仍篤定地認為自己絕無可能弄錯,反手將鑌鐵長刀在空中劃出道銀色的半圓,擺出一副殺人的架勢:

「爾等為了區區一張圖,連性命都不要了么?!」

然而就在利刃即將斬下的時候,滿臉憤懣的將炎卻再次闖入了這位指揮使的視線中,讓其忽然想到了什麼似地收住了手,沖著少年喝道:

「小鬼,方才頂撞上官之事還未來得及罰你。值此良機,恰好一併辦了!」

未等將炎反應過來,便已被左右的兵士們狠狠向前推了出去。他打了個趔趄,迎面對上了洛漸離一雙微微眯起的眼睛,以及其中那絲戲謔的神情。而那柄已有些卷了刃的佩刀,也在同一時間被塞入了少年人的手裡。

「雖是個女子,卻仍是負隅頑抗的一名賊寇。本將軍現命你親手殺了她,來證明對曄國的忠心,對舟師的忠心,對本將軍的忠心!」

洛漸離說著竟是笑了起來,咧開濃密鬍鬚覆蓋下的嘴角,露出滿口沾著煙漬黃斑的牙齒。彷彿在其眼中,面前這個剛剛被水兵們拖上甲板來的女孩並非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如同豬狗一般的低賤存在。

將炎的喉頭微微一動,用力吞下一口唾沫,卻是將手指一抻,任憑長刀自掌心墜落,「篤」地一聲扎入腳下的甲板。

「臭小子,你這是打算公然抗命么?!這船上之人皆為海寇,是禍國作亂的罪徒!抗命不遵乃死罪,就算你非我曄國舟師登記在冊的軍士,本將軍也隨時可以將你就地處斬!」

洛漸離抬手狠狠地甩了將炎一個耳光,旋即拔起了長刀,用閃著寒光的鋒刃直指少年眉心。

但令他沒有料到的是,面前的這個始終梗著脖子的男孩竟全然不顧赤裸裸的威脅,逐字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話:

「她—不—像—海—寇!」

如此一來,洛漸離終於被徹底激怒了,揮刀便朝少年的天靈蓋上削了下去。

將炎心中明白,對方根本不會在乎殺掉自己。然而他並沒有因此而閃躲,反又向前踏進了半步,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朝對方的臉上瞪了過去——

上船之後,少年人從未同船上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身世,只是每天低著頭默默地幹活。他走起路來頗為穩健,更幾乎沒有聲音,一雙眼睛也是極北苦寒之地的蠻人才會有的純黑色。而這雙眼睛有時會突然出現在艦上眾人的身後,將他們嚇上一跳。

但仔細瞧來卻會發現,那對墨色的瞳仁中,還帶著一圈圈猶如海浪般不規則的白色水紋。這讓本就頗有些另類的將炎,便如同圍繞在眾人周身的這片無根無源的黑色海水般神秘深邃、難以捉摸,同時卻又蘊含著能夠於瞬間奪人性命的強大力量,彷彿隨時都會因為一場風暴的降臨而變得暴躁狂怒起來。

雖然領兵打仗多年,見過了無數殺戮,但眼下從面前這個十三歲孩子的眼中,洛漸離並沒有看到自己所期望看到的驚恐與慌張。相反,他所見的卻是一股甚至令成年人都覺得膽寒的憤怒與執拗,令其感到愈發地憎惡起來。

揮出的刀鋒,在距離將炎鼻尖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指揮使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隨後有些生硬地大笑道:

「哈哈哈,夠種!瞧這小妮子倒是確有幾分姿色,你不肯殺她,莫不是也因為如此吧?胯下的毛還沒生得幾根,居然也懂得憐香惜玉了?」

四周的兵士也跟著指揮使不懷好意地鬨笑起來。將炎卻沒有替自己爭辯,只是將腮邊的兩塊肉咬得一鼓一鼓地。在面前這群足足高出了自己半個身子的莽漢面前,他依然倔強地挺直了身板,高昂起自己的頭:

「我只知道,這個姑娘或許並非歹人,那便殺不得!」

「並非歹人?這人世間又哪來絕對的好與絕對的壞?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為虎狼,便只能淪為群狼口中的羔羊!你明不明白其實在這世上,善良懦弱早已成了一種原罪?且不說方才你也動手殺了人,眼下莫非竟會以為,自己不殺她便是贖罪了?其實有時候,死亡反而會是一種解脫!」

洛漸離口中說著,卻漸漸將目光自將炎的臉上挪了開去,朝著船外西南方陰晦的海面眺望著——那裡正是曄國的方向。而似乎在那眼神之中,隱隱閃過了一絲甚至連他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柔軟。

然而生著絡腮鬍的男子眼中,很快便重又燃起了瘋狂的凶光。他將長刀入鞘,命令左右兩名水兵強迫將炎跪倒在甲板上,而後拔腳行至那名早已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女身旁。

眾目睽睽之下,洛漸離竟是親手將少女身上僅能用於蔽體的衣物當場撕了個粉碎。少女依然咒罵著的口中被塞入了一團浸透了血的破布,在男人無情的蹂躪之下,她的不甘與屈辱很快便被絕望的痛哭與呻吟所取代。

「兄弟們跟著我漂泊在外,如今也有三五個月了,想來早就憋壞了吧?從此刻起,這小妮子便是咱們艦上的一件玩物,帶回去好生照料著,千-萬-別-讓-她-死-了!」

指揮使高聲命令道,最後那句話更是拖長了音,明顯是說給將炎聽的。

看著癱倒於自己面前色若死灰的少女,將炎體內的血彷彿被怒火煮開了一般沸騰起來。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自其雙臂的骨肉間爆發出來,竟令他掙脫了身後兩名水兵的控制一躍而起,揮拳便向指揮使的面盤上掄了過去:

「衣冠禽獸,我殺了你!」

洛漸離也未能料到,面前這個半大孩子的力氣居然如此之大,來不及拔刀的他又驚又怒,急忙抬起雙臂去格。飛撲過來的黑瞳少年卻是將整個身體都壓將上來,硬生生將那一對胳膊盪開,結結實實地一拳砸在了其臉上。

「保護大人!」

左右圍觀的兵士們終於反應過來,扶著鼻血迸流的洛漸離躲入了人群之中。將炎力氣雖大,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幾番掙扎過後,他還是被幾名甲士以手指粗細的纜繩結結實實地纏了十幾道,重重地扔在了甲板上。

「包庇賊寇,毆打上官!你既找死,本將軍便成全你!來人,把這殺千刀的小鬼吊在桅杆上暴晒七日,再丟到海中去餵魚!」

洛漸離用手捂著被打折了的鼻樑,抬腳又朝滿面青紫的將炎腹中狠狠踢了幾下。劇痛令少年如同一隻蝦米般蜷成了一團,隨即被連拉帶扯地拖回了虎頭飛魚船上,高高吊在了主桅的最高處。

不覺間,冰冷而凜冽的海風不知何時又重新颳了起來,直吹得飛魚船上大大小小的海鶻旗獵獵作響,也把將炎皮膚里的水分吹得所剩無幾。

勁風再起,雲開星現。頭頂上空的烏雲也很快隨風散去。璀璨的星空,連同那對同盈同虧的詭異孿月,在黑瞳少年的視野中變得愈發模糊起來。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麻木,意識也彷彿出了竅一般,愈漸消散開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孿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孿月
上一章下一章

序幕 ? 月起 ?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