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六
待祁子隱趕到時,紅髮少女已經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站了起來。雖衣衫不整,頭髮散亂,但她的臉上身上卻並沒有明顯的傷口。
白衣少年只覺得自己鼻頭一酸,幾乎快要停跳的一顆心終又再次搏動了起來。他衝上前去,將姑娘狠狠摟在懷中,一雙手卻是不住地顫抖著,捧起對方的臉看了又看:
「沒事吧?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而就在距離二人十餘步開外的地方,閭丘博容卻是被數塊崩落的巨石與玄冰掩埋。趕來的武卒漸漸於女帝身邊圍攏,口中此起彼伏地高呼著些聽不清楚的話,一時間卻不敢輕易動手,將壓在其身上的亂石與碎冰搬開。
祁子隱也牽著甯月的手向其身前走去,遠遠便瞧見大半身體都被死死壓住的閭丘博容。細鱗鎧雖能抵禦刀兵砍殺,卻是難以擋住遍布山野的堅硬岩石。而今女帝的整個身體都已變了形,左腿完全斷了,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自那堆冰石下翻折而出。尚且暴露在外的臉上、手上則滿是血污,全然不復此前的高傲模樣。
「我這就替你止血!」
甯月奮力撥開人群衝到對方身邊,立刻於口中默默吟誦著咒文,雙掌於身前平舉,掌心漸漸亮起了暖白色的微光——雖不知出於怎樣的理由,竟會讓閭丘博容以命相助,但了撿回一條性命的她也想以這樣的方式,向對方略盡些回報。
然而,還未及姑娘碰觸到對方的身體,兩旁的武卒便已衝上前來,狠狠將她推開,口中惡狠狠地威脅道:「妖女!敢再碰陛下,便讓你身首異處!」
祁子隱見狀忙抽出了自己的寅牙,將少女擋在了身後。然而紅頭髮的姑娘卻並未因此而退卻,反倒上前一步不解釋道:
「她方才救了我的性命,我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幫上一些忙……」
武卒卻不聽她多說什麼,當即舉起刀兵便要砍過來,忽然卻聽有人氣若遊絲地喝了聲「退下」,正是身受重傷的閭丘博容。
女帝依然躺在原地一動未動,只能微微轉過頭來看著眾人,卻依然摒起一絲力氣,沖身邊的甯月微微一笑:
「不必……勞煩姑娘……朕的身體……已然……不行了……」
紅髮少女這才發覺,自己的鞋襪早已被對方身下流出的血浸透了。她連忙低頭去看,方見閭丘博容自腰部以下的半截身子,皆已化作了亂石堆下的一片模糊的殘骨碎肉。
「你……為何要救我?」
甯月半蹲下身子,握住了對方向自己探來的手。大昕天子則努力保持著自己臨終前的最後一絲鎮定:
「濁月墜落,天火焚月……你們並未說謊……只怪朕沒有看清……只是這些……出生入死的衛梁男兒……朕……答應要…………活著離開的……」
說著她滿臉悲戚地看向了身旁憂心忡忡的武卒,進而又道,「……若有辦法……請……務必……一起活!」
紅髮少女知道,於彌留之際的最後一絲安慰,對這個堅強的女人其而言有多麼重要,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嗯,我們必盡全力救人!」
然而閭丘博容卻從姑娘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絲迷惘與失望,也看到了憐憫與惋惜。眼中那最後的希望之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也罷……既是末世……或早或晚……都將離去……至少救下你……朕也算……做對了一件事……」
「此刻將炎仍在那座先民遺城裡想辦法!一切都還沒完,不要輕易放棄啊!」
甯月將對方愈漸冰冷的手又握得緊了些,卻無法阻止生命從女帝的身上迅速流逝。她唯有暗暗念動起咒文,替對方驅散由四面八方襲來的無盡寒意。
「謝謝你……」
閭丘博容的氣息衰弱到了極點,這三個字好似還未能從她的口中吐出,便已失了力道,淹沒在自口鼻間騰起的那最後一小股白氣中。
周圍的武卒中,隱隱傳來了低聲的抽噎,卻無人敢上前摸一摸女帝的脈搏,探一探她的鼻吸。紅髮少女卻是看見,對方微闔的雙目忽地又睜大了一些,如水晶般晶瑩的眼球里,映照出星夜下的起伏山脈,以及早已支離破碎的冰原。
而就在那黑白相間的冰原之上,一道幾乎難以分辨的光,正於月色之下氤氳而升。起初,那光微弱得便如暗夜裡的螢火,卻於短短片刻后變得明亮醒目起來,進而大盛。光色赤紅如火,便如一桿燃著烈焰的長刀直刺天穹!
「那是——是將炎!是小結巴在想辦法救我們!」
甯月忽然一怔,眼中的淚卻如決堤的淚,洶湧而下……
就在冰上眾人於陡變中艱難求生時,重回地下城的將炎,卻是在不斷崩塌的廢墟中苦苦尋找著阻止末世降臨的方法。
他將妹妹的遺體,就安葬在了高塔下那片如水晶般瑰麗的地下宮殿中。此處是距離紫鳶的夢最近的地方,也是令她遺憾終生的地方。黑瞳少年想,若是如世人口中所說,世上當真有魂魄,那麼在自己死後,或許還能回到這裡,同對方相認。
眼下,少年人身上依舊穿著紺青色的高領綢緞罩袍——那還是當日同圖婭大婚時的禮服。在那禮服之下,則罩了一件早已磨得發白,綉著海鶻暗紋的玄色里襯。年輕的和罕將身上所剩無幾的甲胄也盡數除了去——它們實在太重了,限制了他的步伐。
而將炎奮力追隨著向前的,乃是身邊數根足有丈余見方的粗大管道。那些管道以堅固的鐵環捆紮在一起,便似一棵棵被砍倒在地的萬年古樹,於昏暗的地下延伸出很遠,似乎沒有盡頭。然而,少年人卻似篤定地知道,那管道的前方便是救贖,雖已呼吸急促,腳步虛浮,卻是不敢停下片刻。。
黑瞳少年清楚地記得,高塔下的虛空里,那個先民男子的聲音消失前,曾含糊不清地提起過什麼關鍵的東西,被深埋於這地下。而在那些管道中,他正可以清楚地聽見流水的聲音。從前在尤叔身邊學到的聽聲辨流向的本領,此時重又派上了用處。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世間萬物之所以欣欣向榮,皆離不開陽光雨露的滋潤。如今在這片萬年冰封的地方,唯一可以提供溫暖與水分的地方,便是這些管道的盡頭。而那裡,十有八九便是維持這座城至今仍能運轉的所在——此前這些地下溫泉便曾救了眾人的性命,年輕的和罕覺得,這絕非什麼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於是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這道暖流能夠再救眾人一次。他祈禱自己沒錯,否則所有自己所在意的、珍惜的、寶貴的一切,都將隨著濁月的墜落化作一片火海地獄!他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絕不能允許!
不斷前行間,少年人頭頂的先民遺城也在接連不斷的震動中,迎來了最後的大崩塌。突然,一塊半人多高的巨石從天而降,狠狠砸在了將炎身旁的一截管道上,令其當場斷裂開來。自管道中流過的水,也伴著大團白色的蒸汽自破口中洶湧而出,竟是滾燙的沸水!
滾水觸及附近的玄冰與碎石上,當即發出「嗤嗤」的尖嘯,直聽得人毛骨悚然。而那水流太過兇猛,根本避無可避,也直接澆在了從旁經過的少年人身上!
年輕的和罕疼得一聲大喝,腳下卻並沒有停,反倒以雙手護於眼前,加速向前衝去——眼下若是逆著水流,只消衝過破損的缺口,便可有一線生機。而若就此回頭,則會當場被水裹挾起來,狠狠撞上如犬牙般交錯著遍布在地下城中的殘瓦斷磚。即便不被燙死,也會摔成重傷!
鑽過那道自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水簾,將炎終於得以稍作喘息。然而他的身上卻早已感覺不到冷熱,只覺得似被人生生扒掉了一層皮,鑽心的劇痛幾乎令人昏厥過去。
他抬起雙臂,裸露在外的手掌完全沒有了血色,整個腫脹起來,活似一隻煮熟的熊掌。而其身上的衣服,也變得如同一件生滿了倒刺的盔甲。少年人不得不用幾乎無法動彈的手指,將衣帶與系扣逐一扯散。然而稍一用力,纖薄的半透明皮膚便當場迸開,流出包裹其中的淡紅色體液。
可即便如此,將炎的一雙墨色瞳仁,卻仍死死盯著前方。歷盡千萬險阻,他已經抵達了管路的盡頭。而今呈現在其面前的,是一道厚重的鐵門,以及門上看似用來示警的,微微發出紅光的標牌。
鐵門之後,看起來便是所有地下溫泉的源頭。門並沒有上鎖,似是在等待著少年人的到來,又似死神故意於此布下的疑陣,準備收網,捕獲自己的獵物。
將炎卻是無心顧慮許多,奮力頂開了大門。手掌按下的地方,留下兩隻清晰的血印。
他踉踉蹌蹌地繼續向前走去,卻是覺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來。那屋內不知有些什麼東西作祟,令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吞炭一般灼燒著他,彷彿整個胸腔里都充斥了烈焰。如今的少年人除去了所有的衣物,卻並未感覺到一絲輕鬆。渾身上下早已不剩一塊完整皮膚的他,此時便似一個即將融化的糖人,每觸碰一處,便會從其身上撕扯下一小片血肉來。
但將炎卻已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又沿著鐵制的通路穿過數道鐵門,直至前方數十步開外的地方,出現一片巨大的水池。那池中泛著淡藍色的詭異熒光,無數線纜與不知名的碩大鐵盒圍繞在其四周,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
黑瞳少年的腦海中,如今只剩下兩個字——阻止。面對這片似乎為先民遺城提供了全部光與熱的核心中,他便如同瘋了一般奮力將四周的線纜一根根從碩大機器上扯下。
機器的轟鳴很快便隨之停止了下來,進而響起一連串的「咔噠」聲,連頭頂上通明的燈火也由遠及近地逐次熄滅。原本平靜的池中水卻是漸漸沸騰了,冒出大片大片的氣泡。池中的藍光也愈盛,似是在向將炎發起著召喚。
劇烈的震動再次襲來,少年人身處的這片地下空間也難逃崩塌的命運。在他的注視下,頭頂上的屋脊出現了大量裂痕,進而碎裂剝落,所露出的卻是一片淺藍色的冰殼,以及冰殼上澄凈的星空。
在那星空中,露出了正熊熊燃燒著的濁月,以及月面上依稀可辨的另一座城。
「濁月之於地,猶葉之於木,禽之於林。一隕俱隕,一榮俱榮。」
父親曾說過的那些上古傳說,重又於少年人的腦海中迴響起來。如今的他再聽不見耳旁的噪音,也再感覺不到渾身上下刺骨的痛。視線之中,唯有身前那一汪發著青藍色光芒的純凈池水,就恍若許多年前,暮廬城中倒映著藍天白雲的華沁池,更如池邊那個紅頭髮的姑娘臉上,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眸。
恍惚間,年輕的和罕忽然發現斷裂的嘯天陌,不知為何竟陰差陽錯地復原,並且回到了自己的腳邊。他當即將其拾起,縱身躍入了面前那汪碧藍色的池水中,揮刀斬向池中的一切。摧山從未在少年人手中,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威力。即便是於水下,也鳴響起那如龍吟一般的怒吼,便似池中確有一條真龍,即將騰空而起,涅槃重生。
少年人的力量如此之大,將池中一切皆數砸得粉碎。進而池水也變得愈發沸騰起來,那幽幽的藍光大盛,漸漸轉為紫色,而後又化作緋紅。火光尋隙而起,朝著天空中的濁月直射而去,便如一桿烈焰長刀!
將炎耗盡了自己的最後一絲力氣,躺平在了水面上。如今在他頭頂,仍不斷有四溢的電光閃過,火花飛濺。然而那始終充盈於耳中的隆隆轟鳴卻不知何時止息了下來。四周忽然化作一片寂靜。而少年人所能聽到的,只剩下自己短促的,正越來越弱的心跳。
終於,他將胸中憋著的最後一口氣吐了出來,揮舞著的四肢也漸漸抱緊在一起,綳得筆直的身體整個蜷縮起來,便似娘胎之中的嬰兒:
「一切,都結束了……」
嘯天陌從他手中滑落,隨著主人一起漸漸沉向了池底。而那柄看似威力無盡的長刀,不過是一截早已變形虯曲,不成形狀的細長鐵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