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 月起 ? 四
昏暗的法堂內,蓄著濃密白須的老者將雙手自鮹衣寬大的袖籠中抽了出來。窗外透進的微光,於法堂頂上高懸的夜明珠發出的流光中,顯得那樣無力。只能偶爾靠著幾條游魚略過時留下的模糊的影子,宣示著自己的存在。
老者面前的地上,是一塊鑲在雲紋石地面下,足有兩三丈見方的銀環。銀環內嵌了塊碩大的黑色球晶,內部光影變幻,映出一片泛著藍光的洶湧海面。在滔天巨浪間,一艘已經開始漏水崩壞的木質戰船,就好似洪流之中的一片枯葉,根本無法脫離水下那一道道正逐漸將其撕得粉碎的碩大漩渦。
「睢牙師宗,您是否覺得學生的這次詟息依然不夠完美?畢竟溺斃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
老者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恭謙地朝他欠了欠身。
「未殊勿須多禮,你做的已經相當好了。老夫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尚且剛剛做到一名主祭,更別提這手握生殺之權的大司鐸了。至於那些人——那些陸地上懵懂無知的罪人,無論用何種方式取走他們的性命,都是天罰,都是來自於神明的寬恕與救贖。」
老者用自己帶蹼的手掌輕抵在了男子額前,以示鼓勵。他的整張嘴都被濃密的鬍鬚遮蓋住,說話時根本看不到唇齒間的運動,唯能聽見帶著濃重鼻音的人聲在高大的穹頂下回蕩著。
「還要多謝師宗栽培。學生回去必將勤加研習各類術法,以期能將那些無知的陸上之人徹底消滅,也為我族能夠重回先祖的家園鋪平前路。」
大司鐸風未殊依然立在原地謙卑地弓著身子,語氣中卻透出無比的堅定。
「呵呵,看來老夫果真沒有提拔錯人。希望——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著看到族人重新踏上陸地的那一天——用他們恢復了正常的身體。」
睢牙笑著應道,臉上卻還是露出了些許惆悵之色。他邊說邊將撫在對方額上的手抽了回來,下意識地摸了摸隱在自己耳後那兩道正隨著呼吸而不停開合著的腮裂,「老夫——已經快要忘記,呼吸陸上的空氣,究竟是何種感覺了……」
大司鐸目送老者划動起他那雙日漸衰弱的手臂,緩緩游向了法堂外城中的萬千燈火。他也終於挺直了背脊,返身回到了地上那球形的黑晶旁。
球晶內,此刻只剩下最後一絲模糊不清的殘影了。海面上那艘船早已斷成兩截,於滿是碎木與各色殘骸的海水中,風未殊忽然看見了一個蜷縮成一團的男孩的剪影,仍不服輸似地在水中掙扎著。
「你們方才,是在殺人么!」
突然,一個清亮的女聲自法堂內響起,驚得大司鐸微微一顫,揮起的袍袖在周身捲起了一片水泡,水晶中的影像也隨之消失殆盡。隨後他很快辨認出了來人的聲音,迅速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用極為嚴厲的語氣呵斥起來:
「月兒!你好大的膽子,究竟是怎麼溜進來的!」
「我進來時又沒人看見,父親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少女的身影由一根廊柱后閃了出來,卻同這個自己稱作父親的人保持了相當遠的一段距離。她那頭珊瑚般紅色的長發並沒有依照父親的要求盤在腦後,而是任其在水中自由地飄舞著,就像一團永不可能被澆熄的火焰。
「大驚小怪?你現在連輔祭之職都未能勝任,難道不知族中規矩,法堂是絕不可以隨意進出的么?!」大司鐸的語氣愈發嚴厲了起來,向女兒靠近了一些。
不料面前的姑娘非但沒有認錯,反而向後退開一大截,同父親當面頂撞了起來:「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是來了,也看見了你的所作所為!」
「放肆!我雖與你有血緣之親,但仍是族中的大司鐸!方才我使的那些術法,你究竟偷偷學去了多少?」
「我根本就不惜得學你們那些殺人之術,用得著偷師嗎!」
「月兒,那些陸上之人哪裡值得你同情?他們全都是該死的餘孽!」
「難道餘孽便該死了?我族因先祖的貪婪無知觸犯了神明,才會受到懲罰,進而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女兒敢問父親,我們是否也是別人眼中的餘孽?」
紅髮少女說得義正言辭。風未殊被氣得渾身顫抖,當即厲聲駁斥道:
「胡說八道!族中萬千先輩歷經無數苦難,好不容易尋到了在海中延續血脈的生存之法,改變自己的身體,終才得以在萬年前的大災變中倖存下來。我們才是真正受到神明眷顧的人!而陸上的那些不知在何處苟延殘喘,存活至今的蒙昧的餘孽,居然趁機佔領了原本應當屬於我們的一切。難道他們還不該死么!」
「父親,你聽見方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么?此先族內有傳言說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時,我還曾一度不願相信。如今看來,那些傳言恐怕全都是真的!」
「你又究竟是從何處聽來了這些荒唐的謬論?居然還任其蒙蔽自己的雙眼,擾亂自己的心智?!你——莫不會同城中那些背棄了先祖遺志的叛黨攪和在一起了吧?」
聽女兒如是說,大司鐸的臉色陡然一變,竟是衝上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旋即張口喚進了門外的護衛:
「來呀,此女擅闖禁地,將她押去甘淵旁的石室中幽閉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
「父親你放開我!快些放開!」
少女被死死攥住了手臂,卻是怎樣都掙脫不開。只聽「啪」地一聲脆響,她腕上戴的紅珊瑚手鐲在反抗中被蠻力捏得斷了,晃晃悠悠漂落到了地上。
「大司鐸,這——這可是您唯一的骨血啊。甘淵那裡終日不見陽光,只有大片生刺的海棘林。把小姐送去,萬一出了什麼意外——」
入得法堂來的兩名護衛從未見過,平日里隨和謙遜的大司鐸竟也會如此雷霆震怒,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卻仍幫忙制住了對方懷中那個看似嬌蠻任性的大小姐。
「甘淵是何般景象用不著你來告訴我。但當年先祖立下了嚴苛的族規,不是當做擺設來看的!就算是我,犯了錯也必須受罰,更不要說是我的女兒!庶民擅入法堂,按律當剜去雙眼,割去舌頭。現如今只是將她囚入甘淵,已是大大的網開一面了!」
見大司鐸真的發怒,護衛們也不敢再冒險勸言,只得一左一右押送著紅髮少女離開了法堂。
然而僅僅才過去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在法堂中陷入了冥思的大司鐸,又被門外的一陣嘈雜驚擾了。
他有些慍惱地奮力推開大門,卻見是自己的結髮妻子在其父——同樣也是自己的師宗睢牙的陪同下,通紅著雙眼立在法堂門外的廣場之上。
「風未殊!你究竟打算對我們的女兒做什麼?好端端的,為何突然將月兒送去甘淵的石室軟禁,你難道就不怕她在那出什麼意外么!」
面前的女人同樣生著一頭珊瑚色的紅髮。她甫一開口,大司鐸便已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向一旁有些手足無措的護衛問道:
「是不是月兒出事了?」
「大司鐸恕罪。半個時辰前,我二人奉命護送著小姐前往甘淵,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可沒想到她,她卻突然憑空消失了!」
護衛有些驚慌地解釋起來。
「憑空消失?當時海中可有何異樣?」
「我等也不敢確定究竟是從何時起,便能明顯察覺到甘淵附近的海水變得渾濁不堪。待繼續前行時,前方突然爆出了一團耀眼的白色光球,隨後小姐她便趁機掙脫了。我二人清楚地看見那團白光將小姐吸了進去,想要跟上,卻還是遲了一步。」
「是匿水咒!當年地圖之事也是被我們自己人泄露出去的——看來果真有一些尚未被剿滅的叛黨餘孽隱匿在城中,同我蒼禺全族作對!」
聽聞此言后,大司鐸的第一反應居然並非憂心女兒的去向,而是有些緊張地用手在自己的前額上反覆揉搓著。
「女兒丟了,你竟還在擔心什麼叛黨?!」
立在一旁的女子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厲聲喝道。眼角的淚更如一串晶瑩剔透的珍珠般冒了出來,打著旋直朝著海面浮去。
老者見狀,忙輕聲安慰了她幾句,又命左右隨從將女子護送回家好生照看,方才板著臉走到了大司鐸的面前:
「你啊,你啊。這種時候,偏偏要意氣用事。月兒她還未成年,難免會做些出格之事。可若因此而生出了更大的是非,對你,對我們全族的大計,都將帶來不可估量的影響啊!畢竟繼承了大司鐸血脈的,全族上下唯有她一人而已!」
「師宗教訓的是,此事是學生欠考慮了。不過您且放寬心,學生一定會妥善處理此事。如今既是叛黨帶走了月兒,他們所施術法便定會在海中留下難以掩蓋的痕迹。循跡而漁,或許便能尋到他們的藏身之處!」
大司鐸欠了欠身,將一張臉隱在了水底深青色的陰影中,過了許久才將從方才起便一直緊握在手中不斷摩挲著的,那枚斷成了兩截的珊瑚手鐲,悄悄地藏入了袖籠中的口袋,咬緊牙關決絕地道:
「此次,定要將那些藏形匿影之徒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