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冬雪

一十六-冬雪

除夕,北庭,松陽城外。

北庭今冬一直沒怎麼下雪,直到臘月二十七開始飄起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低洼處雪深都能埋住半條馬腿。一直到除夕這天早晨,才算停下。

太陽懶洋洋地出來,照在雪地上晶瑩透亮,碧空淡雲,真是個舒服的天氣。

羿琰今天睡了個懶覺,直到陽光透過帳篷的縫隙照在臉上,才不情願地披衣起身。踏上牛皮靴子,又坐回行軍榻上發怔,雙肘支在膝蓋上,指尖頂著額頭,垂著眸子睡眼惺忪。

昨夜他們過了丑時才回來,胡亂收拾了上床,又翻來覆去了好一陣才入眠。

松陽城,拉拉扯扯六個多月,終究是搶回來了。

海拉部終歸是草原游牧,並不擅守城。雖說冬日也不是攻城的好時機吧,這種最該貓冬的時候,倒也最適合打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雲梯、拋石車、攻城車齊上陣,攻入了松陽南門。

而海拉大汗帶著殘部從北門逃竄的時候,又正好進了薩厥部大汗王沁爾什科在城北亂石灘上親自率領的包圍圈。

昨夜雖然風雪裡月光並不清明,但滿地積雪映著恍如白晝,哪兒哪兒都看得清晰。

羿琰甲胄外罩著雪白的披風,站在北城門上親眼看著沁爾什科與海拉汗王一對一的決戰,看見錯馬之際,沁爾什科的長刀迅捷狠辣地劈進海拉大汗的肩膀里。

鮮血帶著熱氣噴涌而出,海拉大汗頭顱帶著斜斜的半截身子落在雪地里,像是綻開一朵妖冶鮮艷的大麗花。

而下半截身子騎著天下聞名的海拉赤血馬,猶在向前賓士……

沙矢汗,海拉的獅子王,就此隕落。

而接下來薩厥的騎兵對海拉殘兵的殲滅,更像一場雪地上的圍獵。

隔著那麼遠,羿琰都能聽到沁爾什科爽朗的大笑,聽見他麾下勇士的歡呼和口哨。

兇猛果決、紀律嚴明、老辣嗜血,恰如群狼。

薩厥的狼騎,名不虛傳。

都說沁爾什科是草原的新狼王,帶著曾經積弱的薩厥部從西北一隅起勢,在九部之間縱橫捭闔,接連吞併了周邊大小部族,疆域一直拓展到海拉一線。曾經水草豐美、富足驍勇的海拉,也即將成為薩厥的盤中餐。

北庭將士也歡欣鼓舞,海拉這個多年的宿敵氣數將盡。今日會城門大敞,歡迎並肩作戰的薩厥勇士進城休整、共度大晁華族的除夕佳節。

慶功、過年、守夜,圍著篝火,歡飲達旦。

在這一派祥和的氣氛里,羿琰耳邊卻總迴響著韓傑的那句話:薩厥的沁爾什科,可能才是大晁真正的敵人。

這氣氛讓他總覺得不對,哪兒哪兒都不對,自顧自地冷著那張稜角分明的臉。

反正自從從天啟回來,這位四殿下就經常神情冷峻地陷入沉思,也沒人覺得他情緒反常。

或者說,他情緒反常也沒那麼重要。自從軍權歸了欽察北庭軍務的代將軍馮千巒,羿琰就退回了他本該扮演的那個人設——軍中也無實銜的皇子,多奇怪而多餘的存在。

帳簾掀起一角,冷風呼呼往裡灌,羿琰一個冷顫抬起了頭。

進來的正是戎澈,裹在柔軟寬大的銀狐裘里,手裡還籠著小巧的袖爐——顯然,戎澈也是很適應如今給自己的人設:自由又多餘、文弱不擔事的世家公子。

羿琰瞥了他一眼,繼續低頭互相揉搓著手指,前幾日整日在外手指凍得狠了,

此時緩過來,只覺得刺癢麻木。

戎澈走過來遞給他一瓶凍傷膏外加一份請柬,舒朗的眉眼間,笑容就像帳外曬在雪上的冬日暖陽:「睡醒了?馮將軍來給你送午宴請帖的親兵,已經來了第三次了。」

「什麼午宴?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午宴設在松陽城太守府,現在日上三竿,賓客估計都已經準備入席了,而我們還沒進城。」

確實,他們仍在城南為攻城而紮下的營地里,羿琰如果此時走出帳篷,會發現左鄰右帳都在拔營準備進城,再晚一點可能就剩他這個孤零零的有金頂的行軍帳了。

「就說我身體不適,婉拒了便是。」羿琰起身,整理洗漱,毫不在意。

馮將軍對他其實不錯,明裡暗裡提及了幾次齊王對他這個四弟的看重,羿琰就明裡暗裡裝傻不應。

其實二哥齊王羿旭一直對他不錯,少時騎馬射箭都是二哥教的。齊王牽著他進出南軍大營,指著一整面牆的大晁疆域圖,跟他講好男兒開疆拓土的抱負。給他找神射手做師父,送他上好的長弓。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關係變了呢……

戎澈笑著看他,帶著揶揄:「午宴沁爾什科會帶薩厥勇士一起,四殿下,你覺得你逃得掉嗎?」

「……」

九梵和八吉也進來忙碌,一人幫著羿琰洗漱更衣,換上見客的制式軍裝,一人開始收拾整理準備拔帳。

帳帘子沒關,米凌從帳外路過正好順路進來:「阿琰你還沒走?正好我來道個別。」

「去哪兒?」

「沙矢是死了,但海拉殘部還要戰力。他弟弟又帶著上萬精銳在海拉舊都自立為新的海拉汗,承襲哥哥遺志。我剛收到馮代帥的令,帶前鋒營去追擊。」

「他弟弟拿博罕是個硬角色,又在他們主場,這仗不好打。」羿琰看著案上略顯潦草的地圖,旁邊攤著一卷軍書,忽然想起裡面寫著的那句:「歸師勿遏,圍師遺闕,窮寇勿迫。」

「所以馮代帥叫米凌他們前鋒營去呀。」戎澈瞭然羿琰神色中的擔憂,笑著接了一句。這裡面微妙的很。

這次又是沁爾什科邀請北庭軍做合圍,此中兇險,米凌又豈會不知,但仍是沒心沒肺的笑容:「所以,來和你道個別呀。之前還說今年一起守歲,我和那幾個弟兄看起來是要食言了。」

羿琰完全沒猶豫,嘴角也劃出個憊懶的笑容來:「那可不行,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考慮到軍令如山,不如我和你們同去。」

說著就要脫掉剛穿上的制式禮服,換上那身穿舊了但合身的羊皮內襖。

戎澈在身後扶住了他的肩膀:「你還是乖乖去作陪沁爾什科午宴吧,這場前鋒營的仗,你不放心,我去替你打。」

羿琰還待反駁,戎澈從袖子里劃出一封信箋,直接送到他手心裡,笑容暖而靜,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喏,這個給你,除夕禮物。」

說著又籠起袖子,和米凌一起出帳去了。

正好六堯進來,身後引著馮代帥的裨將,進來就和羿琰行半跪的軍禮:「四殿下,馮帥派我親來,一定要妥妥帖帖地送您進城。」

說著,羿琰看到了帳外的八騎儀仗,盔甲鮮明。而戎澈和米凌已經有說有笑地走得遠了。他這才發現戎澈進來的時候就踏著馬靴、裡面穿著軟甲,是早已經做好了遠行的準備。

羿琰反應過來:這倆人本就是打好配合才來自己帳子的,這都是什麼兄弟!

他讓八吉和九梵都別忙了,去和戎澈一道出發。這場仗不好打,三個侍從里八吉武力最強、九梵更解人意,陪在戎澈身邊他也放心一些。

然後對著一旁臉上堆著笑容的裨將說:「勞煩統領帳外稍待片刻,等我更衣。」

待得帳子里只剩他和六堯,他用外氅掩著打開了信箋,瞬間心中一熱,那字跡他好熟悉。

「先生?」他抬頭問六堯,聲音輕到只剩個口型,夜藍的眸子里閃動著驚喜。

六堯點點頭:「先生很好,問殿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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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不養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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